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头稍弱,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大街上的人川流不息。
太常少卿身跨骏马,当街而过,绯色圆领的襕袍官服穿在身上,面容愈显英挺,引得百姓纷纷围观。
跟在他身后的一队士兵看起来却有些惴惴不安。
刚刚放跑了犯人,还不知城主会如何处置,他竟还能优哉游哉地往回赶,士兵们面面相觑,欲哭无泪。
没走多远,前方有一队士兵赶来,驱赶人潮,肃通道路,顷刻便到了面前。
墨城刺史打马而来,“少卿大人有礼。”
即墨无白擡手回礼:“刺史何故在此?”
刺史不答话,一招手,身后士兵齐齐涌上,将即墨无白团团围住,刀剑相向。
“少卿大人私放犯人,触犯律法,即刻押解候审。”
即墨无白身后的士兵吓得当场跪地认罪。他慢条斯理地翻身下马,笑道:“不过几句口舌是非,放了他也是给他机会改过自新。”
刺史向来明哲保身,本心也不想做这个坏人,讪笑着拱了拱手:“得罪少卿大人了,职责在身,万望海涵呐。”
即墨无白长叹一声,点点头,任由他手下士兵将自己上了枷锁。
正要押着人前行,远处有两匹快马赶来,一路奔到眼前才急急勒马,为首的竟是葛贲。刺史定睛一看,紧随其后的便是师雨,连忙见礼。
师雨打马走近一步:“放人。”
刺史不明所以,这不是你的命令嘛。
正要发问,葛贲大声道:“城主不可!少卿大人触法,便该依法论处,怎可在众目睽睽之下放了他!”
“呃……”刺史正要开口,猛地撞上葛贲的眼神,打了个激灵,一下就明白了,到舌尖的话又转了个弯:“葛、葛校尉所言极是,国有国法,少卿大人也已认罪,岂能放人呀?”
妈呀,本就不想做坏人,这还逼着他扮黑脸呐!刺史心中叫苦不叠,谁想得罪陛下跟前的大红人哟!
师雨面纱下神情不明,看着即墨无白的双眼却是满含关爱,语气温柔,言辞恳切:“犯人行骗造谣,损害的是无白的名誉,如今他自己都不计较,我们又何必追究?”
葛贲冷哼道:“他自然不计较,指不定就是他一手策划的,如今放了人,再也不会有人发觉他的诡计了!”
“闭嘴!”师雨喝断他,翻身下马,走到即墨无白跟前,亲自为他解开枷锁。
刺史还得卖力演出:“不可啊城主,此事有违国法啊!”
师雨擡手打断他:“刺史不必多言,所有事情我一力承担。”
葛贲忙道:“城主已经蒙受骂名,怎能再承担责任?”
师雨朗声道:“无白在墨城遭人非议,本就是我这个代城主失责,他怪我也无可厚非。今日的事莫要牵扯其他,先放人,我相信他也是有苦衷的。”
说完她牵了自己马过来,将缰绳递给即墨无白:“无白骑我的马回府去吧,其余的事自有姑姑处理。”
周围百姓都看着,窃窃私语不断。
接受了便是等于接受了她的示好,二人和好如初。堂堂太常少卿,若是拒绝,未免显得太小气了,何况这么多百姓还看着。
即墨无白一脸感动地看着师雨,稍稍凑近,却从齿间挤出一句:“师姑娘这出戏唱得真好。”
“彼此彼此。”师雨笑语嫣然,将缰绳又往他跟前送了送。
边陲百姓就是奔放,眼见此举竟当场鼓掌叫好起来。
即墨无白只能伸手去接,手指刚要触到,忽然一阵破风之声迎面而来。他眼疾手快,推了一把师雨,自己顺势后仰,一道鞭子已从他和师雨中间甩了下来,落在石板路上发出响亮的击打声。
“何人放肆!”葛贲顷刻带人挡在师雨身前。
鞭子的尽头是一只纤秀的手,手的主人是个年轻女子,窄袖胡服,肤色偏黑,五官却很秀气,只是绷着个脸太过严肃。
她身骑黑马,不知何时已混入士兵后方,看也不看葛贲,目光牢牢盯着即墨无白:“即墨大人,多年不见了。”
即墨无白抽了抽嘴角:“是啊,呵呵……”
士兵们将之围住,葛贲已拔出佩刀:“来者何人?敢在城主面前放肆!”
女子这才看向师雨,上下打量了一遍,下马抱拳施礼:“小女子乔月龄,家兄是安西都护府大都护乔定夜。方才失礼,请城主多担待。”
“你这岂只是失礼!”葛贲怒气冲冲地质问,被师雨拦下。
“原来是乔大都护胞妹,不知因何会来墨城?”
