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日子,枯燥,且一成不变。
讲经房里,住持讲经的声音沉缓宁静。
诸位僧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下方的蒲团上,鸦雀无声。
最前方,栖迟端正跪坐,也在听经之列。
一篇经讲完了,住持合上经书,恭敬地问:“不知夫人听到现在,有何见解。”
栖迟却并非真是来听经的,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只是过来寻常小住的模样罢了,方才甚至连他所讲的一句经文也没在意听。
她双手合十,将问题抛还回去,温声说:“还请住持赐教。”
住持呼了声佛号,道:“佛说四大皆空,心境豁达,便可超脱尘世。”
栖迟问:“如何做到四大皆空,心境豁达?”
住持答:“放下挂碍,便可无欲无求。”
栖迟闻言不禁笑了一下,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真正放下挂碍?
她自光州而来,就带着一份最沉最重的挂碍。
她说:“我有欲亦有求,所以我只是人,成不了佛。”
住持被这话一回,碍于对方贵为大都护夫人,也不好再拿什么佛理来说服她,只合着双手又呼一声佛号,不再言语了。
门边,新露站在那里,朝门里露了个脸。
栖迟看见,起了身,话别住持,走出门去。
出了讲经堂,她领着新露,一路进了大雄宝殿。
殿内香烟袅袅,香客不多,有人正在佛像前跪拜。
秋霜在旁边的蒲团上拜着,拜了几拜之后,起了身,旁边那人已走了。
那是栖迟名下铺子的一个柜上的。
秋霜过来,小声说:“家主,罗将军给铺子里安排了八百里加急去送文书,便是东家远在天边,也很快就要给出回复了。”
栖迟听了,愈发觉得伏廷是铁了心地要见她了。
“官家召见,身为一个商户,是没理由拒绝的,何况还是安北大都护。”她低语一句,轻叹。
尚不知伏廷用意,她也不好轻易找人冒名替代,万一弄巧成拙,得不偿失。
正沉思着,罗小义一脚跨入殿来。
栖迟看到他,先看了眼他身后,是下意识地找伏廷,却没见到。
只有他一人进的门,身上还穿着甲胄未脱,就这么大咧咧地进了这佛殿。
不想罗小义却也是找伏廷来的,看到她就问:“嫂嫂,三哥可过来了?”
栖迟摇头,想了想说:“如若军中没有,那便是回府去了,也不一定日日都住来这山寺。”
“那怎会,”罗小义笑起来:“嫂嫂既在这里,三哥岂会不来。”
栖迟被这话打趣得笑了一下,眼神闪了闪,觉得他好像在说伏廷在围着她转似的。
罗小义看了一圈殿内,没注意她神情,走过来两步,接着又道:“那我还是去府上找三哥去,在这寺庙里也不能吃酒,什么也干不了。”
栖迟好笑:“你可得放敬重些,在寺中怎能还想着饮酒。”
“嫂嫂冤枉我了,我可不是一心想着饮酒。”他道:“只是因为眼看着三月就要过去了,还有顿生辰酒未吃呢。”
她问:“什么生辰酒?”
罗小义看了看她,忽而一拍脑门:“是了,嫂嫂定然还不知道。”
她不禁奇怪:“知道什么?”
罗小义手一伸,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新露和秋霜退开两步,去一旁候着。
栖迟跟着他走了几步,站去那佛像的侧面:“到底什么?”
罗小义笑一声,神神秘秘地道:“嫂嫂竟不知,三哥的生辰就在三月啊。”
栖迟一愣,全然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
“真的?”
罗小义见她不信,反问一句:“嫂嫂可还记得三哥的小字唤作什么?”
伏廷的小字……
“三郎。”她说。
这名字当初只听罗小义说过一回,她便记住了。
“正是,”罗小义点头:“三哥之所以叫这名字,就是因为他生在三月。”
原来如此。
栖迟前一刻还在思索着对策,这一刻却被这消息弄得意外不已。
“就是今日?”她问。
罗小义笑出几分尴尬:“那倒不是,三哥父母过世的早,他一个人从不在意自己的,哪里还记得自己是哪日生的。只我与他一同从军多年,才知道这事,每年都惦记着,赶在三月里寻一日拉他喝上一顿酒,便算是顺带着过了。”
说到此处,他忽而两眼一亮,看着她:“对啊,今年嫂嫂来了,理应由嫂嫂来为三哥过才是啊!”
