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阿瞻还没睡,信步从房中散步至花园,霍擎等在半道,立在花园里那棵杨树下,身形笔直如松。
阿瞻撇开随从走到他跟前,他抱了抱拳,随即深深叹气:“让即墨无白跑了。”
“没除掉?”阿瞻扶住树干,也跟着叹了口气:“果然是不让我好过。”
霍擎宽慰他道:“他既然要辞官,以后无权无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老夫所有人马都唯你马首是瞻,他动摇不了你城主之位的。”
阿瞻的眼神落在他鬓间银丝上,撑着树干的手指一点一点缩紧:“霍叔叔也不年轻了,我也不能让你保护一辈子,待我成了婚,不如让我也替你分担一些军务吧。”
霍擎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皱眉道:“莫非你是在怪我办事不力?”
阿瞻不言不语。
霍擎的心沉了下去,虽说是为阿瞻着想,但他毕竟是城主,第一次提这种话可以回避,第二次再回避的话,未免有不忠之嫌。
他不能对不起老城主。
“若这是城主所愿,老夫自当成全。”他取下盔帽,携于腋下,双鬓斑白,却刚毅一如当年。
后半夜,城主府归于沉寂,大门口却仍旧有下人挑灯等候。
许久,终于见马车缓缓驶来。师雨下车后亲自扶着即墨无白进府,自然而然,毫无异常。下人们甚至都没怎么注意到半倚在她身上的人,多瞄一眼的也以为是倓公子与她一同归来,反正他一向都是这病怏怏的模样,深居简出的,行踪也捉摸不定。
夙鸢将即墨无白的长剑严严实实藏在车里,又处理了一下留下的血迹,这才跟上师雨。她见师雨几乎架着即墨无白,似乎很吃力,想要伸手帮忙搀扶,却被师雨一个眼神止住。
平常阿瞻跟她一起时向来不会要下人相助,多此一举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回到房中,师雨吩咐了几句,夙鸢立即紧闭门窗,点燃一炉熏香。屋中很快便盈满了浓郁的香气,夙鸢这才拿出药材来,免得药味在室内太明显。
师雨将即墨无白身上的披风除了下来,此时有了光亮,才发现他那件浅色儒衫上血迹斑斑,胸口处竟还留着一截箭羽,尾端已被折断,箭簇却还留在皮肉里,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
她紧蹙着眉,看了看即墨无白,他虽面白如纸,却一脸平淡。
这么晚了,只能在府中请大夫,可府里的大夫都是为阿瞻随时待命的,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师雨思来想去,唯有自己动手,本来手已伸到他领口,终究还是收了回来,转头对夙鸢道:“你来替少卿大人取下箭簇。”
夙鸢吓得连退两步,脸都白了:“奴、奴婢不敢……万一出什么岔子……”
即墨无白忽然扯住师雨衣袖:“这也不是小伤,姑姑何必为难她一个下人?侄儿还是相信你,不如还是由你来吧。”
师雨没能从他力道下拽回衣袖,蹙眉看了他半晌,闷声对夙鸢道:“出去打盆热水来,守好门。”
夙鸢如蒙大赦,出门时可谓脚下生风。
即墨无白显然是匆忙出的客栈,身上只一件薄衫,一件里衣,因此这一箭中的可算是实打实。
师雨不曾处理过这些,手指捏着那一截箭羽,紧紧盯着即墨无白的脸,数次想要一鼓作气将之拔出,却又怕动作不当弄的无法止血,一时投鼠忌器,额头都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即墨无白倒也能忍,每次她手上刚一用力,就瞥见他紧紧一蹙眉,面色痛苦不堪的模样,却死活不吭声。
其实还不如听他叫唤出来,这样只会叫人更难受。师雨松开手,定了定神,在桌上翻找了一下,找到一瓶最好的伤药,倒了些在帕子上。而后靠近他,一只手将帕子搁在他伤口附近,另一只手稳稳握住箭羽,忽而擡眼看了看即墨无白。
即墨无白虚弱地笑了笑:“你别看我,我是文官,受伤的机会可不多,可不能指导你什么。”
师雨哼了一声:“死了可别怪我。”
“不会的,”即墨无白接得又快又自然:“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就是了。”
“是么?”师雨眉眼忽而染上风情,蓦地贴上去含住他的唇,即墨无白一怔,脑间一片空白,忽然胸口一痛,不自觉唇间一用力,竟咬了她一口。
师雨闷哼一声,连忙推开他,下唇已经破了一小块,溢出血珠来。她白了一眼即墨无白,径自伸舌舔去,扔掉拔出的箭簇,一把将伤药捂上伤口为他止血。
