滥国常年做铁矿生意,对他国来客来者不拒。三人进城门时被守兵观摩了半天,裴渊便心里毛毛的,总觉得他们的目光都穿梭在身旁两个姑娘身上,太不对味。
进了城门,果然发现此地往来的大多是男人,偶尔有女人也是年老色衰。可能是因为要开采矿石,个个都灰头土脸。
裴渊这会儿良心发现了,提醒少鸠道:“把头脸盖起来。”
少鸠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听话地披上了披风,戴上帷帽。她身着黑衣,身材要遮掩很容易。易姜的女性特征则要明显一些,好在披风里面穿着公西吾那件宽大的男装,帮了大忙。
裴渊警惕地就跟看小鸡的老母鸡似的,左边瞄瞄,右边扫扫,随时护卫左右两位女性。
易姜的脸挡在帷帽之下,视线来回扫视,忽见前方人慌马乱,隐隐传来马蹄声,赶紧转头示意两人靠边。
一队侍卫护送着一辆驷马车驾远远而来,简直是在横冲直撞。这是诸侯的车驾规格,敞座设铜伞遮蔽风雨,以展露国君威仪,所以车上的人必然就是滥侯了。
易姜稍稍揭开帷帽看去,车中的滥侯白发苍苍,脸上布满皱纹,却养的满脑肥肠、油光满面,纵然华服玉冠,也半分瞧不出贵气风度来。他的脚边捆着个少女,衣衫褴褛,瑟瑟发抖。
“看他这样子都没几日好活了,竟然还满城地找女子,真不是个东西。”少鸠在旁跟她咬耳朵。
裴渊掩唇“嘘”了一声:“滥侯身有恶疾,自夫人过世后就没有女子愿意嫁他,他只能抢人,所以才弄得国中女子四处逃窜。”
易姜原本还打算去见一见滥侯,谋个一官半职,没想到他都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看来根本没可能了。
城中没有驿馆,裴渊便租赁了一间铁器铺的后院居住,对外自称是从韩国赶来采买铁矿的商人。易姜和少鸠都做男装打扮,深居简出,不太惹人注意,房东只当她们二人是裴渊的兄弟。
易姜心里始终不太踏实,离赌约到期还剩两日了。
午后阳光舒适,街上却是人心惶惶,滥侯的车驾每日都从街心而过,也真够执着的。
她坐在屋中着看地图,门外忽然响起房东拍门的声音:“这位小哥,你家那个阿姊出事了!”
易姜一愣,反应过来才知道他说的是少鸠,听他这称呼,八成她是暴露女子身份了,赶紧裹上披风就出了门。
街心之中果然围满了人,易姜挤进去,就见滥侯坐在车驾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少鸠被一个士兵押着站在那里,帷帽揭去了,露出白净娇俏的脸来,神情却是火冒三丈:“我是墨家弟子,滥侯便是这般对待天下学士的吗?”
滥侯的眼珠上下转悠,在她身上来回扫来扫去,像是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只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
士兵当下就要绑了少鸠送上马车。裴渊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怒道:“吾等出身韩国,滥侯倘若不放人,在下只有请韩王出来主持公道了。”
滥侯丝毫没有畏惧之色,喘着气含糊不清地道:“韩王还指望我的铁矿呢,哪敢动我?看你是韩国人便放你一马,再敢阻拦,休怪本侯无情。”
裴渊上前一步挡在少鸠面前,士兵们果然横戈相向。
“且慢!”易姜拨开人群走进去,揭去帷帽,放开了原本刻意压低的嗓音,柔声道:“请滥侯放了我这苦命的阿姊,她已嫁与这年轻人为妻,您强抢了她,惹了韩王不快,又冒犯了墨家,岂不是得不偿失?”
滥侯怔了怔,不禁微微朝她的方向倾了倾身,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扫视。
易姜眼眸微动,笑颜如花,“若滥侯不弃,我愿代阿姊侍奉您左右。”
滥侯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不禁咽了咽口水。如此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竟愿意主动跟从他,叫他如何不诧异?
“好好,放人放人……”他摆摆手,眼睛始终落在易姜身上。
裴渊和少鸠没了束缚,却震惊于眼前状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易姜提着衣摆缓步登上了滥侯车驾,温顺地在他身旁跪坐了下来。
“美人如何称呼?”
