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珩已经很多年没和祖国母亲一起庆祝她的生日了,他习惯了美国十一月份最后一个星期的感恩节假期,却对十月份第一个星期的国庆假期很陌生。
这空出来的七天要拿来干什么,他没有规划。邵文打了几次电话过来,旁敲侧击地询问他想不想趁着这个空闲去美国玩几天,会会老朋友之类的,他都拒绝了。既然决定离开那里回国,他就断绝了其它心思。
在公寓呆了几天后,他回了趟家,一套百平米的套房,推开门里面毫无人声,一点家的人情味都没有,久无人住的屋子里都是清冷的味道,熟悉又陌生。
客厅里的沙发都被人罩上了一层白布,整个房子都十分干净,阳光正从客厅尽头的落地窗洒进来,铺了一地的金黄,极好的采光条件。
邵珩往落地窗走,窗前的一大块空地上摆着置物架,以前架上摆满了他收藏的各种镜头和摄影作品,琳琅满目,占满了整个空间,后来全被他亲手毁了,一个不剩。
不,还剩一个?
邵珩盯着架上孤零零放着的一个相机若有所思,他没去碰它,他心里明白邵文的小伎俩,可真够幼稚的,一个相机就想让他重新开始摄影?
他的摄影之心已经死了,了无生气。
邵珩面无表情地转身,途经客厅时往电视墙的方向看了眼,那里摆放着一个相框,里面嵌着他和父母的合照,是他十八岁成人时他们一家人在夏威夷度假时他用相机拍的,那时他意气风发,刚刚拿了摄影界知名赛事的一个新人奖,是那个奖项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领奖者,父母很为他高兴,他也雄心勃勃,踌躇满志地想要成为行业内的佼佼者。
他去了阿富汗,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邵珩锁上门离开了家,走出小区时碰上了两个退休的老教授,其中一个拉着另一个说:“那个是不是邵家的小子?”
另个老教授推了推眼镜瞅了眼:“好像是。”
“唉,说起来也是可怜,小小年纪一下子没了父母。”
“都是造化啊,天灾人祸谁能说得准呢。”
……
晚上,邵珩回到公寓,百无聊赖地操作着电脑,登上了许久没登过的邮箱。邮箱里一溜下来的未读邮件,俱是来自一个人。
他点击鼠标,随意打开查看了几封邮件,内容都是一张他以前拍过的照片加上一句话‘waitforyou——Irene’。
他面无表情地清空邮箱,把笔记本一合,仰身斜躺在沙发上,点了支烟含在嘴里。
过了会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拿过手机点进微信,径直找到了那个星空头像,点进她的朋友圈去看。
中秋节过后,他就被放出了她的朋友圈权限,真他妈太不容易了。
她国庆期间每天都发一条朋友圈,内容基本上都是拍的食物照片,配的文字都是‘奶奶今天做了……’云云,一点新意都没有。
他看着却笑了。
几天不见,怪想的。
……
程之余睡前用手机搜了下那个名叫‘Ivan’的摄影师,果然如同陈宪所说,网上关于他的资料寥寥无几,只能看到他的一些作品,她于是又一张张地去看他发表的摄影作品。
绘画和摄影这两门艺术其实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在暗箱还没被发明出来前,画家其实就是那个时代的摄影师,记录着时代的面影。两者对画面的颜色,构图等都有要求,画者对静态的再现,摄影者对动态的捕捉,相辅相成。
程之余虽然对摄影不算在行,但是对摄影作品还是具备一些鉴赏能力的。
看了一晚上Ivan的作品,她感叹于他那种对于转瞬即逝的场景和画面的敏感度,而最优秀的摄影作品往往就产生于那么一瞬间。
有这么好的天赋,为什么就不拍了呢?
她想不明白。
临睡前,程之余习惯性地去微信看了眼,发现朋友圈里有好几个状态,点进去一看,全是来自‘点肉片的’,他几乎给她最近的几条朋友圈都点了赞,又在她今天发的那张长寿面照片下评论了句——‘小鱼儿’。
看着这三个字,她的脑海里仿佛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心脏无端地猛跳了一下。
——
国庆后回校,又要开始连轴转,程之余每天都忙着兼顾学业和油画,两头都不敢落下。
傍晚下课后,程之余先去了蔡姨店里帮忙,之后又赶回宿舍背上了画袋要去美院画室,路上碰到了李倩,李倩请她帮忙搬一点材料,她赶时间又不好直接回绝她,只好帮着她把一沓材料搬回了宿舍,再赶到画室时已经有点晚了。
程之余小心地推门进画室,苏娴已经在里面坐着了,她放轻脚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来啦。”苏娴说。
“嗯。”程之余放下自己的画袋。
在苏娴后面画画的孟笑笑看见程之余,不满地低声咒骂了几句。
程之余熟门熟路地架好画板,固定好画布,从自己的画袋里拿出调色板,一一挤出需要的颜色进行调和。
苏娴看到程之余又在调和蓝色和白色,问她:“还画‘海燕’?”
