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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门之下 正文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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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栖迟走入粮铺。

    柜上的早已等着,见到她立即擡了下手,请她入耳房。

    她摆手遣退了他,快步走进去,合上门后,摘下头上的帷帽,见到房中站着的人。

    是曹玉林。

    “嫂嫂。”她依旧一身黑衣,出去了一趟,脸上又黑一层,脸颊略微瘦了些,冲栖迟抱一下拳。

    栖迟上下看过她,问:“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是。”曹玉林说:“我是从近路赶回来的。”

    栖迟一脸凝重:“到底怎么回事?”

    一从秋霜口中得知消息,她便立即赶过来了。

    秋霜说是曹玉林返回送来的口讯,具体发生了什么,自然还是要来问本人。

    曹玉林有些不解:“这是商队的事,嫂嫂为何会来问起?”

    栖迟暂时无法言明,只说:“我从秋霜那里听说了一些,你且先告诉我详情。”

    曹玉林还当她是好奇,请她入座,一边开了口:“那支商队出了些事,暂时怕是回不来了……”

    此番她随商队行走,原本是一切顺利的。

    出境后,商队先是将从北地携带过去的中原物产卖出,赚取了厚利,再将境外的物产买入。

    之后再要返回时,却被一家商号给拖住了。

    只因商队先前接到了东家的传讯,说是接了胡部买卖,要他们在境外物色一批好的牲畜幼崽,一并带回来。

    商队很快就办好了,与境外一家商号谈拢,将要交易时,却发现数额不对。

    原定一头价格如常的牲畜幼崽,忽而翻了百倍,一批幼崽有百头,一通下来,瞬间近乎天价。

    商队核实再三,却发现那订好的文书里早被做了手脚,根本无处说理。

    这样下来,便是寻当地的管事也说不清,便成了他们亏欠对方商号一笔巨财。

    那商号眼见他们是第一次出境的商队,更是变本加厉,放话若要退掉买卖,便要翻倍补偿。

    眼下告去了当地管事跟前,只给商队两个月时间,若是还不上钱便要拿商队的货来抵。

    当地管事便照规矩,通知商队东家去处置。

    商队已在返回之际,能用的钱财已然全都用了,这么一大笔钱,必然也要经手东家亲自批账,这事无论如何也肯定会送来东家跟前。

    曹玉林是因为随行才得以被放行,提前赶回通知这家商号。

    栖迟听完,眉头紧蹙:“可知那作对的商号底细?”

    曹玉林说:“出事时就已打听过了,那家也是个大商号,素来没有敌手,也许是见这商队第一次出境便如此手笔,想要打压。”

    栖迟脸色渐冷。

    她许久不曾亲自走商了,这些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倒是不曾消停。

    商队她一直关注着,货物皆是她亲自吩咐买入的。

    里面有些境外物产是讲究时令的,经不起久耗,牛羊幼崽更是胡部等着的。

    更何况还有她手底下那么多人手也被扣了。

    她想了想,又问:“这事多久了?”

    曹玉林说:“快有大半月了,还是因我自近道日夜兼程赶回才缩短许多,否则要等他们管事的送消息到,两个月早就过去,那批货就真成他们的了。”

    栖迟心说还好有她,才能叫她知道的如此及时。

    “那里管事的是哪一方?”她又问。

    “既不是北地也不是突厥,那地方名义上属于靺鞨,但离靺鞨首府远得很,因而由当地胡人管事自行管理,多亏商队有都护府的凭证,能证明是正经行商的,否则只怕更糟。”

    栖迟明白了,有安北都护府的凭证在,至少人手暂时是安全的,只是要将那批货带回来,还得解决了眼下这事才行。

    她又问:“可知那家商号是做什么买卖的?”

    曹玉林不明白她为何问得如此细致,却还是说了下去。

    ……

    半个时辰后,栖迟戴着帷帽,从耳房里出来。

    秋霜正在外面等着。

    她吩咐说:“安排人手,将能用的都叫上。”

    秋霜有数:“家主是要即刻过去?”

