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医师捣鼓起自己的抽屉,从里面掏出新捡的物件。其中有个旧眼镜,谢枕书有些眼熟,在观察片刻后,认出这是眼镜男的遗物。
医师打开自己的灯,一边仔细检查眼镜,一边说:“昨天跑得急,没能把大家带出来,这会儿估计都被送进焚化炉烧了,也怪难过的。人来这世上走一遭,总得留个名字,我看看,嗯……他叫俞什么……”
医师把眼镜交给谢枕书,想让谢枕书帮忙看看,可惜眼镜磨损得很厉害,谢枕书也只能勉强辨认出个“俞”字,看不清后面的名字。
医师说:“我本来想给他做个档案,现在不知道他叫什么,只能暂时称他为眼镜男了。”
谢枕书虽然不知道眼镜男的名字,但他知道眼镜男在生存地使用的编号,回去根据编号查找就能知道对方叫什么了。
医师把眼镜擦拭干净,和它收藏的人体器官摆放在一起,在上面标记上“俞”,又念了会儿它自创的电子经文。
谢枕书再次看到那些人类内脏,它们被整齐码列在抽屉中,每个瓶子上不仅有着自己的姓氏,有些还标有简短的个人信息,这都是医师在整理遗物时搜集到的。
医师八手合十,态度虔诚。它诵读的经文和旧世界经文不同,听起来更像是种白噪音,无法听出具体的字词。抛开它常说的“阿弥陀佛”,这和谢枕书曾看到的傲因祭祀一样,都是尚未明确的新世界机器宗教。
想到这里,谢枕书不禁看向玄女。显示屏上的文字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些刚画的长短线,那是傲因发明的另一种语言。但不论是语言还是经文,它们都揭示了一个还没有被幸存者注意到的现实,那就是旧世界的人类文明正在被新世界的机器文明取代。
谢枕书待医师诵读完经文,问:“只留着眼镜也能复活吗?”
医师说过它留下内脏是为了复活他们,可是这位姓俞的朋友只剩眼镜了,谢枕书想象不到他还能复活的样子。实际上,来自南线联盟的长官对光轨区所发明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只是他习惯自己观察,除非观察对象实在无解。
医师先把念珠奉回抽屉里,和内脏一起推进去藏好,这才转头回答谢枕书:“可以,等我去生存地找到他的个人信息,保存起来,未来就能还原他的一切。谢先生,南线的神话故事里有关于预见未来的吗?北线有些神话故事是讲这个的。”
南线神话里当然有关于预见未来的,但谢枕书融入了神的骨骼,又操纵过烛阴和厌光,早就不信这些全知全能的故事了。
医师说:“阿尔忒弥斯初次进化的时候,联盟曾与它签订过一个合约,让它作为实验对象对一些事情进行计算,它因此得到了联盟的资料库,从此获得了新的能力,那就是预见未来。你可能会笑啦,哪有人能预见未来?可是我相信阿尔忒弥斯可以,因为它的预测都是基于自己庞大复杂的数据库。我是个机器,我相信数据。”
医师说到这里,小心地打开自己的胸口,里面有块小小的屏幕,上面是巨佛的照片。医师指着这个屏幕,说:“它也是我的信仰,因为它将成为世界的基石。阿尔忒弥斯曾说过,新世界是个没有肉体和躯壳的世界,这点就连讨厌阿尔忒弥斯的阿瑞斯都深信不疑。谢先生,既然未来没有肉体和躯壳,那眼镜男为什么不能基于数据复活呢?他可以活在另一个世界啊,一个真正的新世界。”
它这番话很矛盾,如果它坚信未来如阿尔忒弥斯所说,是个不需要肉体和躯壳的新世界,那么它又何必保存这些幸存者的内脏?只要记录下他们的信息就够了。
谢枕书知道南线的神明都是人类造物,是一堆既冰凉又沉默的金属,但他没有反驳医师。
医师说:“当然啦,鬼知道真的实现是什么时候,阿尔忒弥斯没说具体日期,我也不一定能活到那个时候。一些胡言乱语,又让你见笑了。”
它对这件事有种非同一般的执念,只是不想让谢枕书感到不快,便岔开了话题,让小泡泡放起舒缓的音乐。
谢枕书其实并没有感到不快,长官从不干涉别人的信仰,只要不信他,他都无所谓。须臾后,他问医师:“你以前只当过医师吗?”
