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压着黑云。
都护府外,五六个官员穿着齐整的官袍等候着。
伏廷走出来,身后跟着崔明度。
官员们立即上前,向崔明度见礼,请他去瀚海府内外走一趟。
这是伏廷的安排。
既然崔明度说是要替圣人来察看北地民生,他自然要成全。
仆从牵着伏廷的马过来,他刚接了缰绳,忽听崔明度问:“伏大都护何不请清流县主同往?”
他看过去:“崔世子希望我夫人也同往?”
崔明度道:“只是当初在臯兰州里时常见你们夫妇同来同往,料想你们感情很好,我才有此一说罢了。”
他话稍沉:“原来世子如此留心我们夫妇。”
崔明度一怔,笑了笑:“当初县主千金一掷,在场之人无不关注,在下自然也留心了一些。”
听这意思,似乎不带上李栖迟就不对劲了。
伏廷眼在他身上扫过,只当没注意到他话里的那点欲盖弥彰,吩咐仆从:“去将夫人请来。”
崔明度客气地搭手:“是在下失礼僭越了。”
伏廷捏着马鞭,一言不发。
是不是真客气,他心里透亮。
片刻后,栖迟自府门里走了出来。
崔明度立时看了过去。
她头戴帷帽,襦裙曳地,臂挽披帛,看不清神情。
他不知她是否还如在书房门口时那样白着脸。
新露和秋霜自她身后走了过来,二人如今在大都护跟前本分非常,头也不敢擡,过去车前将墩子放好了,又回头去扶家主来登车。
栖迟走到伏廷跟前,停住了。
新露和秋霜退去。
她撩开帽纱看着他,眼朝那头的崔明度身上一瞥,低低说:“你若不想我去,可以直说,我可以不去。”
伏廷一只手握着缰绳,又甩上马背:“我并未这么说过。”
栖迟垂了眼,刚才在房中听到仆从来请她时,她没料到伏廷会主动开口,多问了一句,仆从说是贵人向大都护问起的,她才知道原来是崔明度开的口。
她没再说什么,踩着墩子上了车。
伏廷腿一擡,踩镫上了马,看一眼那头。
崔明度果然又看着他们这里。
他不禁瞄了眼马车,尽管他偏居北地,也知道圣人恩宠崔氏大族。
倘若当初李栖迟真的嫁给了崔明度,她是否会将那一腔柔情都用在崔明度的身上,把所有对他说的话,也都对崔明度说一遍。
想到此处,他嘴角一撇,握紧了手里的缰绳。
没有倘若。
李栖迟,已经嫁给了他。
……
一行上路,先去城外看了垦荒好的大片良田,又往城中而来。
官员们陪在一旁,一路与崔明度介绍着如今情形。
大都护交代过,走个过场即可,他们不过也就说些大概罢了,全然就是些场面话。
崔明度也没在意听,他坐在马上,时不时看一眼那辆马车,又看看前面马上的伏廷。
车帘掀开了一下,他看见栖迟抓着帘布的手,又放下了帘子。
再回到城中时,黑云更低。
不出半个时辰,天上落起了雨。
伏廷下令,就近避雨。
官员们就近找了个铺子,请贵客进去避雨。
因为下雨,铺子里客少,来了官员后就彻底清空了。
伏廷进去后,先看了一眼墙上的鱼形商号。
他看了一眼跟在后面进来的栖迟,她脸冲着他,收着两手在袖中。
再到了她的铺子里,谁也没话可说。
北地的春雨急促而干脆,说来就来,从檐上落到地上,溅起一片。
官员们陪同着崔明度坐在一旁。
铺中的伙计过来伺候诸位贵客,奉了茶招待。
崔明度往耳房里看,隐约看见栖迟坐着的身影。
他又往门口看,看见高大的男人。
伏廷站在那里,并未进耳房。
他又朝耳房看一眼,这一路下来,这对夫妇说过的话寥寥无几。
尤其是栖迟,他几乎没见她怎么开口,只是默默地跟着伏廷。
他想起佛堂里看到的那一幕,书房门口栖迟发白的脸,反反复复。
“崔世子?”一个官员唤他。
崔明度回了神,温文尔雅地笑了一下,过了片刻,眼睛再次朝耳房看去。
一直到雨停,伏廷始终没进过耳房。
众人将要离开。
出门之际,崔明度看了眼左右,才跟伏廷说了句:“想不到北地还有如此富庶的铺子,想来还是北地的买卖通畅。”
他方才就注意到了,这里面卖的大多是南方运来的物产,恰是北地没有的。
若无足够的财力和人力,是很难千里迢迢运来这里供应的。
伏廷没说什么,看了一眼从耳房里走出来的栖迟。
他如何会知道,如此富庶铺子的主人就在眼前。
※
回到都护府时,已然天色昏暗。
新露和秋霜在车下等着,栖迟摘下帷帽递过去。
走进府门,前院难得的开了,官员们还在。
伏廷应该也在那里。
她想起来这一路,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她沿着回廊走着,还未到后院,一名侍从快步而来,在她面前拜礼:“恭请县主移步,我家郎君有圣人口谕要传给县主。”
她一瞬就明白过来:“你家郎君是崔世子?”
“是。”
圣人怎会有口谕给她,分明都不曾在意过她这个宗室。
她左右一想,跟着侍从走了过去。
前院廊上拐角处,一丛树长得正好,枝丫伸着。
她走过去时,听见一声低低的唤声:“县主。”
栖迟停了步,并未看清他人,问了句:“圣人有何口谕?”