只方才这一个举动,那未及消退的风情愈发勾人难耐,即墨无白移开视线,觉得胸间伤口少了箭簇,却又钻入了火苗,灼得心焦。
“我先前并未见到他们伤着你,你这伤是怎么来的?”大约是彼此无话有些尴尬,师雨找个了话题。
即墨无白这才知道她一早就在,不禁看了她一眼:“弓箭兵是后来才调动的。”
连弓箭兵都出动了。师雨皱眉,何曾想过会这么大动静置他于死地。
夙鸢端了热水进来,师雨只能收起心思,本想将接下来的事交给她来办,但夙鸢一见到地上有滩血,二话不说转头就跑了出去。
师雨无奈,看来贴身之人还得挑个胆大的才好使。
反正更尴尬的事都做了,接下来倒也没什么好放不开的了。师雨看即墨无白的血止住了,立即解下他腰带,除了他上衣。
即墨无白肌理匀称,肤色却出奇的白皙,说是光洁如玉也不为过,那伤处看起来也就越发惨不忍睹。
师雨绞了帕子给他轻轻擦去身上血污,一盆水很快就染红了。她只当没看见,又给他上好药,细细包扎好。衣裳已经不能再穿,只能先用披风给他披着。
这下再唤夙鸢进来,她可算没跑了,手脚麻利地将室内清扫干净。师雨转头看了看窗户,已经能看见熹微的薄光,即墨无白失血过多,到现在却也没喊累。
她叫过夙鸢吩咐了一句,叫她赶紧忙完将灯熄了,免得这一夜灯火通明的惹人怀疑,又特地叮嘱她明早备一身阿瞻的衣裳过来,届时也好送即墨无白出城。
夙鸢仔细记下,迅速忙完退了出去。
师雨扶起即墨无白绕过屏风,将他送至床边,扶他躺下。
“这是做什么?”
师雨好笑:“还能做什么?自然是让你睡觉。你半点精神提不起来,我可无法送你出城。”说完去外间洗漱,片刻后返回,坐在梳妆台前除了首饰外衫,自然而然走到床边躺了下来。
即墨无白故意贴近她耳边道:“我只是受了伤,可不是不能动。”
师雨反身将被子严严实实盖在他身上,回敬道:“我只是不会武,可不是不会杀人。”
即墨无白在被子里闷笑了两声,很快就没了声响。师雨将被子悄悄掀开一角去看,他终于抵不住,沉沉睡去了。
师雨却睡不着,她听说受了重伤的人特别容易发热,只能时不时以手试他额头温度,直到外面天光大亮才迷迷糊糊睡着,一只手仍搭在他额间。
这一夜提心吊胆,自然睡得沉,日上三竿,师雨在梦里被惊醒,就听见外面夙鸢在大声说话,听起来简直像在喊。
“倓公子请稍候,奴婢这就去伺候代城主起身。”
“都这时候了她还在睡?”阿瞻的声音带着笑意。
“是,昨晚为了处理若羌右相暴毙一事,代城主忙到很晚才回来,所以有些疲倦。”
“原来如此,那还是不用吵她了,我进去看看。”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师雨转过身看向即墨无白,他也已经醒了,眼睛牢牢盯着屏风。
她往后退了退,严密地贴住他身子。即墨无白身上火热,尤其是腰腹之间。她将被子拉高,盖住彼此,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心中赧然。
阿瞻果然进来了,墨城虽然风气开放,但尚未成婚,他倒也没逾矩,站在几步之外,隔着帐子看着她。
师雨双眼半眯,也隔着帐子看着他,蓦地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被惊醒一般动了动身子:“咦,阿瞻?你怎么在我房里?”
她声音喑哑,的确像是刚刚苏醒的模样,刚才那一动,身后的人忽然展臂紧紧钳制住了她,力道大的惊人,她便再也不敢动半分。
阿瞻在床沿坐下,手递进帐中摸了摸她的脸:“听闻你昨晚半夜才回来,我有些担心,过来看看。”
师雨按住他的手:“有什么好担心的?政事便是这样,忙个不停,我早习惯了。”
隔着帐子,阿瞻的侧脸看起来有些朦胧:“你这样太辛苦了,待你我成了亲,有些事情还是我亲力亲为吧,我可舍不得你再奔波劳累。”
师雨笑了笑道:“那你赶紧养好身子,我也就放心撤手了。”
“好。”阿瞻笑得很温柔,手指流连着她的脸庞,温文多情,忽而滑过她唇瓣,疑惑道:“你嘴怎么了?”
“没什么,昨晚赶着去办齐铸的事,临走吃饭急了些,不小心咬着自己了。”
“那一定很疼吧?”阿瞻忍不住笑出来,咳了一声,恢复认真:“其实我一早吵醒你,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成婚的事。日前我上奏陛下,请他为你我主婚,今早收到他回复,他已经答应了。”
身后的即墨无白忽然将师雨的腰身扣得更紧,她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滞:“你说什么?居然请皇帝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