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馆的火势压下去,几欲跑断腿的伙计匆匆赶回被烧成黑黢色的库,挖出来已经作废的烟粟。他趴在还烫手的灰上,登时面如死灰。
苏舟靠脸熟借了辆驴车,四个人挤在上面,那毛驴跑得颠簸,尾巴甩得欢快。但板上四人都没有玩闹的心思,因为马上回院,先生若问起来,他们岂敢直说。
朴丞一直沉默着,在车轮滚过石头时,忽道:“我自向先生请罪。”
少臻手里的鞭摇晃,苏舟盯着,总怕他一个冲动抽朴丞身上。他仍是冷脸,道:“得了,这事轻易过不去。”他隔空抽了几下鞭子,心浮气躁着道:“如果仅是寻常东西,犯不着狗急跳墙要弄你。你在里边看见什么了?”
“烟枪。”朴丞手指做出枪状,偏头凑上唇,道:“像抽土草,但味道古怪,香得发腻。”
少臻连长河镇都没出过,哪里知道是什么?他只是见着救火人的神色,猜这库里放了不得了的东西。
“方才应带些出来。”少臻沉吟,“也许先生见过。”
“时候来不及。”苏舟掌心还留着烫痕,他躺身在狭窄地板上,看着星子闪烁,道:“我猜先生这回得生气。”
谁知抱腿坐中间的榕漾突然道:“我拿出来了。”
苏舟倏地坐起来,三人一齐盯着他。他先红了眼眶,望着朴丞,“你下回别再去了,这东西不对头,我闻着味犯恶心。”他眼眶迅速红透,抽抽搭搭道:“站馆里的时候就想给你说,你也不理人。”
“不是……”
朴丞怔怔,苏舟照他后脑拍了一把,催道:“愣甚,快给人说你不去了。”
朴丞看榕漾抱着腿的手上勒痕清晰,声音小下去:“……以后再不去了。”
“你说真的?”榕漾哽咽起来,“你、你去我也拉不住。”
“不去了。”朴丞立刻蹲他跟前,抬手发誓道:“老子再去就天打五……不,徐杭的赌馆也不能去了啊?”
榕漾眼睛含了泪瞅着他,眨巴的时候努力想看清人,泪就直往下掉。朴丞登时歇音,想着才成了难兄难弟,不能这么点事也不应。他顿了几瞬,正色道:“我真不去了,你拉我我就都不去了。”
“你能再得寸进尺点么?”少臻鞭子真想抽他,“还得他拉你啊?”
“师兄替你作证。”苏舟曲了一条腿,“东西你真拿了?”
榕漾点头,他探手在怀里摸索,掏出来几块碎烟粟。他偏头抹了眼泪,道:“往外走的时候摸到的。我觉得这东西得给先生看。”
“没见过。”苏舟拈了一块抬在眼前看,又闻了闻,“还真是香味,不会是压衣娄子的东西吧?”
“要烧软了点着吸食。”朴丞拨了剩下的几块,他道:“我也没见过。我猜是才进来的东西,不然大岚什么稀罕玩意我能不知道?连上回海商进的那窗我都挨着瞧过。人说是私底下流进来的,还没过明面上的府州检查,该是送进来探路的哨。”
榕漾捧鼻下又嗅了嗅,他苦着脸道:“这味不成,腻得我泛酸水。”
少臻正赶毛驴,只瞟了几眼,但他心思转得快,他道:“回院是逃不过去了。一会儿先生动怒的时候,榕漾就拿这物出来。”
苏舟心虚,“万一没什么用处呢?”
“呵。”少臻冷笑,道:“那就只得让朴大少挺直腰杆跪一晚上了。”
钟攸往省心舍转一趟,发觉四个人没了。这晚饭的点都过去了,也没见人回来。先生只得提了灯笼在院门口候着,要是还没回来,就该往镇上去寻了。
夜里他眼不好,时御就替先生掌灯,靠边上陪着。
那驴车跑近的时候,时御先瞧见了四人身上带着痕迹,他就知道这得是出事了。但先生的学生他不能越过去收拾,他只道:“苏舟。”
苏舟险些从车板上滚下去。他袖上还烧了洞,赶忙藏了,弱声细语道:“六、六哥……”
时御指尖点了点灯笼杆,道了声嗯。后边的钟攸跟着问:“今儿在镇上待得久,出了什么事儿?”
朴丞手腕上又开始隐隐作痛,这是怕时御怕的,他踌躇着不想当时御面开口,那边少臻先几步到钟攸跟前,道:“让先生惦记了。今儿本该早回的。”他停顿一下,“谁知人给扣下了……”
果听钟攸问:“谁给扣下了?”
