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熙九年春,豫国边陲的墨城出了桩大事,城主即墨彦忽然驾鹤西归了。
消息快马送入都城,嘉熙帝百官面前痛心疾首,回到后宫却是笑逐颜开,甚至还多吃了两碗饭。
怨不得他幸灾乐祸,实在是等这一日等太久了。
豫国建朝至今,将将两代。先帝太.祖推翻前朝暴.政时,身边有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立下过汗马功劳,此人便是即墨彦。
但皇帝们都有个通病,打仗时重武轻文,治国时又重文轻武。即墨彦在天下大定后没落得什么好处,便学了回韩信,居功自傲,占据东西要塞哈兰城,不愿回都了。
若是别人倒还好说,偏偏是即墨彦。开国功臣,手握重兵,太.祖气得呕血也只能往肚里吞。且不说西域诸国都对哈兰城垂涎已久,彼时天下初定,急需休养生息,哪能再内斗?
思考再三,太.祖咬了咬牙,干脆将哈兰城赏给即墨彦做了封地,又挑选宗族女眷册封公主配为其妻。这样一来,就成了皇帝委任其驻守哈兰城,杜绝了不少隐患。
好在即墨彦见好就收,没再兴风作浪,上交了一部分兵权,还特地写了奏折表了番忠心,自称自己一世人臣,定当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如此一来,哈兰城便有了即墨彦这第一位城主,因其姓氏,此地被更名为墨城。
所以说白了,墨城的来历并不像史书记载的那般光鲜,无非是情势所逼罢了。
数十年转眼过,太.祖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收回墨城,想方设法地削即墨彦的兵权。即墨彦却自己暗中招兵买马,勤操苦练,仍是一方霸主。
太.祖心中愁闷自不必说,几乎每日都对着日渐丰盈的国库打算盘。好在即墨彦婚后一直未能有后,他也从未开口许诺过城主之位可世代承袭,总算还能钻个空子。
只可惜年寿不永,这个空子他等不及来钻,只能交给他的儿子了。
如今墨城已经失去主心骨,要接手轻而易举,父辈的遗憾总算可以在自己手中圆满,叫嘉熙帝如何不心情舒畅?
年轻的帝王负手立于御书房内,对着万里江山图咧嘴傻笑,直到八百里加急送来墨城的奏折,先前多吃的饭一下又把他给噎着了。
即墨彦临终前留下遗嘱,墨城地处边陲,乃交通要塞,国之重地。为保万一,还是由自己亲定人选继任城主之位方可放心。
这个人选便是他的养女。
嘉熙帝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没错,是养女。
这算什么?即墨老贼不经朝廷自作主张传了城主之位,没儿子就硬让养女上位,分明就是心怀异志,说好的一世人臣呢?你这是在逗朕?!
折子里声称太.祖也未曾言明不可父位女承,更历数豫朝数十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又将新城主品行之端、对国之忠细数了一遍,好话洋洋洒洒不下万字。
嗬,那空子倒先让他们给钻了。这写折子的人也是个人才,站出来,朕保证不砍了你!
嘉熙帝一手揪烂了折子,顺手又扫了桌案上的青玉笔架和镶金流纹端砚,恨不能当即发兵。
御书房里的宫女太监都以为是自己伺候不周惹了帝怒,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皇帝心情时好时坏,当真应了那句“君心难测”。
朝中官员都以为这是他失了肱骨大臣心中忧伤,知道内情的根本没几个。倒是有心细的留意到,之前辞官归隐的太常少卿忽然归都了。
还是正午,御书房却是门窗紧闭,光线昏暗。
嘉熙帝坐在案后,看着太常少卿对自己行礼叩拜完毕,慢吞吞地开口道:“无白,你叔公死了。”
太常少卿即墨无白是即墨彦嫡亲的侄孙,他归都这一路早已听说这消息,并不惊讶,起身后瞥了一眼嘉熙帝,脸上甚至还有些笑意:“那不是正合陛下心意?”
