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雨在光华殿偏殿里已经待了一下午。
皇帝亲自前去将她接来,她心中万分戒备,然而到了这里却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让她安心待在偏殿里。
这里的确是休息的好地方,殿中软榻舒适,桌上摆放着天下各地进贡而来的瓜果时鲜和精致茶具。靠里一点摆了一张矮几,放着文房四宝,上面一炉袅袅沉香。
殿门敞着,但有太监时时刻刻盯着,她走不出去。师雨装模作样地欣赏墙上的字画,心中却在盘算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形。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师雨收心望去,五六位盛装的妇人走了进来。她顺便看了一眼门外,看日头,估计着应该申时快过了,不知这些人过来是出于何意。
门边的内监笑着进来对她道:“代城主,这几位都是朝廷命妇,陛下特地请来陪伴您的。”
师雨逐一扫视了一圈,果然个个都是养尊处优的夫人,最年长的四五十岁光景,最年轻的看起来才二十出头,正是上午在宫门口撞见的那位羞辱即墨无白的刘家女。
可是虽然之前宫门口见过一面,她却像对师雨毫无印象一样,一眼都没多瞧。
她在观察别人,别人也在观察她,有的还窃窃私语。即墨彦何等人物,收养的女儿便是眼前这位,自然要好好看看。
见她们都干站着,师雨主动开口道:“诸位夫人请坐吧。”
大家依言就座,彼此交换着眼神,都很诧异,如此貌美已是意外,再听她声音,柔柔的似破冰的春水,轻缓温和又清冽动人。这样一个柔弱娇媚的女子,是如何被即墨彦选中来继任位置的,当真当得起么?
太监先前一一介绍了几位命妇,但师雨心里想着如何对付皇帝,并没有听清楚。那位最年长的命妇与她交谈了几句,除了刘家女之外,她也就只记得这位夫人,是鸿胪寺卿焦别之妻。
这些官夫人们平常最拿手的便是彼此攀谈交流,嘴里听来的八卦轶闻能侃三天三夜。但此刻眼前的人是师雨,大伙儿都拿不准她这个代城主的身份究竟如何,又见她态度不明,一时竟无从下手。
最后还是焦夫人开了口,她长得富态,白面细眼,总是带笑,很是讨人喜欢,师雨便与她交谈了几句。
焦夫人见她对人言语时总含着笑,应当是个好相处的人,心中诸多好奇也就忍不住了,纷纷倒了出来。
“都说墨城四周全是沙漠,可是真的?”
师雨笑道:“往西走去,的确是四处黄沙,周围其实要好很多。”
“那墨城的姑娘当真可以自己做主嫁人吗?”
“那是自然。”
其他人见师雨有问必答,也都来了兴致,从未出过家门的她们对墨城充满了好奇,问题接二连三。间隙时,有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代城主你是因何被老城主收养的?原来是什么身份呢?”
师雨转头看去,是正在摆弄茶具的刘家女。
她轻轻勾唇:“先父收养我,自然是因为我们有父女缘。至于我原来的身份,出身贫寒,没什么好说的。”
师雨虽然在笑,焦夫人的脸色却有些为难了,其他人也都是一脸尴尬。刘家女却一脸理所应当,并不认为自己触犯了什么禁忌,甚至听到此处,她对师雨的神情已有些不屑。
师雨瞥一眼她手下茶具:“方夫人这是煮的什么茶?”
刘家女端了杯茶给她,面露得色:“代城主不知道不奇怪,茶道可大有讲究,富贵人家的孩子都是从小修习的。”
焦夫人听出她嘲讽师雨出身,赶紧咳了一声以作提醒。
师雨低头饮了一口,脸上笑意更浓:“《茶经》说好茶当啜苦咽甘,方夫人自小修习茶道,却还不到家啊。”
“……”刘家女脸上的笑容顿时变了味。
“哦对了,”师雨搁下茶盏,又道:“我有个精通礼乐的好侄子,礼仪茶道之类的,有的是机会请教。不过还是比不上方夫人的,嫁了方大人这样的好夫婿,礼仪修养也是越来越好了。”
刘家女脸涨得通红,被焦夫人一把撰住衣袖,总算是忍耐了下去。
气氛有些凝滞,师雨干脆不再与她们闲聊,起身走去一边欣赏字画。
官夫人们哪里闲得住,渐渐地又开始窃窃私语。师雨特地凝神听了听,刘家女在与身边人小声埋怨她,不禁好笑。
焦夫人有些着急,一边瞟师雨背影一边打断她:“别说了,平常我们相处你放肆惯了,现在也收不住。你们忘了上次陛下让我们作陪的是哪位了吗?”
刘家女倏然噤声,众人悄无声息。
师雨心中奇怪,忍不住转头问:“上次皇帝让你们作陪的是哪位?说清楚。”
焦夫人不妨她已听见,尴尬地笑了笑,却有些讨好的意味:“自然是陛下中意的人,如今已经是贵妃娘娘了呢。”
师雨脸色沉了下来,搞了半天,皇帝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即墨无白半夜赶到宫中时,师雨已在合言殿睡下,嘉熙帝尚且在御书房秉烛处理事务。
内监禀报之后,即墨无白快步走入殿中,刚刚见了个礼,嘉熙帝便从案后走了过来,神情欢愉:“都中传闻你与师雨姑侄情深,朕本以为是做戏,看你深夜来此,莫非是真有亲情了不成?”