栖迟怔了怔,一时没有说话。
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按道理说,她身为妻子,是应该过问的,却还是靠他提醒才知道这事。
罗小义当她不好意思,笑了两声:“那我走了,也不去找三哥了,这事便交给嫂嫂了。”
他想着他三哥往年身旁无人,他做兄弟的陪着是应当的,现在自然是人家夫妻俩一起是最好的了。
说完真就麻利地走了。
栖迟无言地站了片刻,回想连日来伏廷一切如常,该做什么做什么,一点迹象也没表露。
若非现在罗小义提及,谁能想到,这竟然还是他的生辰月。
她转头唤了新露和秋霜,一同往后面禅房而去。
秋霜跟着,以为家主与罗将军方才说了那么久,是有关眼前正棘手的事,却听她忽而问:“为人过生辰的话,要送什么?”
秋霜不禁看一眼新露。
新露反应快些,笑道:“以家主的财力,要送什么还不都是易事。”
栖迟心想,是容易,但未必合适,否则何须一问。
若是能叫他转开对自己商号的注意力,就是为他大操大办三五日又如何,根本不在话下。
可那是伏廷,分明是不可能的了。
※
天色将暮,伏廷将马拴在寺外,进了山门。
寺中已无外客,僧侣们正在做晚课,念经声朗朗。
他直接走去禅房。
到了门前,先朝旁看了一眼,隔壁禅房的门紧闭着。
他以为栖迟早早歇了,伸手推开自己那间禅房,走进去,却看见了女人模糊的身影。
栖迟襦裙曳地,臂挽披帛,正站在窗边关窗,窗合上时,转头看了过来。
“你这间好似比我那间还小。”她看了看左右说。
寺中的禅房,自然比不上都护府,连摆设都没有,墙角一张床,门边一只搁盆的木架,就连吃斋用的小案都是为着他们来而特地添置的。
她觉得她那间,却要比这间更敞亮一些。
伏廷将佩剑竖在门边,马鞭扔在地上,说:“我看都差不多。”
栖迟有意无意问了句:“今日可是也忙了那商户的事?还以为你不来了。”
他说:“不止,诸事繁多。”
忙到此刻,特地赶在城门落下之前,又来了这里。
她不再多问。
伏廷看了看她:“为何等在这里?”
她回:“小义来找过你,他说三月就要过了。”
“嗯。”他不以为意:“那又如何?”
若非罗小义言语认真,光是见他此刻说的如此轻巧,栖迟可真要怀疑是不是根本就没这回事了。
“小义说,”她缓缓开口,盯着他脸:“你的生辰就在三月。”
伏廷眼神在她身上定了定,嘴一撇,笑了下:“我早忘了。”
栖迟点头:“小义说了,他说你连自己生辰在哪一日都不知道。”
伏廷走去盆前,抄了水洗了把脸,一只手抹去脸上水珠,又扯正了军服领口,没作声。
父母离世时,他才刚过十岁,自幼清贫,本就不怎么过生辰,往后也没了人能告诉他,多年下来,自然是不记得了。
她倚在窗前说:“多可惜,你身为安北大都护,若每年都过生辰,光是礼金也应当是项不小的入项了。”
他闻言朝她看一眼,险些要笑了:“北地都这样了,你竟还叫我这样敛财。”
栖迟自是知道他干不出来这事,故意说的罢了,说完先自己笑了一下,转口问:“过了生辰,你今年多大了?”
他看着她,似好笑:“我以为你成婚时就该知道了。”
栖迟眼动两下,圣人赐婚,成婚仓促,她并未留心,那时心里只有哥哥的事了,只能说:“记不太清了。”
他说:“再有两年就到而立了。”
她听在耳里,料想他也不记得自己岁数,趁机问:“那你可知道我多大了?”
