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凶猛碾过学生们的肩骨,六月课试一结束,几乎碾倒了一大半的笔杆。书院将休置一月,家在别村旁乡的整理行囊,收拾将归。这夏热得人爬不动,朴丞几个都呆在才起的藤棚下边纳凉。
苏舟家最近,是最不急的,他反坐着椅子,伏椅背上浸了一头的汗,道:“哥几个什么时候回去啊。”
少臻百无聊赖的折着纸,道:“明儿就撤。我和榕漾一起,你们呢?”
“我不急。”苏舟翻了个身,靠椅背上用脚碰了碰朴丞的凳腿,问道:“你什么时候走啊。”
“等几日吧。”朴丞热得闷,又迟迟不见风,他烦闷地挽了袖,道:“转头我就该去徐杭待一阵,赶学前再回来。”
他舅舅本要下江塘做生意,岂料如今又怕了钟家,调头老实回了徐杭。
“你和他夏天都呆一块?”朴丞忽然用肩撞了撞榕漾。
“嗯?嗯。”榕漾还看在课试的题目,闻言颔首,“当然呆一块啊,少臻跑前堂,我得在后堂照应厨房。回头你回来了,去店里就能见着。”
“不是。”朴丞长腿一挡,问他:“还住一起?”
榕漾抬头道:“少臻住店里,我得回家。”又转头问少臻,“上回说的码头生意你还去吗?”
少臻折了只蛙,压指尖放掌心跳着玩儿,他道:“去,晚饭后跑一趟卸货,子时前就能回去。”
榕漾思索道:“我也想去。”他抬了手臂,“我得练练……”
“别啊。”苏舟仰头,单闭了一只眼数藤间的空隙,他道:“不是还有师兄出力吗,再不成他俩也能顶。我们几个就你书读的最好,你往力气活上凑什么。”
少臻也道:“店里不是还得人盯着收银子吗?”
“他想去就去。”朴丞耷拉了眼,“码头上人来人往,各形各色,有一种人专挑你这样长得白嫩的,掠上船带去徐杭转手卖给——”
苏舟和少臻同时掏他一拳,喝道:“你给他乱讲什么东西!”
朴丞捂腹,骂了声娘,侧倒压榕漾背上装死不动。榕漾撑着人,赶忙道:“不去了,我还是看店。”
到了晚上四个人收拾一下,第二天一早少臻和榕漾便先回镇上了。朴丞和苏舟本要在书院再呆几日,谁知蒙辰找了朴丞,朴丞就索性不回家了,给他爹捎了句话,人就在蒙馆里,跟着蒙辰。苏舟本也该去馆里,但苏硕先出了院门,他得在家留着,照看苏稻。
六哥不知怎么,跟先生回了篱笆院,人也不常见影了。
苏舟候了场雨,独自去了东山采东菇。背着箩筐回来时,雨还在下,他披着蓑衣闷头往家去,人过时御家石墙院的时候,看见个人影缩在门檐下边。
裙角泡了水,晕开了污色的泥。许兰生靠着门,侧脸上有点红肿的痕迹。苏舟从前也常见她,虽未怎么说上话,却也知道六哥待许婶子好。
他止了步,抬了斗笠,问许兰生:“兰生姐,怎坐这儿啊。”
时御如今住篱笆院里,这院子早没人了。许家就在隔壁,她坐这儿……苏舟瞧见她闻声惊色,慌乱地擦着脸。苏舟读了书,也明白了些礼数。他避了目光,在雨里没跨去门檐下,留给姑娘隔着雨幕的尊重。
许兰生手半掩了面,她道:“无事,无事。我娘忘挂钥匙,这门进不去,又逢了雨,我就……在这坐一会儿。”
苏舟哦声,他轻搔了搔鼻尖,“这么等也不是事儿。你若不介意,我试试?”
