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谢枕书说:“好了。”
苏鹤亭睁眼,接过小灯,看上面松动的地方都被修好了,不由得笑道:“谢了。”
他今天用小灯引出过大火,精神一直不济,坐在这里犯困。此刻说话也眯着一只眼,像只被扰醒的猫。
谢枕书看他半晌,说:“休息吧。”
苏鹤亭把另一只眼也眯起来,道:“休了。”
谁知下一刻,他身体歪倒,被谢枕书轻摁在了腿上。苏鹤亭也不逞强,就这样枕着长官,说:“好,你给我充会儿电,不许乱动哦。”
言毕,他闭目养神,表情放松,仿佛真的在“充电”。
谢枕书待苏鹤亭呼吸平稳后,才慢慢道出一句“晚安”。外面的飞沙声和苏鹤亭的呼吸声逐渐构成了一种奇妙的节奏,如同某种安神曲,让他听了一宿,心情平和。
夜比想象中漫长,当众人发现天不会亮的时候,恐慌便弥漫开来。大家簇拥到珏的身旁,争相去接它掉落的花叶,可珏的花叶落下后就会消失,这让大伙儿更加惶恐。
两天后,比黑暗更加可怕的饥饿来了。拼接人带来的饭盒被分下去,却只够大伙儿舔个味道,填饱肚子这件事迫在眉睫,他们开始向谢枕书祈求食物。为了不让幸存者饿死,谢枕书带队去了最初的刷新点。
到地方时,苏鹤亭捂着外套,闷声说了句什么,可是风太大了,谢枕书没听清。他抬手打了个手势,让苏鹤亭再说一遍。苏鹤亭便拉下外套拉链,顶着狂风,凑到他耳边,大声说:“我说——这个通道不是被夜叉捏变形了吗?主神又把它修好了。”
的确。
谢枕书拂开通道口上的灰尘,发现这里恢复如初,连出口附近的抓痕都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苏鹤亭皱着眉,头发被吹成了毛球。他没离开谢枕书的耳畔,继续说:“有点怪。”
谢枕书道:“下去看看。”
他们此行带着十二个人,016和教主都在。016听见他们的对话,便朝长官也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留守出口。他腿脚不便,确实不好下去。至于其他人,下都下不去,也一并留在了出口。
苏鹤亭说:“我在这里等你。”
这十二个人若是在这里闹内讧,容易引来巨佛和机械太监,所以苏鹤亭决定亲自坐镇,避免冲突。谢枕书懂他的意思,稍稍点了下头,便下去了。
长官一离开,便有人问:“猫先生,你刚才说有点怪,是哪里怪?”
苏鹤亭指了指通道:“怪在这里,它上次被夜叉捏坏了,主神却宁愿把它修回原样,也不愿意重做一个。”
大伙儿听完,纷纷来瞧。教主用袖子蒙着口鼻,抓住机会,说:“想必是伪神的阴谋,用假象麻痹大家的心神,好让大家放松警惕,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被它们迷惑,旧神说啊……”
他借机传教,大家都堵起耳朵,只有016直接忽略了他,道:“这里修起来很难吗?”
苏鹤亭说:“怎么说呢,比起重做一个要难许多吧。”
这个地方的难修之处在于,它被夜叉破坏了,还不是普通的破坏。苏鹤亭虽然不清楚夜叉是怎么做到的,但就那天的情况来看,夜叉折叠了它的空间,把大厅揉压成了一个极小的存在,修起来会很麻烦。
一个人道:“这么说还真奇怪,主神为什么不直接重做一个新的?这里这么大,有的是位置。”
另一个人说:“可能主神把这里当作风水宝地。”
那人道:“别搞笑了,主神还算风水?这地方哪儿不是它们的。”
他们讨论起来,这句话却提醒了苏鹤亭。他勾着小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笑说:“那还真说不准。”
正此时,谢枕书回来了。大伙儿呼啦啦围上来,比起电子伪神的阴谋,更在意长官有没有找到食物。他们伸颈追问:“长官!怎么样?”