“姓易。”
“易姬,美哉。”滥侯摸了摸她的手,一激动就快喘不过气来,捂着胸口缓了半天。
易姜含笑不语,转过头去,朝裴渊和少鸠递了个眼色。
滥国百姓穷的要死,滥侯的宫殿却是奢华的可以比拟齐王宫。
易姜被当做易姬带回宫中,刚一入殿,滥侯便迫不及待地朝她扑了过来。
易姜轻巧地让开,看着他球一般的身躯倒在榻上,笑盈盈地道:“君上实在太心急了,我可是有条件的。”
滥侯急色是出了名的,忙不叠扑过来搂住她:“易姬快说。”
易姜眼波涟涟:“我要君上立我为夫人。”
“这……”滥侯不禁迟疑。
易姜一把推开他:“罢了,我真心对待君上,愿意嫁与你为妻,不想君上只想玩弄我,既然如此,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说着作势朝柱子上撞去。
滥侯连忙拉住她:“别别别,实在是多年无人愿意嫁于本侯,本侯太过诧异了。”
说是诧异,不如说是怀疑,这般年轻貌美的女子,愿意嫁给他这个被恶疾缠身的耄耋老人,谁能相信?
易姜暗中拧了一把大腿,跌坐在地,掩面轻泣:“我出身孤苦,能嫁与君上是莫大的荣幸,还有什么好挑拣的。君上也看到了,我还有个姐姐和姐夫,他们都是有才之人,倘若君上不嫌弃我,立我为夫人,他二人也可在滥国为君上效忠,此后我们有了落脚之地,君上也有了帮手,如何不好呢?”
滥侯被说动了,急躁地过来抱住她:“好好好,本侯便立易姬为夫人,但求夫人与本侯即刻欢好。”
易姜竖手挡住他:“我不相信君上的话,除非君上立了我为夫人,否则我绝不与君上同房。”
滥侯挠挠稀疏的白发,犹豫半晌,喘着气道:“也罢,本侯明日便立你为夫人。”
易姜这才满意地笑了,似乎还揣着些许不满,撒娇道:“还有前日君上带回宫的那个少女,易姬不喜欢她抢了君上,你要将她赏给我做侍婢。”
“好好好,都答应你。”滥侯被她的笑迷得七荤八素,又沉浸在有人仰慕的喜悦里,当真什么都给忘了。
立夫人不像随便娶个侍妾,这种身份是要宣告天下的,何况滥侯受韩魏保护,说白了也就是那两国的臣下,当然要写好国书递去两国,通知一声。
少鸠和裴渊很快便被当做易夫人的亲眷被迎进了宫。
一见面,少鸠就给易姜跪了下来,急的都要哭了:“是我大意害了你。”
易姜扶她起身:“不用自责,凡事都会有转机,要相信绝处亦能逢生。”
裴渊垂头丧气地坐在案后:“还能有什么转机,你都因此搭入终身了。”
少鸠愈发愧疚:“就是,你自己一向说婚姻大事该发乎于情,不该草率,如今都是因为我才……唉……”
易姜苦笑:“此一时彼一时,眼下重要的是活命,还谈何发乎于情的婚姻呢?”
“但是你一旦嫁给滥侯,后半生就毁了!”裴渊朝门边看了一眼,悻悻道:“早知如此,先生还不如跟公西先生去齐国。”
易姜摸了摸脸,在滥侯跟前卖了半天的笑,肌肉都有些僵硬了:“我现在急缺一个可以立足的身份,滥侯命不久矣,倘若我能得到滥国夫人的身份,以后行走会容易许多。离赌约到期仅剩两日,也许这是个机会。”
她走到二人跟前,细细说了自己的计划,那两人全都震惊了,半晌无言。
商议完毕,那个被滥侯绑来的少女怯生生地过来伺候,请易姜去试明日册封要穿的礼服,口中已经开始称呼她为“易夫人”。易姜起身时悄悄在少鸠耳边道:“莫慌,一切见机行事。”
照理说诸侯册封夫人步骤是很繁琐的,但滥侯急躁,又不太把易姜当回事,所以一切从简。
此举正合易姜心意。
第二日一早宫中便开始忙碌,宫人竟然也是男多女少,有女的也都愁眉苦脸,可见滥侯做的孽有多深。
易姜身披红绣玄面的大袖礼服,戴上厚重华贵的华胜,由两名年迈的宫婢搀扶着前往正殿。
官员不多,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活死人一样,谁也不看谁,面无表情地来走个过场。
滥侯又开始激动,面色潮红,气喘吁吁,易姜每朝他走一步,就觉得他离断气就又近了一分。
“君上,此女来历如何,可曾查清?”就在滥侯朝易姜伸出手来时,一名官员手持笏板出列谏言。
易姜挑眉,看来还是有明眼人的。
滥侯没好气道:“此女只是韩国平民,上大夫是觉得她身份低了是不是?”
