郑亦霏从北京回来后就去见了沈恪一面,她和他约的时间是午后两点,那会儿正是他午睡醒来后不久,她知道平时如果没什么特别活动的话,沈恪一般是不大会出门的,他不外出但也挡不住时常会有人前去拜访他,同行好友或是求画的商界名流明星政客。
在虞城别墅的时候,他一般上午处理些个人事务或是阅读,中午小憩,午后接待客人,通常五点之后就是他的私人时间,他会闭门谢客,郑亦霏从没在这个点来过他的别墅,每次来见他她也不会呆到超过五点,她猜那是他的创作时间,不宜打扰。
她之所以清楚这些是因为她和沈恪认识已经有些年头了,四年前他刚从国外学成归来,风头正劲,一堆策展公司巴结着他想要负责策划他在国内的首次画展,她那时虽已入行两三年,但在行业里还只是个刚冒头的新人,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没去蹭这个热度,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真是缘分使然,她不去抢,这个香饽饽反而落到了她的头上。
郑亦霏回想起她和沈恪相识的过程,其实很简单,他们初次见面是在虞城美院的毕业展上,那个展她是负责人,因为系母校所托,所以她策划得很尽心,光是展区的划分她就做了好几个方案,还别出心裁地引入了美院的教学理念。
那一年在国内外艺术界沈恪的热度都居高不下,不管是对他画作的讨论还是对他婚姻的议论都让他这个名字常占艺术周刊的大幅版面,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用现在的饭圈用语来形容就是“他出圈了”“实红”。
郑亦霏怎么也没想到当时这么一个声名大噪的画家会纡尊降贵来参观区区一个美院的毕业展,直到后来他们日渐熟稔,她才大概猜出了原因。
那年毕业展他不是一个人去的,同行的还有席殊。
郑亦霏把包放在一旁坐下,喘口气说:“我和北京那边的负责人接洽过了,场地我也实地去看了,和之前说好的一样,没太大问题。”
沈恪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温和有礼道:“辛苦了。”
“不辛苦怎么对得起你当初的青眼有加啊。”郑亦霏双手搭在腿上,上身微微前倾,“说实在的,我到现在都好奇你当时怎么会找我当你的策展人,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沈恪没有敷衍:“那个毕业展你策划得很……和谐。”
“和谐?这是个什么评价?”
“话是席殊说的,她觉得你很厉害,美院各专业毕业生一同办展,要协调不同的作品摆放到位还要让观展人不觉突兀甚至觉得相互呼应,这可不是所有策展人都能做到的。”
那个毕业展的的确确是耗了郑亦霏不少心思,在作品的摆布上她就花了小半月的时间,就连一幅画的挂位她都进行了三番两次地调动,那是学弟学妹们的作品展又何尝不是她这个学姐的?
她笑了:“我以为我的伯乐是你,原来另有其人啊。”
沈恪想到席殊也微微一笑。
郑亦霏问:“她今天还来么,我得亲自向她道个谢,多亏了她我才能搭上你这辆顺风车。”
沈恪摇头,目光垂落在自己的腕上,平叙道:“她要过来不会提前说的。”
郑亦霏缓缓慨叹:“你这么个大人物,想见就能见的也只有她了。”
沈恪宠席殊这个外甥女从不掩饰,身边和他熟识的人都知道,他光明正大地带她出席高端晚宴、参加艺术拍卖会、参观各种展览,大大方方地把她介绍给艺术圈里的好友,为她铺路也从不避人耳目,仿佛就是要告诉全世界席殊上头的人是他。
外界很多人对席殊也多有打探,她的作品平平无奇,要当沈恪的入门弟子说实话是远远不够格的,因而有些人猜他是爱屋及乌,毕竟他的发妻生前对这个外甥女也颇为关爱,而有些人却觉得他是因为感恩,这又要牵扯出沈恪为人所议论纷纷甚至于指指点点的婚姻了。
无论如何,沈恪对席殊多加关照总归脱不开是因了他妻子的关系。
沈恪对郑亦霏所言并不否认,席殊可从来不把他当成什么人物,她见过他最卑微下贱的时候,所以在他最风光的时候她对他也生不出什么仰望崇拜的心情,她对他的态度向来一以贯之,从未轻视亦不曾讨好。
沈恪和郑亦霏寒暄了会儿就起了身:“走吧,今天不是过来看画的么。”
郑亦霏点头:“过两天我安排人过来打包,把这次你准备展出的画先运到北京去。”
沈恪领着郑亦霏上了楼,他大部分画竟的作品都保存在二楼的画室里,那个画室占了二楼大半的面积,可以说是整栋别墅价值最高的空间,如果他愿意把所有画都卖出去,不夸张地说能把城西这片别墅区买下来,当然郑亦霏总觉得他的三楼藏有更加昂贵的东西。