    “嗯。”

    “那大都护那边……”

    栖迟闻言沉默一瞬,想起了伏廷的话。

    他说她若真要走,他不会拦第二次。

    她方才已经算过时间。

    曹玉林说知道近道,若是跟着她走近道,时间应该充裕。

    只不过不能耽搁了。

    她不是要走,但眼下的确是要出瀚海府一趟。

    不能这么走,她既然决定不走了,岂能平白叫他添了误会,那与火上浇油何异。

    她往外走:“回府。”

    秋霜立即去车前放墩子。

    她们走后,曹玉林从耳房里走了出来。

    她正准备赶去城门口等着。

    方才栖迟走之前说这铺子的柜上说了,这商队的东家今日就会随她出发,需要她带路,请她先去等待。

    曹玉林不知她嫂嫂一个宗室贵女如何会管起这事来,但这商队帮了她的忙,她帮忙也是应该的,便答应了。

    ※

    都护府外,新露和秋霜已将人手点好,吩咐妥当。

    主屋里,栖迟换上了一身男装,将脸上的脂粉皆抹去。

    她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走到屋外,看了一眼日头,又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回廊。

    伏廷还未回来。

    她又看一眼日头,再等下去,可能城门就要落了。

    她拿了披风,走出门去。

    新露已匆匆回来,看见她出门,忙问:“家主不等了?”

    “不等了,”她停下脚步,说:“去将阿砚叫来,我嘱咐几句。”

    新露刚要走,她又道:“你和秋霜留下,不必随我同去。”

    ……

    都护府外恢复安静时,天也暗下了。

    罗小义推开府门,转头先等他三哥进门,一边问:“三哥,你为何不由分说就将那姓崔的送走了,莫非是看他碍眼了?”

    要不是因为这事,也不至于到现在才回来。

    伏廷进了门:“嗯。”

    罗小义一愣,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承认了。

    伏廷已经越过他走去里面了。

    他走得很快,一路直去主屋,进门前脚步一收,握紧了手里马鞭。

    在想进去后是不是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只一瞬,他又擡脚走入。

    房中一切如旧,案席上摆着她常靠的软垫,案头残茶还留着余香,她的妆奁铜镜还竖着,只是无灯,也无人。

    他扫了一圈,马鞭握得更紧,转身就要出门。

    门外,李砚匆忙赶来,一脚跨入,险些撞上他,赶紧站住:“姑父可算回来了,姑姑已经走了。”

    伏廷抿唇站着,一言不发。

    李砚忙道:“不是,是我没说清楚,姑姑没走,她只是暂时有事离开,特地留了话给我,叫我告诉姑父一声。她真没走,怕姑父不信,还特地把新露秋霜留下了,我也还好好待在府里。”

    伏廷回味过来,握鞭的手松了些。

    确实,李砚还在,她不可能走。

    他问:“她去做什么了?”

    李砚小声说:“姑姑去处置买卖上的事了,她去经商了。”

    伏廷沉眉:“什么?”

    她竟然就这么出去经商了。

    李砚怕他生气,不敢多看他脸色,垂着眼道:“是,姑姑说她决心不走了,就是去处置买卖了,若姑父仍不信她,她也确实是说了实话了。”

    他眼看过来:“她真这么说?”

    李砚点头:“原本姑姑是要自己告诉你的,一直没等到姑父回来,她赶着上路,这才托我传话的。”

    为了传话,他特地将姑姑的话背了下来,一个字也不差。

    伏廷听她上路如此急切,便知一定是事出突然,问:“带人了没有,去了何处,要去多久?”

    一连三个问题抛出来,李砚都呆了一下:“我、我忘了问了。”

    随即又忙道:“人带了不少,姑姑将从光州带来的护卫全都带上了,还说到了地方后会叫沿途铺子送信回来报平安。”

    说到此处,李砚又想起什么:“对了,姑姑是跟那位姓曹的女将军一同去的。”

    伏廷听说曹玉林也在,才算放心了一些,颔首:“知道了。”

    李砚看了看他,好似没有生气,心想姑姑的交代应当是完成了。

    刚打算走,伏廷叫住了他:“信送到后说一声。”

    李砚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姑姑报平安的信,点点头:“是,我记住了。”

    说完告退出去。

    伏廷朝窗外看一眼,果然看到了新露和秋霜那两个侍女。

    他一边解刀,一边回想着李砚说的每一句话。

    她不是真的要走。

    他将刀按下,看着房中,她所有东西也都还在。

    没多久,房门口传出罗小义的声音:“三哥?”

    他方才从李砚那儿打听了,李砚只说他嫂嫂暂时出府一趟,没说要走,他忍不住过来瞧瞧他三哥动静。

    伏廷看他一眼:“传令下去,夫人还在府上,未曾出府。”

    出去的是鱼形商号的东家,若叫外人知道都护府与这么大的商号有关联,只会有害无利。

    罗小义看他脸色,比起先前可好看多了,放心说:“明白了。”

    伏廷又吩咐一句:“盯着各处的动静。”

    罗小义心知肚明,这是为了他嫂嫂在外安全,讪讪一笑:“早知三哥就不要急着送那姓崔的走了,也不至于在路上耽误那么久,还能尽早回来与嫂嫂当面说上几句不是。”

    他接着道:“对了,我看那姓崔的当时在路上与三哥说了好几句话,都说什么了?”