“有些事情要来见城主和太常少卿。”乔月龄说着话,又瞥一眼即墨无白,不知何故,脸上竟满是鄙夷。
师雨视线在二人身上扫了一圈,面上若无其事道:“那便请去府上详谈吧。”
乔月龄拱了拱手,翻身上马,眼见即墨无白已先一步上马要走,冷笑道:“怎么,即墨大人见到我就跑,这么怕我么?”
“乔姑娘威名远播,在下自叹弗如。”即墨无白语气敷衍。
乔月龄面色森寒:“果然是一年不如一年,难怪当初灰溜溜的辞官了,你这样的人怎么好意思再出山?”
“……”即墨无白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摇摇头,大概是觉得她不可理喻,扬鞭策马,先行一步回城主府去了。
乔月龄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看他走远,忙也拍马追了上去。
被丢下的师雨看着二人远离,默然无语。
刚回到府上,夙鸢便小跑着到师雨跟前报告,说那位乔姑娘自进府开始就跟少卿大人斗个不停,不是武斗就是嘴斗,言辞极尽打击嘲讽之能,一副看不起他的样子,估计这会儿还在斗呢。
说完夙鸢总结:“少卿大人一直在躲她,可她咄咄逼人,就是不肯放过他,想必二人有仇。”
“若真是如此,倒是好事。”
堂堂安西大都护的妹妹和她的对手有仇,实在再好不过。师雨笑盈盈地解下面纱,也不急着见她了,干脆听之任之。
放跑了犯人,好歹得善个后。师雨下令描像发往各处,全城搜捕邢越,而后便待在书房埋头处理周边各城镇送来的奏呈。
正忙着,即墨无白忽然从门外冲了进来。
还从未见过风度翩翩的太常少卿这般失态,师雨故作惊诧道:“贤侄这是怎么了?”
即墨无白神色有些不自然:“嗯……我来与你商议一下邢越的事。”
师雨搁下笔:“看你跑得这么急,我可得听仔细些才是。”
即墨无白反身掩上门,走到她对面跪坐下来:“邢越招摇撞骗一事,计划周详,他是中原人,却故意取道西域进入墨城,还有通关文牒,如此周详,我会怀疑师姑娘也无可厚非吧?”
师雨点头。
“但那日审问,师姑娘对邢越一无所知,事后我又返回再次审问了邢越……”
“贤侄,”师雨打断他,虽有笑意,脸色却很冷:“我不是说过你我同审犯人?为何你后来又独审了他?”
即墨无白笑笑:“正是因为此次审问,我才下决心放了他,因为我觉得此事幕后主使另有他人。”
“另有他人?”
“不错,眼下看来若羌最有嫌疑,毕竟邢越就是从若羌入的墨城,目的便是挑起你我争端,从中渔利。”
“若真如此,贤侄你便是最配合他们的人了。”师雨嗤笑一声,提笔继续埋头公务。若羌一直打墨城的主意,她对此并不惊讶。
即墨无白但笑不语,随手抽了桌案上的一幅卷轴,展开欣赏片刻放了回去,又取笔蘸墨,开始描自己的扇面。
师雨自一堆文书中擡头看他,窗外投入几缕残阳,被一株高大的白杨遮了些许,斑驳地落在他身上。
高冠素服,垂眉敛目,执笔描画时长睫宁和。如匪君子,才是长安交口称赞的太常少卿,但出现在她眼前未免就太奇怪了。
这厮从未主动找过自己,每次见面也从不多留,今日这是吃错药了?
她不问,即墨无白也不说,就这么坐着,半天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师雨静观其变,端起凉茶饮了一口,埋头继续自己的事。
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夙鸢进来奉茶,推门见到太常少卿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家主子对面,惊讶地险些把茶水给打翻了。
“少卿大人原来在这里啊,乔姑娘找了你许久了呢!”
她这么一嚷嚷,师雨才明白他是在躲人,亏他还一身悠闲的模样。
“你到底哪儿得罪乔姑娘了?”她蘸了蘸墨,尽量问得轻描淡写。
即墨无白停笔吹了吹扇面:“没什么,当初参过他哥哥一本而已。”
“原来如此……”师雨抿唇淡笑,朝夙鸢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放下茶水出了门。
不过片刻,门口蓦地响起了乔月龄的声音:“城主要见我?”
前一刻还悠闲从容的即墨无白倏然擡头,起身就朝窗口走。
师雨一把拽住他衣袖:“诶,贤侄这是要做什么?门在那边呢!”
即墨无白转头看着她:“你这里有没有躲避的地方?”
师雨笑颜如花:“有啊,你叫我一声姑姑,我便帮你。”
即墨无白眉头皱得死紧,摇摇头,“不好。”他忽然凑近:“这样吧,我叫你两声姑姑,你再帮我把住处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