伏廷只想了一瞬就回:“比我小四岁。”
成婚时看到的,仍有印象。
他们成婚时都已过了寻常人成婚的年纪。
他是因为北地,一直无暇顾及婚事,故而拖了多年。
李栖迟,他想应当是因为曾与河洛侯府有婚约,所以未能早早议婚。
栖迟无话可说了。
没想到他真知道。
她看了看他,心想很少有人能在他这年纪就做到如此高位的,不过寻常人在他这年纪,膝下早已不止一个孩子了。
她不想了,伸手指了一下小案,岔开了话:“那是为你备的。”
伏廷看了一眼,案上摆着一只描彩的漆盒。
“什么?”
“给你的生辰礼。”她说。
他只扫了一眼,就说:“我从来不过生辰。”
栖迟离了窗边,走到那小案后,跪坐下来,伸手揭开漆盒:“你何不先看看是什么?”
伏廷看了她两眼,走近,在她对面坐下,看了眼漆盒。
盒中摆着一只碗,里面是尚且冒着热气的一碗面。
他擡眼看着她。
栖迟迎着他视线说:“我知你不愿我在你身上多花钱,这寺中也没什么可花钱的地方,一碗长寿面罢了,难道只是这样,你也不愿过?”
伏廷抿住唇,眼从她脸上,又扫到那碗面上,许久才说:“你特地准备的?”
栖迟想起还是罗小义提醒她为他过的,似乎也不能算是特地准备的,只得避重就轻,轻声说:“面我倒是跟着一起做了。”
伏廷看了眼她的手,那双手纤白细嫩,料想从未沾过阳春水。
他心中一软,伸出手,端出了那碗面。
栖迟看着他拿了筷子,低下头,一言不发地捞起了那碗面,送进嘴里。
他吃得很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长寿面只图个吉利,本也不多,几口便吃完了。
栖迟看着他放下碗筷,又看他神色,低低问:“如何?”
伏廷紧抿着唇,喉动了动,脸绷着,有一会儿,才说:“太咸。”
她蹙眉:“不可能。”
她明明看着新露做的,盐倒是她放的,也是按照新露说的放的。
只因寺中贫寒,吃不起精贵的细盐,还是她叫秋霜特地买来的。
她看一眼空碗,又说:“你分明都吃完了。”
是觉得他又是故意的。
伏廷眼转到她脸上,看着她的眉眼,慢慢看到她唇上。
他一手撑在案上,倾身过去,沉声说:“张嘴。”
“嗯?”栖迟看向他。
他另一手捏住她下巴,倏然低下了头,结结实实堵住了她的唇。
栖迟愣住,没料到他忽然就亲了她。
她甚至都快以为他不会亲她了。
唇被迫张开,她碰到了他的舌,竟惊了一下,被他的手牢牢按在颈后,实打实地触上去。
他眼始终睁着,看着她脸,揉着她的唇,磨了一遍。
她被那漆黑的眼盯着,心跳地发麻,喘不过气来。
直到最后,伏廷狠狠地在她唇上含了一口,才放开她:“咸吗?”
她在他眼前喘着气,抿唇,点头:“咸的。”
其实并不确定,似尝到了,又似只缠了他的舌。
他看着她脸,喉结滚动,想笑自己。
故意扛了这么久不亲她,现在,却输在了一碗面上。
外面传来一声呼佛号的声音,似是个年轻的小沙弥,在问:“夫人何在,可要传斋饭来?”
新露回:“稍后吧。”
栖迟才想起,这还是在寺中。
她看了看他,起了身:“我先过去。”
说话时仍有些轻喘。
伏廷只颔首,没说话。
她一手提着衣摆,走到门口,停了一下,回头看着他,试探着,轻声唤了句:“三郎?”
伏廷坐着的身形一顿,转头看过来:“你唤我什么?”
她手指撩起耳边发丝,抿了抿微麻的唇,眼垂下,又掀起,落在他身上:“我不能这么叫么?”
伏廷盯着她,喉又一滚,点头:“能。”
自然能。
这名字已多年未有人唤过,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
除她之外,世上好像也没有别人再有资格唤了。
作者有话要说:罗小义:本年度最优秀助攻,舍我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