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臻是个偷儿。
老贼头捡到他时,人才小小一团,缩在印花襁褓里,冻得哭不出声。老贼头那会儿还是个沧桑落括的大叔,人虽邋遢,但讲究一个盗亦有道。
德州的雪阻了道。老贼头抱着少臻,从及膝的大雪中走回家。可那时北阳战乱,德州屯粮由下津运往前线,他家里还剩一个小闺女,两个人都填不饱,如今再加一张口,如同雪上加霜。
老贼头没丢掉少臻,但也没给少臻自己的姓。他蹲桥头听装瞎神叨的算命讲“臻”字好,百福并臻,有福气,就给了少臻这个名。少臻少臻,少祸福臻,愿一世平顺,福安至之。
谁料少臻是个冷心肠的孩子,挨不着半点福气。他似乎天生就带了双巧手,偷儿的本事学得飞快,且不怕善,也不惧恶。妇人可怜他,他不会掉眼泪,恶人欺辱他,他也不会掉眼泪。这小子像是在那年大雪里,把泪都给哭尽了。
他也不叫老贼头“爹”,总是跟在后边,拖拉着破衣衫,面无表情喊“贼头,吃饭”。
老贼头是个老兵。据他自己给少臻讲,当年靖侯在世,他跟在麾下,一路打到了大苑宛泽。可惜没过迦南山,靖侯死了,北阳军划分,他籍不在北阳三津之内,朝廷的赏银拨粮他都收不到,他只能回德州。可德州也没待几年,死了媳妇,带着痴痴傻傻的女儿,拖着才长牙的少臻,走到了青平。要给他荐举份工的人出尔反尔,收了别人的银两,踢了他的名字。
老贼头就做了老偷儿。
少臻时常在破屋里醒过来,听着夜里老贼头对墙哽咽。这破屋里供着靖侯牌位,他一边捂面哽咽,一边断断续续念着:“有负北阳……今为偷儿……死后叫我孤魂野鬼……见不得沙场老友……”
少臻翻个身,堵了漏风的口,闭目全当听不见。那哽声幽幽咽咽,一直缠了好几年。
有一日却突地没了。
傻姑娘被糖葫芦哄骗走,老贼头追着跑了几十里寻,可人早就没影了。少臻跟着他一路寻,老头一头闷栽在地,再也起来。他甚至连句都来得及给少臻留,就这么没了。
少臻揣着牌位,住到破庙里去。自此孤零零一个,不觉寂寞。他每日偷得着就吃,偷不着就饿。那街上人来人往,有富人有穷酸,他随了老贼头,偶尔善心醒了,也给路边小叫花一口残羹。日子若这么混下去,他这一辈子都是烂在泥里。他头几年单独一人,夜里听着呜咽声爬起来,对着灌风的口发呆,要愣一会儿,才记得起老贼头如今已被供在桌案上。
这长河镇的同龄他都没打过交道,唯独榕城面馆的小半瞎是个异类。
榕漾是个小傻子,认识的人都这么讲。他家里就他一个,榕爹把他捧在掌心里,每日兜里都塞着把铜钱,由着他花。可榕漾不贪嘴也不贪玩,他贪书。他时常蹲旧书摊跟前,一蹲一整天,脸几乎要贴进本上看。他钱都省来买书,遇着合心的,甚至能不吃不喝的看。人好骗,谁到他跟前哭一回,他就能乖乖把钱掏出来。眼睛又不好,多半不知道,这么几年在他跟前骗他钱的都是一伙人轮番去。
少臻骗过他一回。
榕漾将铜钱细细码放在少臻掌心,少臻的手掌还带着污诟,和榕漾白嫩的手指如同云泥。榕漾码整齐,双手拢了他的掌,弯眸道:“不要哭啦……都拿去罢。”
少臻如避棱刺,抽了手,连铜钱也不要了。
榕漾会写字,还会修书。旧摊里淘来的破面,他都能重修的整洁。一沓码架上,仔细标着名,看着就厉害。少臻觉得他厉害,他却觉得少臻更厉害,一口能咽一个包子,一拳能撂倒一个小子。
榕漾教少臻识字,这泥潭深泽,他拽着少臻往上拉。这一拉就是缘分,这一拉就是一生。少臻生无亲兄弟,很多年之后,还活着的这堆人里,只有榕漾,能在他心里和银子比肩重。
这是个逆鳞。
谁敢动榕漾,少臻就敢要谁命。不仅在他这里是这个理,在苏舟,在朴丞,在他们这一家子里边,都是这个理。
赵芷安走运,正撞上了。
赵芷安在笑笑楼开席,他如今升了大理寺左寺丞,正是得意,像是时运来了。这酒才过半,那厢门“砰”地被踹开,少臻连官服都没换,带着一纸《泰明山霞论》摔他脸上,反手脱了袍,罩他脑袋上一顿狠揍。边上酒还没咽下去的人愣了一群,赶忙慌张来拉,不知是个甚么缘由。
赵芷安牙齿都被砸掉了一颗,他捂着嘴被人架着,指着少臻含糊骂道:“少臻!人前照应!我还没揭你老底!你这是什么理!”