    伏廷说:“没什么。”

    罗小义不问了,再问怕又挨十军棍,转头办事去了。

    伏廷看过房中四周,想着罗小义方才问的话。

    崔明度临走时,在路上问了他一句:大都护既然能因县主对我放狠话,为何又让她在佛堂独自垂泪?

    他当时就想起了她那日泛红的双眼。

    他知道李栖迟不会为他垂泪,但不管她因何垂泪,都是他的事。

    他说:那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

    崔明度再无他言,向他搭手告辞。

    他低下头,手上松着袖口。

    想起最早她来时,也曾给他松过袖口,宽过衣。

    这里她毫无预兆地来了,如今到处都是她的痕迹。

    好在,没有毫无预兆地走。

    他松了手,摸出酒袋,拧开喝了一口,塞上时咧了下嘴角。

    纵然她心里没他,也不够信他,她既然愿意留下,他就不会轻易放了她了。

    ※

    夜深人静,一间荒庙外的院墙里,落脚了一群护卫。

    荒庙里面,燃着一丛火堆,曹玉林坐在火旁,看着对面的栖迟。

    她穿着一身圆领袍,外罩披风,束着男子的发髻,原本头上还戴着一只深檐的斗笠,进了这里后才拿下来。

    看了许久,曹玉林终于忍不住问:“为何今日来与我碰面的不是那商号的东家,而是嫂嫂?”

    先前栖迟在城门口与她碰了头,就上了路。

    这一路下来,走的全是僻静的小道,这种路只有如她这般的探子走的来,可不是贵族们受得了的。

    可她也没瞧见栖迟抱怨半句,甚至马也骑得很快,她心中早已疑惑许久。

    栖迟笑了笑:“那商队的事由我处置,待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缘由。”

    曹玉林点头:“嫂嫂既然如此说了,料想事出有因,便是冲着三哥,我也该信嫂嫂的安排。”

    栖迟听她提起伏廷,不禁垂了眼。

    心说也不知阿砚将话带到了没有。

    更不知他听了,会不会信。

    曹玉林见她坐着不动,问了句:“嫂嫂是在想三哥?”

    栖迟没动,轻轻嗯了一声。

    曹玉林语气少有的暖融:“嫂嫂与三哥夫妻情深,那太好了。”

    刚说完,却见栖迟脸上露了丝无奈的笑,她不禁奇怪:“难道我说错了?”

    栖迟本不想说的,但也无法在她面前装出夫妻情深的模样来,低低道:“我们没你想得那般好,我瞒了他一个秘密,寒了他的心,只怕,再也捂不热了。”

    曹玉林一板一眼地坐着,看着她低垂的眼睫,被火光在脸上照出一层阴影。

    先前她与伏廷有事,也不曾这样过。

    “嫂嫂为何会这么认为,竟像是觉得毫无转圜了一般。”

    栖迟又想起那一日,他每一句话她都记得很清楚。

    尤其是他那句:我伏廷是你能摆弄的人吗?

    她说:“我从未见过他那样,他从未如此动怒过。”

    “怒?”曹玉林摇头,眼望着火光,似在回忆:“三哥何等人,他真怒时一人杀入突厥营中,斩敌数百,浑身浴血。他的怒只会对敌,不会对自己人。我想在嫂嫂面前,三哥应当从未动过真怒。”

    栖迟霍然擡眼,看她许久,轻轻笑了笑:“你这是在宽慰我?”

    曹玉林一脸认真:“嫂嫂擡举我,我是最不会宽慰人的了。三哥的心是不是真寒了,嫂嫂不必看他说什么,看他做什么就知道了。”

    栖迟眼动了动,随即又笑了。

    心说分明就很会宽慰人。

    至少,她已受到宽慰了。

    说了一番话,曹玉林将外衫在地上一铺,先睡下了。

    栖迟睡不着,坐了许久后,起了身。

    荒庙正中一尊残像,看不出是哪一尊神佛,前面横着一张破败的木香案。

    月光照入,从香案上拖到她脚下。

    她拉一下身上的披风,摸到袖中的鱼形青玉。

    想起伏廷将这玉还给了她,想起他将她扛起就回了府。

    她心说:是了,她怎会忘了,他向来是个嘴硬的。

    眼前香案上积了一层灰,她手搭在上面,无意识地描画着,回了神,看见上面被她写了个伏字。

    是她想得出神,随手就写出来了。

    她抹掉,细细擦着手心,又忆起他那句:终有一日,我会叫你将瀚海府当成自己真正的家。

    心里又说一遍: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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