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林进去一趟,很快又出来,却见眼前两人神情似有些古怪。
伏廷盯着栖迟,栖迟却不看他,专心摆弄着自己披风领子上的系带。
她也不好多问,走过去说:“嫂嫂,去我屋里坐片刻吧,里面暖和些。”
栖迟这才站起身,看了眼伏廷。
他脚动一下,让她过去:“去吧。”
曹玉林过来伸手将她扶住了。
栖迟被扶着,穿过柜后那扇小门。
里面有两间屋子,一间是灶下,一间是住处。
竟然是连在一处的,可见这里简陋。
曹玉林自己也知道,刚才特地整理了一下,才请栖迟进来。
栖迟在她那张小床上坐下,看了一圈眼前密闭的小屋子,正好方便说话,问道:“你也与小义他们一起结拜了?”
曹玉林没坐,只在她面前站着,答:“不曾,但我也随罗小义唤大都护一声三哥。”
她说话时脸上无多大变化,栖迟觉得她一定是个不大说笑的人。
心里悄悄回味了一下,原来是随罗小义叫的,那想来应该是跟罗小义更亲近了。
接着又问:“那因何独居在此呢?”
曹玉林道:“以往受了伤,无法在军中效力了,便来这里了。”
说完观察着栖迟的神色,她知道这是出身宗室里的一位县主,担心她第一回到了这鼠窝一样的住处会嫌弃。
却见栖迟只是看着她,在听她说话,并无其他神情,才稍稍放了心,又道:“嫂嫂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便是。”
栖迟说:“也没什么,只是刚认识你,想听听你的事。”
曹玉林沉默一瞬,说:“我的事,几句话便能说完了。”
她如今虽已离开军中,却还继续为伏廷效力。
这一间酒庐,是个买卖地方,也方便任何人出入。
她在此卖酒为生,其实也暗中搜罗着四方消息。
上次伏廷来时,提到跑掉了几个突厥探子,需防着北面有异动。
曹玉林搜罗到了些消息,在道上等了几日,今日正好等到伏廷经过,报给了他。
突厥那边倒是没什么异动,伏廷之所以防得如此严密,是因为北地如今已有所回缓。
前段时间又安置了大量流民,除去军中的,还有许多落户的。
一旦开春垦荒,便是民生复苏的大好机会,千万不能叫战事给毁了。
栖迟听到此处才明白来龙去脉。
一切都是为了北地重新好起来罢了。
心中沉思着,擡起眼,却见曹玉林正盯着她,眼也不眨一下。
她不禁摸一下脸,仍只是发烫:“怎么了?”
曹玉林眼睛这才动了,道:“我从未见过像嫂嫂这么好看的人。”
栖迟不禁笑起来,没料到她会说出这话来,险些要以为是自己的病加重了。
偏偏她又生得英气,站在面前说这种话,像是被个男子夸了一样。
曹玉林以为她不信,点头说:“真的,我以往想不到什么样的人能配得上三哥,今日见到嫂嫂就知道了。”
栖迟笑得更深了:“我第一次听说这种话。”
自她嫁给伏廷以来,听的多是伏廷出身寒微,配不上她,这种话的确是头一回听。
曹玉林见话已说得够多了,怕她会累着,转身要走:“嫂嫂歇着吧,我出去了。”
“等等,”栖迟叫住她,又看一遍这屋子,问:“你卖酒的生意可是不好?”
是觉得她这日子过得有些太清苦了。
曹玉林也不否认:“是,但我只会卖酒,其他的也不会,勉强糊口罢了。”
栖迟心想,军中出身的人,是圆滑不起来的。
也巧,叫她遇上了。
她说:“你若信我,我指点你一番,或许能叫你的买卖做得更好一些。”
曹玉林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栖迟自袖中取出一只钱袋来,递过去。
“嫂嫂的钱我不能收,”曹玉林推一下:“三哥每次来都给了。”
栖迟说:“这只是些零钱,给你做本钱的,却也不是白借的,我也是要请你帮忙的。”
曹玉林犹豫了一下,这才伸手接了。
接到手中,只觉轻如鸿毛,心想看来的确是零钱,打开一看,却愣了。
好几张飞钱。
这在她眼里是零钱?
……
伏廷出去看了眼日头,再回来就见曹玉林从里面出来了。
“三哥放心,嫂嫂已睡下了。”
他点头,看了眼那扇小门,问:“你进去这么久,与她说什么了?”