少臻脱了外袍,正松领口。闻言甩开后边拦的人,站桌边一把摔了瓷壶,摔得一厢人都跟着哆嗦一下。他道:“老子什么老底我自个不清楚么。”他冷声:“你赵芷安好手段,我今个就要看一看,到底是我少臻命硬站得稳,还是你赵芷安运好活的久!”他面上狠色:“这事没完!”
那边钟燮回趟府不容易,人还没沾枕头,下边就人来通报,说那才新出头的少至之少大人,在笑笑楼打了左寺丞赵大人。钟燮手底下才得了些线索,心里边知道少臻这是为甚发火,也知如今是怼不掉赵叔荣,这事闹到晖阳侯跟前,多半得是少臻受罚。
少臻算他半个学生,他得去看看。这小子刺长,待京里没得磨,趁这次正好给个教训。
钟燮掀袍入京卫司时,正见了晖阳侯萧禁听着赵芷安豁口牙讲得唾沫横飞,他站后边抬手抱了个礼。一抬头还见着中书省刘参议,还没退家的左恺之,这是赵芷安的师长,连太医院的人也请来了。反观少臻这边,侯珂是不便来,故而只有个钟鹤。
钟燮如今虽贬下青平,混在提刑按察司里,可谁都看得出,这人经了禁烟一事,圣上是有意要重用他。日后青平谁做主,这位有不小的势头。
刘参议算是昌乐侯的好友,赵芷安之父赵叔荣的故交。他见了钟燮,倒也不奇。谁都知道钟白鸥和钟如辰交情好,为钟白鸥看看学生,也是情理。
钟燮抬手行了礼,抄袖打着哈欠,立边上,问钟鹤:“至之呢?”
钟鹤苦笑:“被京卫给拿了,不然这赵芷安这会儿还被摁在地上呢。”
钟燮道:“该让他吃个教训。”过了片刻,又有点不乐意,微皱眉道:“京卫拦着不就成了,多大的事得‘拿’?侯爷这事不太靠谱。”
“这事若是揍了别人,侯爷也得训一训,何况如今揍的是左大人的学生。”钟鹤正色:“我看赵大人此番记了至之,是要讨实处。”
能讨什么实处?无非就是大理寺空缺,被这一无家底,二不圆滑的小子占了去,趁机给赵芷安踢干净,留出路。
钟燮抄袖的手滑出来,人也站直了。他道:“没这理。至之平白无故打他么?赵叔荣要真想保儿子,这会儿就该夹起尾巴好好做人。”他说完顿了顿,沉声道:“大哥想必不知道,至之打他,是因这人心术不正、品行败坏,偷了榕漾的文章,得了左大人的眼,回头又把榕漾踹靖陲去。榕漾这会儿待靖陲,没顾这事,也一直没给至之提声。如今至之自个知道了,打他一顿都是轻。”
钟鹤一惊:“说的是那《泰明山霞论》?”
“何止。”钟燮本不是多舌的人,今儿不知怎地,冷笑道:“我在青平查烟粟私货,这人——无翰赵家不干净。如今是隔了昌乐侯不好动,我本寻思着一气收拾了,谁知他狗胆包天,先闹起来。”
事及烟粟,钟鹤也皱了眉:“如今禁烟令通行,私货不止,圣上提了数次。若赵家真碰了东西……”
是要抄家的。
这两人低语未尽,那边赵芷安停了声。刘参议打头,意思是少臻这脾气不适大理寺,不用京卫司罚,他给上个奏,不如直接免了。
钟燮道:“有道理。但刘大人,少臻这官是当日圣上钦点过去的。如今就是要免,也得圣上说得算。小子年轻气盛,动个手……交朋友。”他看向赵芷安,没带笑,直言道:“小赵大人若是心里过不去,那本官给你磕头赔个罪?”
赵芷安面色一白,赶忙道:“钟大人折煞我了……这怎么能。”他也不料钟燮这么护短,竟是连左恺之的面子也没给,只得道:“至之不快……以后……我让着些就是。”
哦呦。
钟燮懒懒抬眉:“听着有意思。”
还是我们至之不讲理了?这赵小子面皮忒厚!
“如辰。”左恺之唤钟燮:“小友之间是非快意,由着他们去。不过芷安一向安分守己,不知何处惹得少大人不快?”
钟燮本不欲在今日挑着是非头,但他转眼瞧见少臻挂着外袍,站门外边吹着风,腰上也不知谁哪个孙子偷袭的脚印。话头一转,尖锐道:“听闻小赵大人文采好,至之心慕,就寻了几篇。这一看还看出个眼熟,本官就问小赵大人一声,那《泰明山霞论》拿得稳不稳?”