许兰生欲起身,苏舟已经到边上了。他摘了斗笠,抬手扣许兰生头上,没看人,转头就往许院门口去,道:“你坐这儿等着吧,这雨大,戴个笠挡水。”
许兰生扶着斗笠,缓缓起身,在檐沿垂雨的地方看着。苏舟今年个头窜得快,书院里除了时御和钟攸他最高,就是朴丞也要差半头。他如今垂头看锁的样子,打侧面看,竟已经是十分括挺的少年郎了。
“御哥……”许兰生小声问:“也在书院里读书吗。”
“在的。”苏舟道:“不过六哥不跟我们一块上课,先生独教他。”他手底下挺快,几下就撬了锁。他道:“这锁锈得厉害,拽几下就开了。姐姐回头和婶子留心,记得换一个。”
“好。”许兰生低低应声。
苏舟推了下门,确定开了,才退了几步,道:“那姐姐就进去吧。”许兰生道谢,手要去取斗笠,苏舟道:“留着。”他学他六哥,抓了把湿发,笑道:“我家就在前头,跑回去就成了。”人转了身,又踌躇着转回头,道:“你……”
他看见许兰生脸上的痕迹,但这别人家事,他一小辈没什么可说的。所以又咽回去,只道:“姐姐记得换锁,我回了啊。”
许兰生看他跑进雨里,抚着脸,又转头望着那空无一人的石墙院,站到手脚冰凉。
东山上采回来的东菇苏舟带去镇上卖了,他到蒙馆看了朴丞跟着蒙辰打拳,人笑了好久,两人还在蒙辰小院子里边过了几招。少年人手一撑,就翻过院里的小桌,隔着桌和朴丞手上来往。朴丞才学了没几下,怎么敌得过他,苏舟得了便宜,也不好意思,只问他:“你在馆里,离面馆那么近,去瞧过少臻与榕漾没有?”
朴丞这几日天天被蒙辰捶,马步蹲不好就得抬着桶蹲,他又爱犯痞劲,没少被蒙辰揍。这会儿揉着肩膀,赶忙道:“去,你去给师父说,咱们去看看。我待馆里就没跨出过门!”
苏舟同蒙辰说了,蒙辰只擦着刀扫了眼朴丞,道:“看着时候回。”
朴丞暗自咋舌,出来时还给苏舟说:“你跟着师父那么久,是不是也天天挨板子。”
“六哥在的时候还天天挨板子呢。”苏舟拍了他的背,老成道:“师兄都这么过来的。”
朴丞拍了他手,两人追闹往榕城面馆去。店里少臻和榕漾都在,正赶上午时,店里人多,苏舟给帮着跑堂端盘,朴丞只好去柜台里边站着收银子。往日都是朴大少抛银子给别人,如今也叫他尝了一回被人乱抛银子的滋味。他几次想翻脸骂人,又听着榕漾在厨房里一直来来回回记着桌子和面,只得咽回去,冷着脸一并忍了。
好容易过了忙时,四个人凑一桌闷头吃了面。没处多久,朴丞就差不多该回去了。他得回去,少臻等一等也该跑码头。四人便散了,等苏舟再从蒙馆出来的时候,都该用晚饭那会儿。他没在蒙馆用,心里惦记着家里边的两位老人,要回去。
岂料过街的时候,正想起该买点墨带回去,便转去了长街。他挤着人往边靠,挨着个巷子,人本没往里看,却被从里边跑出来的人撞了肩。
“兰——”
姑娘发掠过手背,匆匆跑挤进人群。苏舟怔怔地看手,地上撞掉了只镶银的篦子。方才刹那一瞥,正见了许兰生唇角带血泛青,捂着泪跑过去。他跟着往巷里看,却没看到人,只能转头去望许兰生。人已经进了人群,他俯身拾起篦子,几步赶追上去。
人肩重叠,苏舟推挡着人,探身喊道:“兰生姐!”