程之余点头。
苏娴神色间有些犹豫,看了两眼她手中的调色板,最终试探性地问道:“之余,你要不要试着画下其它的?”
程之余拿着画笔调色的手一顿,神情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下,随即笑着说:“不了,我觉得这幅画我都还没完全掌握好。”
苏娴见她这样说便不再开口劝导,程之余对‘海燕’有着近乎偏执甚至病态的态度,这幅画她已经画了不下百遍了,从大一到现在,她的画布上是永远的蓝色。
她的每幅‘海燕’都不像是画出来的,倒像是复制出来的一般,海水的颜色,浪花的形态,海燕翅膀的幅度……画里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她根本没在想突破,只是单纯地保持着它一开始的状态,她画布里的世界从艺考结束那天开始就被禁锢在那片蓝色的海域里了。
程之余持着画笔开始全身心地投入绘画中,她先给画布打了层底,之后熟练地将蓝色铺展开,这幅画对于她来说,各种笔法虽已牢记在心,但她每次作画耗费的时间都是一样的,她就像是第一次画它时那么认真严谨,并没有因为熟练而掉以轻心。
程之余画好海洋时停下笔,后退了几步打算打量一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却不想余光看到边上站着一个人。
“画得不错。”那人看着她的画评价了句。
程之余吓了跳,回过神后有些意外地喊道:“李教授。”
李修看向拿着画笔一脸吃惊的女孩,温和地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程之余。”
李修想了下,问:“是美院的学生?油画系的?我怎么没有印象。”
程之余摇头:“我不是美院的学生,是管理学院的。”
轮到李修有些意外了,不是美院的学生还能掌握这么好的绘画手法?
当然他也没多问,又仔细看了眼她的画,说:“你对颜色的过渡状态把握得很好。”
程之余被大师这么夸,略有些腼腆地笑了。
“对油画很感兴趣?”
程之余重重地点了下脑袋。
李修想了下说:“你这幅画还没完成吧,完成后拿给我看看?”
程之余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画作竟然被他看上了。
李修问:“可以吗?”
程之余回神,忙回答:“当然。”
李修一来,画室内的学生纷纷往他们这边看,他不再在画室里呆着影响他们练手,对程之余说了句‘接着画’后就离开了。
他走后,程之余脸上的表情还是呆呆的。
“之余,之余。”苏娴有些兴奋地喊她,“太棒了,李教授夸你画得好呢。”
程之余心里也有些回甘,傻笑了下。
苏娴说:“你快把画画完,等明天干了我帮你收起来,你亲自交给李教授看。”
“好。”程之余一时信心倍增,执起画笔就接着在画布上涂抹了起来,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孟笑笑憎恶地剜了她一眼。
今晚去画室去得迟,又因为这幅画是要交给李修看的,她就更加用心,后半幅画几乎是细细描摹,不敢稍有差池,等到整幅画画完,擡头一看,时间已经快要九点半了。
她一惊,赶忙收拾了东西,对苏娴说:“小娴,我画好了,等明天干了记得帮我收起来。”
“好。”
程之余背上画袋匆匆赶去了蔡姨店里,粗喘着气跑到了门口。
“小余,你跑那么急做什么。”蔡姨见着她就说。
程之余有些羞愧地说:“不好意思蔡姨,我今天来晚了。”
“没事没事,学业要紧的。”
程之余喘匀了气,背着画袋走进店里,一进去就看到董建,刘向,吴启明三人,她多看了眼,就只有他们三个。
董建看到她,打招呼:“‘学姐’。”
程之余笑了下,又往他们桌看了眼。
刘向开口说:“‘学姐’你今天来得晚了,海龟刚走没多久。”
程之余咳了声,说:“我没问他。”
刘向嬉笑:“是我们多嘴了。”
再过了十来分钟左右,董建他们付了账走人了,程之余过去收拾桌子,一桌四个碗,她盯着那碗只吃半碗的肉片撇了撇嘴。
今天来吃宵夜的人不多,差不多时间蔡姨就让程之余回去了。
她道了谢,背上画袋往学校后门走,在路上她仰头望天,月亮含羞半露,从中秋的圆月到现在的半月,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了。
她又低下头去看地上铺着白霜的路面,浑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之余低着脑袋不看路,脑子里想七想八地最后思绪又落到了那半碗肉片上。
蔡姨好像忘了他不吃香菜了。
走着走着,快进校门时冷不丁撞上一个人,她骇了下,猛地想往后退却被人揽腰扶了下。
“走路不看路,想什么呢,嗯?”
听到这声音,程之余惊诧地擡头,看到月色中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呐呐道:“你怎么在这?”
邵珩低声轻笑:“堵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同框评论就少了
用海龟的话说就是‘snobb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