谢枕书翻出通道口,巨影倒下十几个饭盒。众人也顾不上吃沙子,顿时欢呼起来,可是谢枕书也带回了一句话。
他说:“底下有人。”
底下有人,还不止一个人。他们将这批人带回去,但从这天开始,被传送上线的人数激增,二十,四十……短短半个月,他们已然变成了百人队伍。随着人数增加的还有矛盾,拼接人和幸存者的矛盾,后来者和先来者的矛盾,甚至还有旧世界南北联盟的矛盾。这些矛盾让众人争吵不休,报团成为大家相互对抗的手段。
这天,苏鹤亭终于说出那句话:“不要吵了。”
可惜在场无人理会,各方唾沫横飞。
“人真可怕啊,”教主蓬头垢面,蹲在苏鹤亭后面,“我昨天也喊他们别吵了,结果被暴揍一顿。唉,堕落啊,真是堕落,大家都被电子伪神玷污了灵魂,忘记了如何相爱。”
他鼻青脸肿,还不如刚来时精神,过长的袍摆在地上被拖成了抹布,他也从不撩起来,就这样邋里邋遢的凑合。
“其实完全没必要嘛,”教主说,“世界都毁灭了,到这儿来的全是倒霉蛋,倒霉蛋不必分那么清楚。十六弟,你说是不是?”
016道:“你闭嘴。”
教主说:“你可以反驳我,但你不能让我闭嘴,这是暴君逻辑,不可取,不应该……”
他的话并没有因为饥饿而减少,实际上,饥饿促使他只能靠讲废话来转移注意力。
016没有搭理教主,他正全神贯注地听众人争吵。他很少主动发起矛盾话题,但他总爱替别人打抱不平,每次听得来气,都会破口大骂,今天也不例外。
苏鹤亭托腮,坐在一堆饭盒中,像个被供奉的无聊神仙。托小灯的福,没人找他麻烦,他也总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比如现在,他虽然说不要吵了,表情却没多严肃,看起来一点都不靠谱。
幸存者说:“我们也干了活儿,不算吃白食。他妈的拼接人有多少在偷懒?”
拼接人道:“操,跟着长官外出搬食物的不是我们?外边多危险,不然你们去啊。”
谢枕书在时,大家还会忍耐,如今长官下线没回来,一堆人恨不能把话全说完。大厅现在刷新的食物完全不够分,每个人都肚子饿,他们对力量的惧怕正随着风平浪静的黑夜逐渐消退,后来者尤其,他们甚至怀疑机械太监根本不存在。
教主听他们越说越难听,便忍不住插嘴:“不能黑白颠倒,旧神说——”
这半个月靠嘴积攒的矛盾已然不受控制,谁还听他的劝说。原本只对骂的几人忽然站起来:“少听他们废话!早就想说了,来了有一周了,什么魑魅魍魉,半条影子也没见着。”
头一批拼接人领教过机械太监的厉害,当着苏鹤亭的面,不敢把话说太死,但食物紧缺的压力让他们早就想把多余的后来者踢出去,此刻听后来者如此说,忙站起来,煽风点火,嚷着让后来者走。
后来者人数多,挤在一起乌压压的,被他们一煽动,吵得更加大声。内容无非是走可以,食物要分明白,大厅也要让出来。
周围闹哄哄的,不知是谁先推了谁一把,一众人竟然动起手。
教主说:“阿弥陀佛旧神在上,不要打啊!哎哟,怎么又打我?旧神说要善待众人,要和睦相处……我们要成为家人,朋友们,都入教吧,入教就没矛盾了!”
他的声音被人群埋没。
“……如法。”
苏鹤亭说:“你在念经吗?什么如法?”
教主艰难地冒出脑袋,道:“不是我!什么如法?我说的是聆听旧神教诲!”