许兰生没回头,人太多了,苏舟随着浪潮晃动,差点踉跄绊倒。等他再回神,已经找不见许兰生的影子了。
“篦子……”苏舟打人群里握着那篦子,在推搡中感受到女孩子家饰物的精细。
然而他记住的,却是乌发过手背的触感。
那日之后半个月,苏舟都没再见到许兰生了。篦子他本藏在了枕下,苏娘子收拾屋子时他又突然心虚,贴身藏在了怀里。这陌生的东西,像是带给了他陌生的情愫。
他甚至不太记得许兰生的模样,他只是忘不掉手背上的柔滑,以及姑娘含泪的眼角。少年郎在自己的辗转反侧里愈渐深化了某种执念,他握着篦子,仿佛真的接近过了解过这个大他五岁,同他六哥相邻并长的姑娘。
这是与朋友和兄长们相触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直到某天醒来,苏舟惊愕的摸到一片湿,梦遗的少年窘迫又羞愤。他本想找人说个明白,可是思来想去又谁都说不出口。这篦子一直留在身上,学时临近,他终于又见到许兰生了。
晨雾里的许兰生似乎比上回更瘦了,她神色不虞,有些寡淡。苏舟正准备往篱笆院借书去,见人脚下不知怎么就快了几分,快到跟前又缓慢下去,甚至停滞在不远处,不敢靠近。
许兰生回头见着他,恍惚间挡了脸,又想起今日脸上没伤,才微松了气,淡淡地笑了笑:“苏舟啊。”
“兰生……嗯晨好。”苏舟含糊地咽了姐字,只道:“你来换锁的吗?”
“不是。”许兰生回头抬眸,望着这院子,静静道:“这院子卖给别人了。”
“婶子要走?”苏舟上前一步,“你……还是你要嫁人了?”
他最后这句话问的极轻,若不是四下太静,许兰生都未必听得见。她笑出声,对苏舟道:“嫁不得啊。”这一声生生叹出无可奈何,她虽笑着,眼里却忧郁更甚,她道:“我与娘需用钱。”
苏舟哑然,又道:“那你要住哪里?”
“镇上。”许兰生对他弯眸,“还要谢谢苏嫂子,容我与我娘叨扰许多日。”而后她关上院门,道:“日后这里,我就不回来啦。”
“啊。”苏舟肩微松,不知该接什么。他看着许兰生向他说告辞,看着许兰生转身往村口去。这路就这么短,那裙摆还没在眼里滑几下,就消失不见了。
他摸了摸胸口,才低声道:“……你的篦子。”
日光铺洒,无人回应。
时御又给篱笆院的晒书台起了棚架,夏秋夜里都可以在下边纳凉。他将木工做得细,钟攸给他盛了绿豆汤。两人在院里商论,要不要再种点东西。
“种柿子吧。”钟攸看了篱笆院周遭,“桃树笼了一半,再种两棵柿子树,待以后,家里就有柿子吃。”
时御含着汤应了。这一月他多在院里,难得没人打扰,趁着闲时,又将篱笆院好好捣腾了一番。不过柿子树种植要待秋时,他想了想,在院沿栽了月见草,簇拥着篱笆院墙。一到夜里,满园舒馨。
钟攸偷着闲月,画了不少东西,多是时御和篱笆院。时御每一张都束好,收书架上边屯着。日子不经意流过去,眼看要到书院迎学的时候,时御越发觉得这日子宝贵。钟攸也察觉他晚上黏人,后几日身上就没轻过痕迹。
苏硕来拜访的时候两人正站院里低谈,他看见时御侧脸柔和,垂眸带笑。苏硕本想唤人,正见了这一幅,心下一突,倏地生出不太妥当的感觉。
他心道:小六亲近先生是好事,可是这么瞧着,总觉逾了界。况且这院子就这么大,两人再怎么讨论学问,也不能日日都住一处啊。
“大哥。”钟攸先叫了人,过来开门。时御在后边搁了碗,也跟着过来。
苏硕入内,道:“这天热,过两天书院迎学,馆里有一批绿豆送过去,先生不要客气,叫人收下就成。”他本是来告诉时御许庆生还在镇上的消息,眼下话一咽,变成了:“小六一直住先生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