少臻搅了衣袖,露了点后怕,“就是……”他侧头望了眼朴丞。
朴丞接道:“我往赌馆去了。”
钟攸笼了袖,没随即吱声。檐上垂了灯下来,边上时御的灯也给照着,他看见学生身上的痕迹。他不说话,四个人就愈发惶惶,尤其是边上还站着深眸不善的时御。先生面上的笑容没了,他一贯温柔,这会儿确实是生气了。
“先进来。”钟攸伸手拍了少臻肩上的炭痕,“带着人先往里进。”
少臻应声,其他三个跟上。苏舟打他六哥边上过得时候,低眉顺眼,没敢飞一个眼风。
见人都进去了,钟攸才凑在时御耳边道:“这少臻厉害啊。”
他一顿话讲得停顿恰好,面上神情,眼里情绪,都压着“被人欺负”这四个字来缓和朴丞要接得那句“往赌馆去了”。连搅袖口这指尖动作,都是仿平日里钟攸思索时做的。一个恭顺听话的学生,惶惶不安的被恶人给欺负了,这会儿能回来都是叫先生心疼的事,何况还是个崇拜先生情不自禁学了先生小动作的学生呢?
“光是察言观色这本事,就已经不得了。瞧着你插不得手,只拿着先生就成了。人还有胆子,敢正面回望人,这是心里不害怕。”
时御嗯了声,皱眉道:“他倒学得像。”
钟攸指尖搅了搅袖口,笑着道:“看来我这习惯得改。”
时御抬了灯笼带着先生入门下阶,“我闻见焚烧味。”学生们已经转了道,他抬手握住钟攸的手,低声道:“待会儿休恼。”
“还不知道什么事。”钟攸下了阶,道:“这会儿就是该先生上的时候,不恼也得好好收拾。朴丞是块璞玉,不能容他废在这上边。”他说着问时御:“蒙叔还收徒弟吗?”
时御道:“看眼缘。”他松了手,挨着钟攸的肩,没让人走歪,他道:“你想师父收朴丞?”
“蒙叔还缺个徒弟。”钟攸笑了笑,“还缺个能站他从前位置的徒弟,是不是朴丞不好说,但看着有苗头,该问问,说不准就是这小子了。”
两人对望一眼,钟攸分明看见了“不靠谱”三个字,他顿时笑出声。谁知转头时御在屋外边检查灯笼罩的时候,听着里边钟攸重重搁下了茶盏,是真恼了。
苏舟榕漾少臻一溜的出来立着,唯独朴丞没出来。时御坐栏上抱着灯笼看罩,淡声问苏舟:“干什么了。”
苏舟还懵着神,小声道:“烧了赌馆的库……”时御目光扫过来,苏舟浑身一绷,“赌馆拿了朴丞,要给他吸东西!”
时御指尖一顿,马上猜到是什么东西了。他先前还余着的温色尽数散了,又听着苏舟加了声:“许庆生抽了,他先找上朴丞,带着榕漾也压库里,说什么神仙东西,尝了味就离……离不开了。”
许庆生这混账东西!
时御猛地起身,吓了苏舟一跳,察觉他六哥目光骇人。时御盯着他,寒声道:“他碰了吗?”
“没、没碰!”苏舟飞快摇头,“朴丞猜着东西不对,没敢碰!”
烟粟果然流进来了。今天他们盯着朴丞,若是这小子没走运,会是个什么结果?时御记着那夜的瘾声,也记着路上他们听的徐杭传闻。
他指腹被栏上木刺划了道口,时御盯着那红色溢进黑暗里,终于察觉到这东西已经像是夜色中的铺天大网,悄无声息地罩在了人头顶。
青平府挨着的街上夜闹正喧。
那花街上最打眼的逢怡院里滚出个人,后边的老鸨掐着帕遮挡着口鼻,骂道:“什么玩意!没钱往这处来,姐们又不是庙里的菩萨,给谁白嫖!我呸!滚栏外要饭去!”
那人烂醉着滚圈,趴地上含糊不清道:“爷!有钱!你休瞧不起人!”他说着伏身呕吐,溅了边上人一靴恶臭。
钟燮抬扶着他同样烂醉的同僚才从应酬席上下来,正是左右都被吐了个彻底。他在这恶臭里青筋突跳,侧了俯身推了把地上那人,道:“家去,挡人道了。”
那人又呕了几声,断断续续喊了什么烟。这花街名里带烟的姐儿多了,钟燮只当他还是个多情客。谁知这人忽地扒住钟燮小腿,手抖微抽搐的念着:“钱!我有钱!给我点东西!再给点东西!”
他越念越快,渐渐颠倒混乱,人也抽搐渐剧,痛哭流涕的喊声:“再给点!我铺子都抵干净了!怎么就给了一口!求你!求你、给我!”
同僚打着酒嗝,指着人哈哈大笑,骂道:“甚么穷酸!这人是个疯子!”
那人呼吸急促,神识不清地癫狂,扒着钟燮的袍像是扣住命似的,“烟粟、烟!烟枪呢!爷的、爷的烟枪!”他手指扒得死,抖得厉害,猛地哀怨道:“东西呢!东西去哪儿啦!”
钟燮倏地抽腿,却如何也抽不掉。这人不对劲,头对着他一阵震响的磕,念着烟粟,一声高亢过后人就扒腿上没再动了。同僚尚在笑骂,钟燮突然松开同僚,俯身拽起那人的后领,却惊愕地发觉。
这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