混战中,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涌入。
“……圣者可托生天地光明界,前尘泡影,忘别情扰……”
苏鹤亭道:“不要吵了。”
话是同一句,但语气截然不同,众人还没搞清楚状况,氛围就如同凝固的冰潭——不要吵了,巨佛来了。
地面剧烈震动,沙子都在滑向凹陷处。近日刚刚搭建好的简陋避风屋瞬间崩塌,众人抱头,在狂乱的风中险些被吹翻。
“真言如法,敬礼诸天,遵得戒律,圣者可托生天地光明界。”
争吵引来巨佛,它们的诵经声回荡在天地间,从黑暗中露出身形。它们双手合十,嘴巴不动,可声音不仅越来越大,还越来越快。那诵经声砸在人耳朵里,如同催命的鼓点。
一直没有醒的珏屹立原地,花叶被风吹飞。苏鹤亭捉住飞过的两只银点,说:“火。”
教主被袍子绊倒,忙喊:“十六弟,给猫先生火!”
那诵经声结成电音网,罩住众人,扰乱连接。
016露背递火,骂道:“这玩意吵得我脑袋好疼……疼死了!”
苏鹤亭猛打响指,这段时间一直在修养的小灯忽亮。蓝色火焰沿地蹿出,绕着众人成为一个圈。
待众人看清巨佛的真容,不禁骇然。四下已被巨佛包围,它们神情愤怒,身形远比机械太监更有震慑力,此刻肘臂相贴,如似压向众人的百米高墙。只听巨佛齐诵读:“持教受戒,勿生骄欲,规矩方圆,圣者可栖身神法无上间!”
这个“间”字一出,堪比精神入侵。震得众人脑门嗡嗡响。育种室的连接系统本就不如“晏君寻”们的稳定,一被干扰,很容易断开。有人刚喊出个“我”,就凭空消失了。
苏鹤亭道:“给我——”
环境嘈杂,狂风大作。他那一点光亮在巨佛们的脚前如同萤火,重重巨影下,他的身影快要被淹没了,只见小灯胡乱摇晃,他鼓起气,重新说:“给我燃起来!”
半死不活的蓝色火焰当即腾升,蓝色数据犹如大地暴出的青筋,脉脉相通,在珏脚下结成密网。满树银点好像听见了他的呼唤,在火光中飘起。
“我叫陈……”
“……妈妈,下雨啦。”
“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
“回家路上记得……”
“轰炸又来了!”
一些私语萦绕在耳畔,都是银点生前的细碎记忆。他们来自旧世界,不同阵营,不同年龄,不同性别,声音或温柔或尖锐,全是被主神系统视为垃圾的无用资料,被苏鹤亭盗入惩罚区,又被珏保存起来。
苏鹤亭说:“拜托各位了。”
记忆低语喃喃不休,在巨佛的诵经声里显得很微弱,却如似绵绵细雨,抚慰着众人的神经。
蓝色数据爬满巨佛脚部,让它们表皮脱落,露出内在的绿色数据。两色相逢,缠绕出迷幻的渐变色。那大团的彩色光芒如同某种污染,缓慢地晕开。
苏鹤亭用小灯照亮众人,说:“来活儿了。”
后来者抹掉沙子,虚心请教:“我们怎么干?”
苏鹤亭道:“打它们。”
众人“啊”一声,没料到活儿如此简单粗暴。
苏鹤亭说:“不然就搬走它们,二选一。”
教主率先做出选择,掉头冲锋。他几拳打在巨佛脚上,虽无作用,但喊声很大,令众人士气高涨。一时间,乱拳齐出。这是个笨办法,可有效果,因为人群里还有拼接人。
巨佛的脚部被痛击,断裂的脚趾坍塌在地,导致里面爬动的绿色数据如蛇扭动。它们污染了沙地,和蓝色病毒滚出满地渐变的光团。
“呀!”小树突然叫一声,“谁扎我的脚。”
苏鹤亭计划成功,立刻指着巨佛:“它。”
珏刚刚醒来,状态极佳,只见它抖抖花叶,气势十足地喊:“走开啦,流氓!”
小树瞬间开始生长,黑色枝干威武粗壮,花叶在漫天银点中如似沐浴,一阵疯长,直至根茎爬满地面。那树冠莹色澄如月光,照亮夜空。
珏说:“超级巨大化!”