曹玉林犹豫一下,道:“嫂嫂问了我一些往事罢了。”
拿了钱的事没说。
是栖迟交代的,反正要做的不是坏事,她也就答应不透露了。
伏廷在先前栖迟坐过的那条横木凳子上坐下,解下腰后的刀,拿在手里。
一只手的拇指抵着刀鞘,抵开,又扣回来。
曹玉林看他像是在打发时间,只是为了等那位嫂嫂休息。
她追随伏廷的日子不比罗小义短,却还是头一回见他在除战事以外的事情上如此有耐心。
直到新露出来报:药已煎好了。
伏廷才起身,将佩刀又扣回腰后,入了柜后那扇小门。
※
栖迟浅浅地睡了一觉。
这小屋只有门能透入光,她睡得不好,很快就醒了。
忽而感觉有人进来,擡眼看见男人的身影,他手里还端着药碗。
伏廷走到她跟前站定,将药碗递过来:“喝了。”
栖迟立即嗅到浓郁的药味,蹙起眉。
他看见了,想了起来,她怕苦。
他手往前送一分,几乎要抵着她唇:“苦也得喝了。”
栖迟退后一些,扫了他一眼,如同刮了一刀一般,是想起了他曾灌药的举动。
她一只手来端碗,说:“我自己来,免得叫你再逞凶。”
伏廷想笑,看她虚软无力,怕她端不住,没放手,说:“就这么喝。”
栖迟又看他两眼,手伸过来,摸到了他端碗的手。
他手指稳稳托着碗,一动未动。
她心里又腹诽一句石头,连他手带碗一并托着,低下头,就着碗口,一口一口喝下去。
伏廷看着她喝完了最后一口,手上被她碰过的地方有些热,是她手心里在发热。
他看一眼她脸色,说:“再歇片刻吧。”
转身要走,身旁人影一动,栖迟已经站了起来。
“我歇够了。”她说着,身轻轻晃一下,顿时靠到了他身上。
这一下并非有意,她也没想到坐久了起身后竟会晃一下。
但只一瞬的功夫,便又听之任之。
她的肩抵着他的胸膛,头挨过去,软软地说:“我病了。”
所以靠着他也是天经地义的。
伏廷的脸在上方,她也看不见,只觉得他下巴抵在自己额角,一定是在低头看着她了。
腰上忽的一紧,是男人的手将她扣住了。
栖迟一怔,紧接着却被扣得更紧了。
伏廷的手臂搂着她,手掌紧紧压在她腰后,往下,甚至快要碰到她臀上。
她一时没料到,反而惊住了。
他将她搂得紧紧的,头更低,声沉着:“你想病得更重?”
那把声似就在耳边,栖迟的心口一下一下跳快了。
她擡起脸,在这幽暗的屋子里看着他的脸,似也看不清,想反问一句:如何就病得更重了?
外面忽有脚步声在接近,很快就到了门口,传出李砚低低的声音:“姑姑,可好些了,我能不能进来?”
栖迟闻声收敛,伸手推了一下伏廷。
他手却没松,还是扣着。
她又推一下。
“姑姑?”李砚大概以为她睡着了,声更低了。
“何事?”伏廷终于松了手。
还不想真叫她的病加重。
李砚听到他在,声高了些:“姑父,小义叔让我来问问姑姑如何了,何时可以走。”
伏廷看着她:“你到底还歇不歇。”
栖迟抚一下衣摆,轻轻摇头,看他一眼,唇抿着,缓步出门去了。
他看着,心想仿佛是他欺负了她一般。
到了外面,李砚已经等去门口了。
曹玉林在柜台后坐着,他不认识,所以也无话可说,只能站在门口。
栖迟拢一下披风,在凳子上又坐下来。
曹玉林自柜后站起身,看了一眼栖迟,觉得她脸上红似退了些,又似更重了,道:“嫂嫂若觉得没好,再在这里歇上片刻也好,反正三哥也等到现在了。”
栖迟转头,正好看见伏廷从小门内大步出来,眼神在他身上轻轻扫过。
伏廷看她一眼,对曹玉林说:“不歇了。”
说完出门去了。
外面的人得了命令都忙碌准备起来。
栖迟看一眼门口的李砚,忽而意外,罗小义今日怎会支使起他来了。
平常有什么事都是他自己走动的。
外面已准备好,李砚走过来,想要来扶她。
栖迟摆手,自己站了起来。
站起来又晃一下,想起方才伏廷在那屋里干的事。
她抚一下被他手掌揉过的披风,站了站,才迈脚。
曹玉林过来送她,一路送到门口,停住了,没出去,跟在她身后低低说:“嫂嫂的事我都记着了,他日寻了机会再去找嫂嫂。”
栖迟点头,出去了。
伏廷站在马下,看着她过来。
栖迟与他视线撞上,他迎着她注视,翻身上了马。
她看了一眼,忽而见到他身后的远处,罗小义坐在马上,离这里很远,只在那头等着。
她回头低声问李砚:“他这是怎么了?”
李砚顺着她目光看一眼:“姑姑问小义叔?”
他左右看看,犹豫了一下,垫着脚,凑到栖迟耳边低语。
方才她睡着的时候,李砚听见他姑父的近卫里有人在闲语。
说以前罗小义追着里面的那个黑衣的女子寸步不离,后来被甩了冷脸,便再也不接近了。
李砚不是个爱道是非的孩子,这种事情对他而言也是一知半解,他也不明白为何被甩个冷脸就何至于不见了,只能照着原话搬给他姑姑知道。
栖迟听了诧异,便又想起曹玉林先前说,她是随罗小义唤伏廷三哥的。
却没料到能说会道的罗小义还会有这种时候,不禁又回头看一眼酒庐,缓步登车。
伏廷打马过来,贴在了车旁。
刚才他已听见她和李砚在窃窃私语,看了一眼窗格,又看一眼远处的罗小义。
车马上道,驶出去。
罗小义打马迎了上来,又和往常一样说笑:“三哥,嫂嫂休整了一番好多了吧?”
伏廷扫他一眼,低骂:“怂货。”
罗小义嘴一闭,调转马头去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