即墨无白直言道:“臣是想知道,陛下这是打算将她拘禁,还是纳入后宫?”
嘉熙帝哈哈笑了两声:“还是你了解朕,朕两样都想做,但更想做后一桩。”
即墨无白眉心微蹙:“之前臣劝陛下娶了她,陛下亲口说为君之道以治国为重,不可贪图女色,如今为何忽然生了此念?”
嘉熙帝神情讪讪,干笑一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自然也不例外。”
即墨无白垂眼盯着地面,沉默半晌才问出一句:“那么陛下可已求到了?”
嘉熙帝叹息:“她与人说话,虽看似真诚,却全是圆滑之词,偏偏又一脸的笑,叫人发不出火来。这幅模样,叫朕如何开口?”
即墨无白脸色一松。
嘉熙帝复又笑道:“不过朕九五之尊,求娶于她,想必也不是难事。”
即墨无白没再多言,像是只是来确认一下师雨身处何处而已,沉默片刻,就此告辞。只是临出门时,他忽然说了句:“臣与陛下虽是君臣,却也是至交,陛下执意如此,臣唯有全力以护。”
嘉熙帝目送他背影出了殿门,不解其意。
即墨无白回到府上,第一件事却是叫上杜泉收拾东西,要连夜赶去墨城。
少卿府一阵兵荒马乱,夙鸢焦急地围着他直转悠:“少卿大人怎么要一个人回墨城,我们城主呢?”
即墨无白道:“不出三日,她一定回来,但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夙鸢有些犹豫,但此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点头。
城中宵禁,半夜自然出不了城。即墨无白端坐车中,叫杜泉与守城官周旋,非要连夜出城。守城官无奈,只能惊动上官,一层一层,闹的动静颇大,最后险些捅到皇帝那边去。
最后到底还是没走成,但这一夜闹的沸沸扬扬,已成了第二日早朝前百官议论的谈资。
卫尉是昨日亲到城门的官员之一,绘声绘色地将所听所见都分享了出来:“即墨少卿非要出城是赶着去解释,还说是为了陛下着想。看他要去墨城,自然是要去向墨城官员百姓解释了。”
旁边有官员道:“墨城的官员大多是即墨彦死忠部下,要向他们解释,此事必然事关重大。”
卫尉连连点头:“与陛下有关又事关重大的事,必然与代城主有关。你们都听说了吧,代城主人在宫中呢,听说是陛下亲自接进来的。”
焦别站在一旁听了许久,心中不是滋味。他昨日已经听了夫人的描述,便知陛下对师雨有意。
即墨无白和师雨压制若羌使臣一事令他颇为赞许,心中多少也有些向着他们。如今听百官讨论,此事来龙去脉应当是陛下强扣了代城主,太常少卿为护住陛下声誉,要孤身赶赴墨城解释。
可这事如何解释的清楚?墨城自有兵力数十万,全是即墨彦亲信,若是那些下属听得风吹草动后一时昏头,只怕太常少卿有去无回,国家也有大灾难啊。
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让若羌坐收渔翁之利?
官员们热烈地讨论了大半天,也没见嘉熙帝的身影。到后来有个内监奉命过来,宣布今日早朝结束,有事明日再议。
大家一看这动静,不对啊,陛下这莫非是心虚了?
几个耿直的老臣一合计,当即携手同往内宫,要向陛下谏言,焦别自然也在其列。
嘉熙帝此时却顾不上这些,早上近侍太监禀报说:师雨的贴身侍女拿着太常少卿的令牌入了宫,说是来服侍主子的,可是现在却在满皇宫地大喊大叫,说有人要害她们家城主。
嘉熙帝穿上龙袍本已准备上朝,得知此事亲自去看了看。
一进合言殿内便闻到一阵香气,他低头一看,地上一滩汤渍,奇珍宝贝熬出来的,旁边却死了一只猫。
师雨坐在殿中,见皇帝进来,起身见了个礼,夙鸢已恢复平静,双眼却是红的,站在师雨身后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回事?”整个后宫都是嘉熙帝的,什么弯弯道道没见过,他岂会看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但总要问一句才是。
师雨叹口气,神色疲惫:“请陛下准许我出宫吧,宫中危机重重,我从未经历过,只怕要死在这里。我一人身死无足轻重,可还有墨城要顾念……”
嘉熙帝安抚她几句,刚要下令彻查此事,太监跑进来,附在他耳边将即墨无白的事说了。他这才回味过来为何昨晚即墨无白临走前会说那么一句。
正理着头绪,焦别几人又紧跟而至。
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嘉熙帝今日方知,原来帝王要想得到一个人,要承担起这么多责任……
下午师雨与夙鸢低调地出了宫门,少卿府的马车正在等候。
师雨只看到马夫,以为没有旁人,揭帘上车时才发现即墨无白人在里面。
“贤侄这是在想什么呢?”她坐进去,却见即墨无白擡了一下手,闭眼扭头,神色忧郁:“什么都别说,让我静一静。”
师雨忍俊不禁:“欺君大罪,的确是该静一静。”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