赵芷安岂能应,立刻道:“此处怕是有误会。我当日做此论,泰明山众人皆知……若是有人拿去……说是自己作的,我也难追究。这天下文章一大抄……至之是见过旁人仿作罢。”
钟燮抬步,到他跟前,慢声又问一遍:“《泰明山霞论》拿得稳不稳?”
“钟大人。”刘参议隔身,“此事若有疑,我们再论就是。”
“刘大人不知。”钟燮笑了笑:“这事也的确不该搁今天由我来论,只因小赵大人所说的旁人还真不是旁人,而是靖陲贺安常的学生。这事待贺大人亲来,怕就不是在京卫司论道,而是圣上面前谈理。今日我问一声,若真是误会,不正避了来日的对峙么?”
“如许的学生。”左恺之微怔:“是……”
“正是前些日,倡议长河以北书院复兴的榕漾榕岁安。”钟燮最后还加了一道惊雷,“此子双师,一位是沧浪钟白鸥,一位是靖陲贺如许。到底是不是仿作撞骗,咱们请来翰林院瞧一瞧,不就见分晓?”他垂袖谦虚:“正巧不才近日闲置,就为小赵大人走一遭,请这位‘仿作’来一趟。各位大人若是得空,千万不要错过。”
赵芷安浑身一颤,强撑道:“那是……应该的。”
钟燮带少臻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走,这会儿就花街热闹,路上没什么人。钟燮走几步,回过头,伸手拿了少臻挂手臂的外袍。
“大理寺的袍,就这么被闷人头上当抹布。”钟燮抖了袍,“你厉害,名利不过尔尔?”
少臻没吭声,小子待京里这么久,也没白多少。钟燮看他,“回哪儿?”
“回屋。”少臻淡淡:“你回哪儿?”
“我守祖宗。”钟燮没笑,将外袍抖展再折挂自己手臂上,肃道:“这位少至之少大人,还觉得自己特厉害是么?他偷了榕漾的文章,你头一热就冲上去揍人,赶明儿人先把你办了,脏水一泼,榕漾也得挨着。”
“你口齿不清。”少臻抬眸,“是少至之,不是少只只。”
“……只只。”钟燮干咳一声:“这会儿是我在京里,下回我不在,你怎么办?把人拖三里地给宰了?”
“钟如辰。”少臻渐渐抱起胸,“这几年你没长进啊。我揍他那是为了痛快,可不是一头热。”他唇边冷凝,“他那点底,师兄那头早给摸清了。我就等你今日回来,把这事儿挑出来。榕漾不提,贺大人多半不知,等他那头闹起来,赵芷安都该儿孙满堂了。”他拽回自己的袍,抬手穿上,对钟燮道:“走,回屋去,师兄送的东西我碰不成,得交给你。徐杭私烟难禁,师兄查了私行,正到了无翰,赵叔荣和昌乐侯都跑不掉。”
“不是……”钟燮跟在后边渐渐眯眼,“你们哥几个早晓得了?”
“师兄先知道的。”少臻系扣,“他还记得赵芷安抽烟粟,往深里查果真摸到东西了。起初没和我们说,一直拿了够分量的东西,才给我这通了气。我一直憋着呢。”说着他看钟燮,“你这次回来的晚。”
“往年回来早你也没接过我。”钟燮叹声:“没良心……就记着榕漾了。”
“啊。”少臻睨他,“还就记着榕漾了。”
钟燮无奈,又问少臻:“那你师兄是什么意思?搁我这查了,直接递上边,让人抄干净?”
“赵芷安罪不至死,跟了左大人有几年,老人家想必念情义。我的意思是……”少臻冷了冷,“送靖陲去,靖陲还有个人等着收拾呢。砍了他太轻易,当年雪里几千里路,榕漾可都是走过去的。”他指了指自己:“我就是睚眦必报。”
钟燮挑眉,“那就不归我管,我只递案子,后边得看你们大理寺。少大人,了得啊。”他仗着身高,揉了把少臻的发,“长大了不少。”
少臻偏头,道:“别揉,挡着眼了。”
“摔不到你。”钟燮狠揉一把,“今晚借个铺,我家里还没坐热。”
“这么大的人……”
“不借?”
“……晚上别踢人。”少臻皱眉:“别打呼噜,别挤着我。”
“还真是祖宗。”钟燮抬手恭礼,“得,我就贴床沿睡。”
两人挨着肩一同走,灯笼斜影,走的是一路……一条道。双影渐叠,分不清哪个是钟如辰,哪个是少至之。也罢,总归是一路,谁也不避谁,何必纠太清楚?
“少臻,福至咯。”
鹅毛大雪,老贼头俯身抱起襁褓,哄在臂弯。那冻得颊面泛青的婴孩被裹怀里,渐渐缓回色,听着“福至福至”。
啊一声,咯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