苏鹤亭仰颈大喊:“无敌小树,给它们点颜色瞧瞧。”
珏伸展枝叶,占据半张夜空,说:“我造了个好东西,你看。”
苏鹤亭退后两步,挡住风沙,看珏做了什么好东西。珏的枝叶还在生长,整体呈伞状,逐渐茂密到遮天盖地的地步。沙地被根茎铺满,如同小坡隆起,就连原本十分高大的巨佛在它面前都矮了几分。然而这还没有完,苏鹤亭马上就知道珏说的好东西是什么了。
是轮半人高的太阳。
那羸弱的小太阳从树冠中升起,发出薄薄的光芒,其力量甚至无法穿透一片阴云,可它的出现就足以使人振奋。
众人雀跃:“是太阳!”
珏举着这颗小太阳,逼得巨佛退后。银点们的记忆低语反客为主,将诵经声驱赶向世界的边界,连四处狂卷的风都变小了。
苏鹤亭震惊道:“你也做得太快了吧!”
珏说:“我专心起来很厉害的。”
这颗小太阳是个杰作,它不仅破除了主神系统的咒语,还挑战了阿尔忒弥斯的威严。它甚至不依赖以往的主神数据,是这虚拟世界里的一个奇迹。
巨佛在树和小太阳的逼迫下隐遁,它们的表皮在光照中大片脱落,如同绿色数据组成的巨浪,拍打向终点。
眼看危机解除,苏鹤亭的蓝色火焰便消失了。众人团聚在树的脚下,迎接着久违的太阳。苏鹤亭趁机清点人数,发现有一半的人都在诵经声里断开了连接。
珏晃动树冠,对太阳爱不释手似的,说:“这个不能放在地上给你玩哦。”
苏鹤亭收回目光,很遗憾:“只能挂在树上啊。”
珏说:“唉,它还不完美,你就暂时把我当作一根电线杆吧。”
教主举起双手,表情痴狂,“啊啊”半天,喊道:“旧神化身万物,请再让我多看看这种神迹,万能的树……”
刚刚经历一场生死试炼的众人再也不吵架了,他们神色戚戚,躲在树下。几个幸存者匍匐在树前,发癫般地跟着教主默念:“万能的树……救救命。”
可珏无法控制连接,它只能在那哭泣声里探出枝叶,用光芒替人类擦拭眼泪,说:“别哭,总会有办法的……请叫我珏,我不是万能的树,我是个在寻找恋人的普通系统。”
它的自我介绍只有一句话,甚至还为自己加上了“普通”的形容词。可它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已经很不普通了。
苏鹤亭回身查看坍塌的避风屋,脸上忽然沾着水。他一愣,抬起头。起先只是两三滴,但紧接着,暴雨倾盆。
珏说:“糟了,太得意忘形,被发现了!”
它顿时摇身缩小,把太阳塞回树冠,可惜为时已晚。
“过——”
这一声尖锐的电子音贯穿全场,雨声忽疾,黑暗如似一张抖开的兜布,从天尽头霎时盖下来,扑灭了珏和小太阳的光芒。
屋漏偏逢连夜雨,机械太监来了。
016腿脚不便,被卷土重来的狂风袭倒。他“操”一声,滚入坡下。不仅是他,众人皆因树的缩小失去了依靠,让风一推,就滚作一团。
苏鹤亭本想说话,结果一口气没提上来,连咳几声。小灯在风雨中惨然黯淡,被风刮得几乎要看不清了。他说:“珏!”
珏背着太阳一路小跑,答:“我在这里!”
苏鹤亭说:“我看不清你。”
珏道:“有什么在干扰我发光,我也看不清你的灯光了!”