为了更好地保存画作,二楼画室常年恒温,人刚走进去还会觉得有点凉。
沈恪这次办的个展规模不大,是为了和同行切磋技艺而展示的,不对公众开放,只有收到邀请函的人才能参加,为此他特地挑选了三十余幅的近作。
他提前把这次要展出的画一一摆在了画架上,画作大小不一,主题各异,相同的是给人的观感都很震撼,是很明显的属于沈恪独有的绘画风格,技法娴熟用色细腻透视完美构图谨严画面极有层次感,临画如身临其境。
郑亦霏觉得给沈恪当策展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优先欣赏到他的作品,就算她已看过他不少的画作,但每次重新再看还是会被俘去心神,艺术总是历久弥新,时间并不会带去它的魅力反而会沉淀出更深沉的情感,这几年他并没有满足于已取得的成就从而止步不前,而是不断地尝试去探索艺术的边界,“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他的新作仍是蕴藏着磅礴的气势。
她驻足在画作前连连赞叹:“不愧是国内油画界的执牛耳者,沈老师,我是跟定你了,你对我有什么不满都可以说,我一定改,您可千万别找别人。”
沈恪还是一派温和,语气不缓不慢的带着和善的笑意:“我们是彼此成就,这几年也多亏你帮我处理了诸多事物,否则我也不能专心在画画上。”
“彼此成就”未免把她擡得太高,郑亦霏心知自己还没厉害到这等地步却也知道他不是在恭维她,他对她的感激是真心的。
她露齿一笑,在一幅画前站定:“外面人都在传我和你有一腿,我倒是挺想和你发展点暧昧关系的,你看你有意向吗?”
“我,一个鳏夫,你确定?”
“沈老师,‘鳏夫’对别的男人来说是贬值,于你而言却是升值……我不是趁机刻薄晓星姐,我说的是大实话。”郑亦霏回头说,“外头多少女人眼巴巴地瞅着你这块大肥肉,借酬画之名上门找你聊天拉近关系的女学生、女明星、女企业家……不少吧。”
沈恪笑着:“她们看上的不是我。”
“金钱、名声和地位都是你的附属品,它们也是你的一部分,你既然想要她们看上最本质的你,首先你要主动与别人‘裸裎相见’,你愿意吗?”
沈恪噙着笑摇头。
“那不就得了。”郑亦霏说,“你都不愿意以最真实的自己示人,就不能怪别人看上的是你的‘外衣’。”
沈恪思索片刻后点点头:“说得有道理。”
他低笑一声:“不愧是金牌策展人,口才了得。”
郑亦霏愀然太息道:“本以为我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呢,可惜你不是月亮。”
沈恪稀奇,有人说他不是树,现在又有人说他不是月亮:“那我是什么?”
郑亦霏看着他忖了忖,认真地说:“蜃景吧,看得见又不是真实的。”
沈恪的表情略微愣怔,他突然明白自己之所以会一直让郑亦霏当自己的策展人不是没有原因的,从某方面来讲她很了解他。
郑亦霏抿着笑接着说:“所以我很好奇谁能看到你的本体。”
她指了指天花板:“或许三楼放着脱了‘外衣’的你。”
说来说去,她是想上楼一探究竟,沈恪又露出惯常的浅笑,带点漫不经心又不会让人觉得不尊重,却也不是一本正经的儒雅,是处于冰和水之间的另一种状态。
“不是‘外衣’。”他说,“是‘人皮’。”
郑亦霏登时双眼放光:“那我就更有兴趣了。”
沈恪无奈摇头。
郑亦霏和他讲了几句玩笑话后又去看画,除了这次的展画她还看了画室里的其它画作,有些是她以前就欣赏过的,有些则是新作。
她驻足于画室南墙,仰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几幅画,每每看到这些画她都会扼腕叹息:“你不该这么纵容她。”
墙上挂着的这几幅画作都有明显的败笔,那是席殊添的,以前她只要一生气就会拿他的画出气,她不故意胡涂乱画,以她的水平,就算在沈恪的画上认真画几笔都是在搞破坏。
这几幅画现在就算拿出去也比十之八.九的画家画出的作品还要好,可它们本来应是完美的,郑亦霏简直恨死席殊了,她忿忿道:“贬值了。”
沈恪踱步走过去,他眼底蕴着流水似的笑,眸光微澜,看着墙上挂着的画作眼神毫无痛惜愠怒之意,他只是简单道:“不会。”
郑亦霏转头看他,半晌幽幽地叹口气。
一个晴雯,一个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