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推开门,院内堆满了积雪。
公西吾看到童子穿着雪白的衣裳在门外忙活,忽然想起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穿一袭白衣,因为觉得这样看起来会比同龄人成熟一些,在各国游学时就不会受到轻视。
其实他的童年很特别。自记事起就没见过父母,生活倒是无忧,不愁吃穿,甚至可以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有一群人资助他,这些人来自各国,有的经商,有的为官,但他们的根都曾在晋国。
他也没见过这些人,跟他最亲近的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侍从,那是个智者,甚至本身就姓智,公西吾一直唤他智父。
智父经常对他说起当初的晋国如何幅员辽阔,如何物产富饶。晋献公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晋文公尊王攘夷;晋襄公两败秦国;晋厉公大败楚国;晋悼公九合诸侯。当年一共五位霸主,晋国出了四位。
他背负着恢复这份荣光的职责,不敢怠慢。从三四岁起读书认字,他几乎被智父带着游遍了列国,师从名师,没有一丝空闲。他每日的生活里只有读书、练剑,然后换一个地方,重复读书、练剑。
诗书礼乐,剑术骑射,智谋兵略,每一样都要学入心中,融会贯通。
目标太长远,要完成什么都要迅速而直接,不能拖泥带水。这是从小就学会的道理。
十四岁那年,智父离世,公西吾受他临终提点,将目光瞄向了云梦山的鬼谷。
他永远记得初入山的那日,鬼谷子犀让隔着垂帐向他发问的场景,他一一作答,帐中沉默许久,而后让他伏地拜师。
后来他才知道,其实犀让当时也很苦恼,来求学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能看得上的,直到遇到他。
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过去,他人已经站在廊下,却有些茫然,忽然记不起自己在这里的目的。
“公西先生。”裴渊从远处过来,笑着向他见礼:“不知您现在与我家主公如何了啊?”
公西吾想起昨晚易姜的柔情,脸上有了丝笑意:“你说的没错,她的确是想与我好好生活的,应当是原谅我了。”
裴渊拍了一下手:“那太好了,我这就去见见她!”
公西吾尚未来得及阻拦,他便推门进了房中。然而不过一瞬他就跑了出来,惊慌失措地道:“公西先生,那不是主公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公西吾一愣,快步走入房中,刚站定,迎面扑上来一道人影,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师兄,你去哪里了,叫我找了好半天。”
公西吾稍稍推开她,这就是易姜,并没有其他人在,不明白裴渊为何会那么说。
裴渊扒着门框道:“您看看她那样子,哪里是易姜啊。”
“师兄……”她又黏过来,搂着公西吾,兴奋地道:“可算嫁给你了,我就盼着这一天呢,父亲在天有灵若知道,肯定也会为你我高兴的。”
公西吾闻言一怔,僵着身子再次推开她,这张脸是易姜,但神情不是易姜。
“你是谁?”
她指了一下鼻尖:“我?我是桓泽呀,师兄你怎么把我给忘了?”
公西吾惊骇地推开她,环顾四周:“易姜呢?”
“什么易姜?”她莫名其妙。
“主公一定是回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裴渊捂着脸蹲在门边呜呜低泣起来。
公西吾手指发凉,冲进内室找了一圈,转头却依旧只看见紧跟着他不放的桓泽。
“易姜?”他唤了一声,回声空旷,再一转头,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房中。
忽然有人握住了他的胳膊,他猛地一拽,惊醒过来。
四周黑暗,只有窗口透入一抹微亮的熹光。他闭了闭眼,原来是场梦。
“你怎么了?”
偏头望去,身旁的人已经坐起,披着单衣,一只手被他紧紧拽着。
“易姜?”
“是我,你做噩梦了?”
公西吾舒了口气:“我还是第一次做梦。”
“什么?”易姜忍不住笑了:“你长这么大居然第一次做梦?”
“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我以前从未有过什么可以牵挂到带入梦中的事。”
“梦到什么了?”
“……没什么。”公西吾坐起身来,这样的寒冬时节,背后竟然出了一身的汗。
易姜披上衣裳,下床取了帕子过来给他擦了擦背,忽然听他问道:“你的名字为何叫做易姜?”