机械太监亮着绿光,它今晚有些不同,比前几次冷静,不,应该是比前几次木然。那双电子眼不再闪烁,声音也被处理过,变得更加“机械”了。它说:“神——魔——通——行——”
每个字都是被拨乱的杂音,刺得人神经微痛。机械太监的袖口垂得很低,整个身体只剩下轮廓,除了那双电子眼,再也看不清它别的部位。
黑暗像洪水,无声涌过众人头顶,淹没一切光亮。苏鹤亭试图唤醒银点,可是没用。很快,他连小灯的灯光都看不见了。
雨夜一片死寂。
谢枕书刚上线就淋到雨,那雨虽然急促,却没发出一点声音。他环顾四周,在无边黑暗中看不到任何人。
他说:“猫。”
无人回应。
有一瞬间,谢枕书仿佛回到了崩坏的14区,但雨昭示着神魔通行,这吊诡之象表明有东西正在捣鬼。
菱形碎片滑入黑暗,贴着沙地前行。雨打湿谢枕书的肩膀,他站在原地,沉默时的情绪比黑暗更难窥探。几分钟后,找不到苏鹤亭的心情终于变得狂躁,菱形碎片逐渐化作三头六臂的巨影。
他道:“出来。”
巨影扭动头部,露出其中一张脸。这张脸横眉瞪目,咬着酷似厌光的炮筒,冲黑夜轰出一炮。
雨中爆亮!
只听珏喊道:“长官,太监带了能吃光的怪物来,它会干扰——”
珏的话没说完,炮光就灭了。受干扰影响,当亮光熄灭,黑暗中就是无声的,像是静音现场。
谢枕书因此连开数炮,让白光依次爆开。在风浪冲击下,珏的树冠终于有一丁点儿亮,它借着长官的掩护,把根深扎入蓝色病毒中。那蓝色很快流遍它的枝干,让它恢复正常。它利用根茎,在沙子里飞速移动,把被干扰的众人拽回身旁。
教主被拽得狼狈,他拉着袍摆,怕自己走光似的,对珏喊:“万能的——咳、咳!”
他吃了几口沙子,眼泪都要呛出来了,憋红脸,用手疯指另一头。
016说:“我他妈在这里!”
教主道:“我知道啊!我指的是猫先生,猫先生!”
菱形碎片在得到讯号的那一刻就冲入黑暗,可是扑空了。
谢枕书道:“在哪儿?”
珏说:“我确定不了,灯灭了!”
“灯灭了”这三个字让谢枕书色变,菱形碎片犹如过境狂风,全涌进了黑暗里。雨一直在干扰他,他没找到苏鹤亭。
016提起教主,说:“你再指!”
教主差点被提溜起来,道:“那那那,就那!”
谢枕书冲入黑暗,白色衬衫瞬间就被吞没。黑暗里是令人恐惧的寂静,仿佛是被消音的另一世界。飞扑的雨击打着他,他甚至顾不上擦。
“猫,”他的声音渐大,“苏鹤亭!”
巨影迅速组出轮廓,架着几只炮筒,朝天空发射。炮“嗖”地冲出去,在半空炸开,一瞬亮,又一瞬灭。谢枕书的胸口起伏剧烈,他向前,好像变成厌光的那段时光,不论暴雨还是暴雪,永远在寻找。
“叮。”
一声铃铛响。
“叮。”
铃铛声由远及近,它微弱极了,却能来到谢枕书身边。小灯淡淡的光芒几近熄灭,苏鹤亭的手穿过黑暗,牵住谢枕书。
“我听见了,”苏鹤亭隔着雨帘,声音不大,“你喊得好响。”
猫牵着长官往回走,他瘦白的腕骨上还残留着伤痕,有股血腥味。谢枕书抓住他,有一刹那,像是要把他塞进怀里。
苏鹤亭说:“谢枕书,谢枕书听见请回答。”
谢枕书跟着苏鹤亭,仿佛是猫背后的巨影,在苏鹤亭看不见的每分每秒里疯狂。可是他只回答一个“嗯”,因为他再讲一个字,就会暴露自己的失控。
苏鹤亭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两只小铃铛,也没有解释,他把小铃铛在灯上,成功回到另一头。珏见到他俩安然无恙,才虚脱般地变回小树,举着侧枝呜呜大喊:“7-006,灯灭了很可怕!!!”
苏鹤亭道:“什么灯灭了,别讲这么恐怖,是暗了。”
珏扑到他俩膝盖前,看小灯果真还有光,说:“吓坏我了,我刚才都感应不到你!”