“臣只是觉得刚来国中不久便被立为夫人,未免太过草率,该彻查清楚。”
易姜朝裴渊使眼色,后者鼓着腮帮子不甘不愿地出列道:“在下是韩国士子,曾为韩王公效力三载,上大夫若觉得可疑,大可派人去查。易姬是我远亲,随我来滥国谈铁矿生意,不想被滥侯……”
“诶~~”滥侯连忙按住他话头:“我与易姬是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呵呵……”
裴渊连忙垂眼不看他,都快吐了。
滥侯笑着拍拍易姜的手背,以示安抚:“本侯已经昭告天下,放心,从今以后你就是滥国夫人了。”
易姜瞥见他袖中手臂上露出红肿的疹子,强忍着不适抽回了手,总算明白为何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了。
上大夫眼看谏言无望,气恼地站回了原位。
册封大典开始,悠悠礼乐奏响。内侍高声宣读了一些赞美易姬的辞藻,滥侯颤巍巍地被扶着站起身来,接过放着文书印绶的托盘,便要交到她手中。
易姜跪拜在地,双手擡起,刚触到托盘,忽听宫中钟声大作。
一个士兵已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报——有敌军攻城了!”
殿中哗然,滥侯大惊,托盘都给吓扔了:“快、快向韩魏求救!”
士兵道:“烽火台已点,并无人来援!”
滥侯瘫坐了下去,犹如一滩烂泥。
易姜站起身来问:“可知是哪国军队?”
丝毫无人在意此刻她有没有资格发话,那士兵下意识回道:“是齐军!”
“……”他们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滥国习惯了被保护,军队本就是个摆设,多年疏于操练更是不堪一击,更可笑的是竟然还有百姓帮助他们攻城,恨不得早日毁了这里一样。
齐军很快便攻入了城中,马蹄阵阵在宫门外响起,宫中人心惶惶。
“报——齐军已攻破第一道宫门!”
滥侯已经坐不住,一手按住胸口,脸色煞白,随时都要晕厥过去的模样。官员们开始四下逃散,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叫来内侍准备跑路,一面不忘他的易姬,扯着易姜的手腕要带她走。
少鸠过来狠狠掰开他的手,正一片忙乱,报信的士兵浑身浴血而来:“报——齐军已经攻破第二道宫门!”
马蹄已经近在耳边,殿门外传来聃亏中气十足的声音:“交出易夫人,否则即刻灭了滥国!”
逃窜而出的官员们又被赶了回来,上大夫第一个冲上前逮住了易姜,连宫人都来帮忙,押着她出了大殿,其中甚至有她救过的那个少女。裴渊和少鸠怎么拉扯都没有用,反而被他们挟持住了。
初冬的阳光暖暖地照射下来,易姜被推到栏杆边,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疼地直冒冷汗。擡眼望向阶下,齐整的齐国大军就在眼前,身跨烈马的公西吾玄甲冷瑟,面如冠玉,静静地看着她。
她挣扎了一下,因为惯性人往前一冲,下方的聃亏立即道:“倘若易夫人有不测,全国陪葬!”
左右立即死死按住她,恨不得给她绑上才好。
滥侯在殿中呜呜咽咽地哀嚎,易姜像俘虏一样被推到了公西吾跟前。
她总算挣开左右,擡头看他:“若我没记错,半个月还没过吧?”
公西吾看了一下日头:“还差几个时辰而已,你要愿意,我也可以在这此坐等。”
“……”
公西吾扫了一眼她身上的装束,微微俯身,捏住她下颚:“聃亏说的对,对你还是直接掳走来的好,易夫人觉得呢?”
易姜别开视线。
公西吾冷笑一声,一把将她携到马上,拍马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