他不说还好,一说嘉熙帝就来气:“别提了,原本是合朕的意,可谁承想他竟有个养女,城主之位就这么交给了那个来路不明的养女了!”
这倒是让即墨无白很意外。他离开长安已有四五年,一直避居故乡润州,已有些不问世事的意味了。何况即墨彦本就和本家不亲,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个叔公一面,无感情也无交集,彼此情形也是一无所知,当然也不知道什么养女的存在。
“我还以为陛下叫我归都是因为太高兴,原来是有了麻烦。”他身姿修长,褒衣博带,本就有几分风流闲态,加上说这话的语气,简直有些吊儿郎当。
显然嘉熙帝对他这副模样已习以为常,叹了口气,起身踱步到他跟前:“无白,你自幼与朕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如今这麻烦,还需你出手相助才是。”
即墨无白连退两步,神情惊恐:“陛下,草民已经辞官了。”
嘉熙帝板脸:“辞什么辞!朕即刻让你官复原职!”
“不不不,草民去意已决。”
“混账!”
见皇帝动了怒,即墨无白只能无奈垂头:“是,听凭陛下吩咐。”
嘉熙帝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那好,你准备准备,尽快去墨城奔丧,顺便给朕将墨城的城主之位拿回来。”
即墨无白早猜到他是这个意思,好笑道:“一个女子而已,未必能有即墨彦那般的野心,陛下大可不必如此。”
“话可不能这么说,不管她有没有野心,墨城这般要塞,也不能长期不受朝廷管束。若是让西域诸国有机可趁,中原岂不危矣?”
即墨无白撇撇嘴:“那陛下不若大大方方娶了她,给她封个贵妃,一举两得,何须如此麻烦?”
嘉熙帝想起探子回报那养女相貌丑陋胜似无盐,当即正色:“为君者胸怀天下,岂可贪图女色?!”
“可是人家姑娘刚死了爹便去撬她的位子,未免有些缺德啊。”
“所以才找你啊。”
“……”
嘉熙帝拍了拍他的肩,“此番你肯替朕分忧,是为挚友;收回墨城,是为尽忠,乃国之功臣也。”
即墨无白还想说什么,被他竖手拦下:“此事就这么定了!”
口谕一下,再好的情谊也得靠边,即墨无白只能跪地叩首:“是,草民……微臣领旨。”
这番谈话前后都很隐蔽,即墨无白接的是密诏。可世上无不透风的墙,朝廷上下多的是人精,墨城城主前脚蹬腿,太常少卿后脚归都,不少人都猜到了缘由。
第二日,沉寂了几年的少卿府上忽而一下门庭若市,访客如云,十个有九个都是媒人。
即墨无白吃不住这阵仗,装病窝在房内,一切都由贴身侍从杜泉代为处理。
到了晚上,忙活了一整天的杜泉乐滋滋地抱着一堆画卷放在他跟前:“公子,您这趟回来对了!原来长安的达官贵人们都还记着您呢,光这一天就十八个媒人了,个个都想将千金嫁给您呐。”
即墨无白翻白眼,这哪是想嫁给他,分明是想嫁给墨城。
“快啊公子,赶紧挑挑有没有合眼缘的吧。”杜泉是即墨无白乳母的儿子,大概是受他娘影响,一向关心自家公子婚事。
即墨无白看也不看那些画卷,拿了本书背身而坐:“不用了,叔公刚刚过世,谈亲事不合时宜。”
杜泉一想也对,虽说即墨彦对即墨家族而言就像个外人似的,可毕竟还有血缘,不能落人口柄。只是想来想去,又实在为难:“那些都是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您不给回复,叫我如何回话呀?”
即墨无白转头道:“那你便说公子我做不了主,婚事得由长辈说了算。”
“……哪个长辈?”杜泉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能管他的长辈在世了。
“墨城的新城主啊,按辈分我还得叫她一声姑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