有谢枕书在,教主便趴在沙地上,甘作一瘫泥。他喘几口气,说:“太折腾人了,这一晚上跑个不停,谁受得了。长官,你回来得太及时了,我看那太监见到你,便‘嗖’一下没影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发现风雨已停,机械太监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了。
珏奇怪道:“这次的怪物还没有露面呀。”
每次神魔通行太监都要驱赶怪物出场,这次竟只熄了个灯,连多余的话都没有。
苏鹤亭看看夜空,说:“确实古怪,不过久留无益,换个地方再说吧。”
剩下的人相互搀扶,跟着他们撤向别处。这半个月谢枕书熟悉了沙地地形,即便没有灯光也不会迷路。安全起见,他们的落脚点依旧选在了蓝色病毒汇聚处。
两个人一直牵着手,到了地方才松开。谢枕书的衬衫半干,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苏鹤亭,被长官握过手都被麻了。
珏在落脚点变成一棵避风树,众人在树下重新清点人数,发现只剩三十二个人,其他人都在巨佛的诵经声中被送走了。这下别说吵架,能活着就万幸了。
一人问:“连接断了,还能再连吗?”
无人作答。过了一会儿,苏鹤亭正欲开口,却听016说话了。
016说:“看情况,如果断开后精神状态良好,那就还能被送去下一场实验。如果……那就被送去焚化炉。”
光轨区里的焚化炉是干吗的,在养殖场待过的大家都知道。此刻听016这么说,大伙儿不禁意志衰颓,都消沉起来。
一个拼接人忽然抹了两把脸,眼眶通红,说:“打仗的时候,我从老家跑了,那会儿都说停泊区最安全,我就去了,在停泊区以为能混到战争结束,可他妈的,谁知道狗屁战争会直接快进到世界末日。现在好啦!连跑都没机会,什么操蛋的……死都要看系统安排……”
他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声音越发沙哑,引得大伙儿都泣不成声。这一刻不分队伍,全是末路人。
016倚着树休息,突然道:“哭什么,哭个屁,系统很了不起吗?人才了不起。”
他本意是安慰人,可语气和脸色太差,倒像是在嘲讽人。他自己也知道,说完脸色更差了。
一个幸存者道:“你浑身机器,自然不害怕,可我们赤手空拳,只能跟在队伍后面讨饭。这日子要怎么过,真的没一点希望。”
教主说:“我理解你,入教吧,入教——”
016捶了教主一拳,教主当即闭嘴。少顷,016道:“你以为浑身机器是好事吗?我倒羡慕没改造过的。我是什么,我不过是稍微能忍耐些的实验白鼠而已,它们想切我的手就切我的手,想卸我的腿就卸我的腿。”
他总是不高兴,也确实没什么可高兴的事情。他裸露的背部被金属爬满,有些金属甚至嵌在他的皮肉里。
016抱着手臂,顿了很久,才说:“我妈就算还活着,也认不出我来。什么斗兽场,这几把名字还不够直白吗?我这种人就是系统缝补的怪兽,痛苦得要死。”
他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
“可老子偏不,臭系统,我非得活下去,活到世界太平。我还要看天亮,看这群狗日的系统全下地狱!”
他倏地指向珏,说:“都怕什么,我们有树,有猫,还有长官。只要你们这些逑人别再为屁大点事吵架,好好团结起来,我们早把系统干趴下了!”
教主忍不住鼓掌,叫道:“说得好,说得太好了十六弟!”
016的豪言壮语很有成效,让众人擦干眼泪。他们总不能坐着等死,既然跑不掉,索性跟系统干到底。为此,大伙儿重振旗鼓,决定跟着谢枕书和苏鹤亭谋个生路。
谢枕书虽然常以冷漠示人,但他曾是南线的部队精英,如何整理一支队伍对他来说比交朋友更容易。在经历这次的袭击后,众人迅速统一战线,目标只有一个:活下去,逃出去。
几天后,他们在沙地中齐力建出向下的避风所,虽然简陋,却比上次的稳固许多。得益于珏的计算,大家对时间有了较为清晰的把控。
“上次出门我就想说,主神系统并不如它们自己宣称的那样万能,起码它们还无法改变传送点,”苏鹤亭在作战会议里给大家画圈表示,“食物刷新点和人的传送点暂时都是固定的。”
016道:“哦,还真是它们的风水宝地。”
苏鹤亭说:“没错,阿尔忒弥斯构建这里的时候没打算做什么惩罚区,我猜主神即便修改了设置,也要受到阿尔忒弥斯制约,所以传送点目前只有这一个。”
谢枕书抓住重点:“目前?”