“对不住县主,”崔明度隔着树站着,看着她若隐若现的身影:“我知县主有心避嫌,因而不得不出此下策,只想与县主说几句话。”
栖迟侧身对着他:“我与世子应当没有私话可说。”
他似有些急切:“请县主容我说一句。”
她没作声。
崔明度眼前三两枝绿叶伸着,将她轻衣云鬓的身影半遮半掩,将将隔在了他们中间。
他看着她的侧脸,低声道:“其实,我还未成婚。”
栖迟垂着眼,脸上没什么变化。
倒是想了起来,当初在臯兰州里,似乎听臯兰都督说过,他年年孤身去马场。
她当时以为他是婚后不合,原来是还没成婚。
“世子何必与我说这个。”
崔明度走近一步,低声说:“县主应当知道我意思,我是想告诉县主实情,当初退婚并非我本意,我根本没有看上过他人,我自知此举不妥,与家中抗争了三个月,但……”
但结局已经知道,不必多说了。
栖迟语气平静无波:“那想来,便是河洛侯府看不上势衰的光王府了。”
崔明度语气低了下去:“缘由不是一两句可以说清,我只希望县主知道,退婚并非是我本意。”
栖迟捏着衣摆,心中澄如明镜。
需要捏造一个理由来退婚,缘由只可能是因为光王府。
当初订婚时她父母还在,哥哥年少出众,光王府人际广阔。
后来父母去世,嫂嫂难产而亡,哥哥又不愿另娶,之后重伤不起,只剩下一个尚不成事的孤子。
树倒猢狲散,精明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选。
或许河洛侯捏造一个看上他人的理由,已经算是给够他们光王府面子了。
“多谢世子告知,”她说:“已不重要了,不过是前尘往事。”
倒要感谢这场退婚,她不需要一个做不了主的丈夫,更不需要一个看不上自己门楣的夫家。
她转身,没有看他一眼,想要离去。
崔明度追了一步:“县主。”
栖迟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他想起先前种种,终于忍不住说:“县主分明是过得不好,若是安北大都护对你不善,那皆是我的过错,我愿承担。”
栖迟简直要以为自己听错了,缓缓转过头:“世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崔明度终于仔仔细细看到她的脸,这里偏僻,还未悬灯,暮色里他却看得清楚,她眉眼如描,朱唇轻合。
这样的脸本该只有笑,不该有泪。
他看着她身影,心里忽而冒出一句:这本该是他的妻子。
似乎自己也被自己给惊住了,良久,他才说出一句:“我知道。”
栖迟眼神平淡,语气也淡:“婚已退了,我与河洛侯府再无瓜葛,世子不必将我过得如何看得如此之重。”
刚才那几句话会说出来,崔明度自己也没料到。
或许是因为内疚,或许是因为不甘,或许是,马场一见至今没有忘记。
再见,却只有她苍白垂泪的模样。
他问:“县主是因为侯府,才如此决绝吗?”
栖迟头转回去:“就算没有侯府,也是一样。我的夫君并未对不起我,我便也不能背叛他,这是最基本的道义,希望世子能成全我。”
他皱眉:“你们看上去并不好。”
她声忽而轻了:“那是我愧对他。”
崔明度怔住,不知真假。
“世子不要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与你说话的是谁,这些话,我就当没有听过。”
崔明度似是回了神,这里是安北都护府,与他说话的是大都护夫人。
他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眼前已经没有了栖迟的身影。
……
栖迟走得很急。
她半分也不想停留。
廊上湿漉漉的,她走得太快,忽而踩到边角湿处,脚底滑了一下,险些摔倒。
腰上一沉,却又稳住了。
她的腰上多了只男人的手,袖口紧紧扎着束带,她顺着看过去,看到了伏廷的脸。
他从她身后过来,身上军服沾了些雨水,湿了半边肩头。
见她站稳了,他那只手抽了回去。
栖迟忽然伸手抓住了,她抓着他那只手按着自己的腰,顺势贴到他身前。
伏廷军服上湿的那片触到了她脸上。
她全然不顾,手臂穿过去,抱住他,人往后退。
伏廷被她抱得紧紧的,她往后退,他不得不低着头迁就她,一连走了几步。
两人缠着,撞入廊边的门里。
门轰然合上,栖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抱着他,一只手来拽他的腰带,一只手伸入他衣襟。
伏廷的脸已绷紧了:“你干什么?”
栖迟心口猛跳着,她也说不清。
就在刚才他要把手收回去的那瞬间,她觉得仿佛机会就要失去了。
如果不抓住,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她垫着脚,仰着头,亲到他的脖子,往上,亲他的下巴。
想亲他的唇,但他不低头。
她扯不开他腰带,伸入他衣襟的手摸到他胸口时,被他一把按住了。
他声音似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又低又哑:“我问你干什么!”
她仰着脸看着他,脸上带着潮红,轻轻喘着气。
不久前另一个男子才对她示了好,她此刻却只在对他示好。
她看着他的脸,他黑沉的眼,垫着的脚缓缓踩回去,轻声说:“是了,我忘了这事由你做主了。”
伏廷咬住牙,怀里的女人软在他身上,他的手还在她腰上。
他没有低头,否则就会对上她的眼,她的唇。
栖迟松开了他,垂了垂眼,许久,擡起头来说:“其实我想跟你好好做夫妻的,不管你信不信。”
她退开,抚一下揉皱的衣摆,越过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伏廷站着,站了许久,才擡手掖住被扯开的领口。
栖迟出了门,反而沉静下来了。
既然已经走错了一步,她不至于没有承担的勇气。
事已至此,终究是要往前看的。
或许,有些事情,注定无法强求。
主屋门口,新露和秋霜等着。
她走过去,理了理头发,急促的心跳也渐渐平复了,轻声说:“将我从光州带来的人都清点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