“父亲姓易,母亲姓姜啊,合在一起就是易姜嘛。”易姜没想到他会问这种微不足道的问题。
公西吾一直以为这只是个化名,没想到居然是她的本名,张了张嘴,本想问一下她的事情,想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怕一旦牵了头,就会引起她对“那个世界”的向往。
天快亮了,公西吾没再接着睡,起身穿戴整齐,辞别她出门上朝去了。
易姜却是补了个回笼觉,起身时太阳已经老高。
息嫦伺候她梳洗时说:“早上云阳夫人派人递了请帖来,邀您去她府上一聚,主公要去吗?”
易姜摇头,先前已经拒绝了,她还邀请,也是执着。
这位云阳夫人嫁的可是楚国公子,就算没经历过,也多少可以想象得出她的生活。这样一个出身宫廷又终日处在一堆脂粉争艳环境里的美貌少妇,岂是泛泛之辈。如今待价而沽,邀请她无非就是探探虚实,看看能不能挤掉她赢得公西吾罢了。
她要烦恼的事情够多了,可没心情去跟她玩什么后宅心计的把戏。
其实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倒是可以理解公西吾原先不愿成亲的心理了。
先前飘过一回小雪,自那以后终日都是阴沉沉的,寒风刮了好几日,如今总算是干脆了,扑头盖脸落下来一阵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四天。
大概天气不正常的时候人也会变的异样,易姜这几日总觉得公西吾不对劲。
有时她在房中坐着好好的,忽然听他唤自己一声,应了之后,他又说没事,只是叫她一下。有时半夜睡得好好的,手会忽然被他捉住,过一会儿他又轻轻松开。
这情形持续了好几日,大雪停了,他也正常了。易姜这才没管,要是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叫大夫来给他瞧一瞧是不是病了。
公西吾答应了她的要求,允许裴渊和少鸠出门了。可是外面的积雪太厚,出行很不方便。少鸠因此垂头丧气,每天哀叹生活太无聊,居然自暴自弃到要跟裴渊学习儒家礼仪去了。
齐王建是个疏懒的人,大雪封路,他就懒得再开朝会,官员们都闲散不少,公西吾也不用每日早起上朝了。
相国府的仆从们艰难地铲掉了积雪,从别国赶回来的眼线裹着厚厚的冬衣进了门,怀里揣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
童子领着他去书房,揭开几层厚厚的挡风帘子,请他进去。
书房里烧着很旺的炭火,暖融融的。眼线却没有半分放松之色,在案前跪下,递上书信:“主公,白起前日从邯郸撤军了。”
公西吾接过书信阅览了一遍,转头递去身后。
眼线瞥了一眼,他的侧后方原本堆满了竹简木牍,如今却布置着精致舒适的案席,案后坐着个大袖深衣的女子,膝头铺着一块厚厚的兽皮。
如今秦军一退,魏无忌的援军也撤回去了。平原君那个老狐貍,需要他的时候恨不得将他直接拽过来,现在不需要了立即就把魏国大军送出了城,还亲自送了一百里出去。
魏国军队送走了,齐国还有二十万兵马在邯郸城旁边静静驻扎着。赵王丹这时候倒是谨慎起来了,也打算请齐军撤回,一直明示暗示田单。
公西吾很快就有了决定,吩咐道:“叫田单拖延着,先按兵不动,赵王那边我自会去信说明。”
眼线称是,起身预备离去。
后方的女子忽然道:“叫人去秦国散布谣言,就说白起憎恨范雎破坏其攻赵计划,恨之入骨。”
眼线不知该不该接这命令,一时没有应答,却见公西吾朝他点了一下头:“照夫人吩咐的去办便是。”
他连忙见礼,退出去了。
易姜道:“我想写封信给白起,由少鸠送去,师兄以为如何?”
公西吾想了想:“还是让聃亏去送吧,他脚程快一些。”
易姜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很挫败。让聃亏去送,基本上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了。
门帘揭开,童子和息嫦送了饭菜进来,原来已经到午后了。
公西吾起身净了手,正要回座用饭,却见易姜已经坐去他案边。她举着勺子将每样菜都尝了一遍,而后点了点头,对他道:“不咸不淡,口味正好,可以吃了。”
息嫦只道这是夫妻情趣,捂嘴轻笑,拽着童子退了出门。
公西吾坐去她身边,清冷的眸光里染了一丝暖意:“以后有你在,我的味觉便又回来了。”
易姜笑着将勺子塞进他手中:“快吃吧,不然菜就凉了。”说完坐了回去,像是被他的话弄羞赧了,垂头吃饭,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