苏鹤亭说:“从祝融开始……我发现主神系统都变聪明了,它们既然想要使用这里,就不会甘心受限,一定会想方设法攻破阿尔忒弥斯的限制,所以以后传送点可能会移动位置,也可能会增加数量。”
一个拼接人看着两个圈纠结,道:“万一它以后移动了,咱们的食物就断供了,那该怎么办?”
珏揪下几朵莹花,说:“我可以变呀。”
大家齐看向它,它怪不好意思的,左右张望,道:“其实很简单的……改个数据就好了,但是抱歉,我以为你们都不用吃饭。”
它的意思清楚:都意识上载了,怎么还需要吃饭呢?
像是要证明自己的可靠,珏打开侧枝,使劲抖一抖树冠,只见便当盒“哐当哐当”地掉落一地。
这下就连不信教的人也要高喊“万能的树”,他们在狂喜中欢呼,快要把珏夸上天了。
珏说:“想吃什么都可以,我能定制哦!”
苏鹤亭道:“其实——”
欢呼声盖过了苏鹤亭的提醒,饿了几天的大伙儿一边点菜一边打开便当盒,里面的饭菜样式堪比高级餐厅。
珏信心满满,说:“我收纳了旧世界餐厅大全,什么白珍珠、粥其林,我都有……”
狼吞虎咽的幸存者道:“这米饭味道有点怪。”
一个人说:“一股酸味。”
另一个人道:“不是啊,我吃的是金属味。”
大家越吃越奇怪,各种食材似乎串味了,塞进嘴里像万花筒。
苏鹤亭这才说完刚刚的话:“……其实它搞不清味道。”
珏没有尝过,它创造的食物自然会按照它理解的味道来,什么甜的酸的,它都是根据资料库里的评价词来模拟的。
珏羞涩道:“呀,请大家凑合一下。”
众人都饿得前心贴后背,哪还会挑剔味道,只有谢枕书和苏鹤亭都不用进食。谢枕书没离开原地,看着苏鹤亭画的两个小圈。
苏鹤亭指着小圈,说:“照主神系统的刷新速度,再过半个月又会组成大部队,待在沙地不是长久之计。”
谢枕书知道他的顾虑是什么,巨佛虽然对他们两个人不起作用,但对幸存者影响极大,类似诵经声那种精神入侵很难防御,单就这一点而言,巨佛比机械太监带来的神魔麻烦多了。
长官垂手,在小圈外画出条笔直的线,道:“我们走。”
苏鹤亭说:“去城区?”
谢枕书道:“去城区。”
从沙地到城区路程不短,这路上他们必须避开巨佛,因此侦查小队很重要。
谢枕书说:“再等半个月,凑出四支队伍。一支侦查,一支先锋,剩下的接应。”
他们现在有食物,不再被拴在原地,离开沙地是迟早的事,城区不论怎样都要比这里安全。可如果传送点一直不变,他们就还要再在沙地里活动,因为新人是无法自行穿过飞沙去到安全的地方。
苏鹤亭忽然唇角微勾:“麻烦是很麻烦,但我既然是个指引者,倒是可以帮帮主神系统。”
他没说怎么帮,不过当谢枕书再带队外出时,指间缠绕的铃铛会响。这是苏鹤亭给的,猫就两只,他们一人一只。有了它,谢枕书即便看不见灯光,也能知道苏鹤亭在哪里。
他们开始向城区移动,不再以“改造者”和“幸存者”区分众人。由苏鹤亭建议,他们自称为征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