医师晃起脑袋,说:“是啦,我的存储档案里是这样写的。不过不排除我做医师前还从事过别的工作,毕竟我是个机器嘛,那可能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其实相比过去,我现在比较担心我的未来,可惜我不会预测,不然真想测一测我到生存地以后的工资……”
谢枕书在医师自娱自乐的话语中吃了点东西。光轨区暂时进不去了,他得再去14区找机会。不知道7-001有没有挪动他的操作台,他离开的时候应该把操作台一起带上的。
猫现在在做什么?
一想到苏鹤亭,谢枕书便垂下眼。掌心的伤口把纱布浸湿,他心不在焉,也懒得再缠。正发愣时,腕间的电子铐突然解开,掉在了毛毯上。
医师被声音吸引来,捡起电子铐,说:“不怪阿尔忒弥斯要7-006参与实验,他连这东西都能解开,比3366那些实验机器人强多了,了不起了不起,把它留作纪念品吧。”
谢枕书并不想要电子铐,他只想要苏鹤亭。待医师把电子铐收起来后,长官冷不丁地说:“那个3366,我在14区里见过,它在里面是人类形态。”
医师道:“哦哦,它啊,它的灵魂成分很复杂啦,我也不好说它究竟算什么。以前我们共事的时候,我当它是个弟弟,因为我们是同款型号的机器。但这次见面,我发现它已经不那么纯粹了,可能是它体内属于人的那一半占据了上风……它也曾作为实验品被实验过,那是我参与的项目。简单来讲,你可以理解为它被灌入过人类的灵魂。”
谢枕书听它解释更奇怪了,什么叫做被灌入过灵魂?3366是像厌光一样,可以被人类的意识侵入吗?
医师被长官注视,摸了两把脑门,说:“这个解释起来太复杂了,我也说不清楚,总之,3366的芯片不仅仅是人性化那么简单,它有一部分数据是高级机密,它也确实是我们中最像人的机器。”
谢枕书在心里无声反驳:不,这里最像人的应该是你。
既然谢枕书已经醒了,他们便不能再在这里停留,并且这里也不安全,如果主神系统打算追究到底,那它们很可能会派巡视机器人出来搜寻附近区域,待在这里很容易暴露。只不过医师想把玄女和它收藏的内脏都带走,还需要做点东西,于是它趁夜和小泡泡出门,去找些可以利用的垃圾。
因为耗损的精力过多,玄女很快就进入了休眠状态。没有了显示屏的声响,房间里就剩轻微的心脏跳动声。医师出门前给了谢枕书一个路线,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它还有个隐蔽的仓库,里面都是它捡来的罐头,谢枕书可以去那里挑些罐头做路上的食物,毕竟他需要进食。
谢枕书穿上消过毒的旧世界军用外套,也趁着夜色前往。雪停后的世界更冷了,风还是一如既往地大,长官越过几个雪坡,在一处坍塌的旧街上找到了医师的仓库。
说是仓库,其实也只是个废弃的商品房,门前被医师钉了几块广告牌遮挡,经雪一压,只剩两三条缝隙。
谢枕书没有挪动广告牌,上面都冻住了。他挪动脚步,打算绕一下,却在准备行动时发现积雪上隐隐有些痕迹。
这些痕迹很轻,被刻意遮掩过,这让谢枕书起了疑,他的目光沿着足迹一直看到尽头,并无声地靠了过去。
尽头是个便利店,门窗俱破,风把靠近门口的货架全部冻住。谢枕书入内,透过昏暗的光线,看到货架上空空如也。他微弯腰,在货架下面的挂钩上发现了几根绑起来的小布条。
布条是新绑的,这里果然有人在活动。根据对方留下的足迹来看,他们熟悉如何在雪地上遮掩踪迹。如果不是长官曾经受过相同的训练,他也发现不了。
谢枕书收回视线,避开可能暴露的路线,绕到了商品房的侧面。他没踩杂物,而是直接翻了上去,再借助上方的装饰栏杆,到达二楼窗边。窗玻璃早已破了一半,风把里面挂着的塑料布吹得呼呼响。谢枕书透过破洞处,看到了屋内情形。
几个简易的架子贴墙而立,门后被旧桌子堵住了。桌子底下微微亮着个小灯,坐着一圈全副武装的男人,正在吃罐头。
风声太大,谢枕书凝神听了片刻。
一个人说:“昨天就是那家伙叫人去看热闹的,小队一靠近感应网,就他妈被击毙了,连枪都来不及架。”
谢枕书听出他们是和自己一起来的武装组成员,但队长当时说六个小时候后就撤退,这些人怎么还在这里?
另一个人把挑肉的匕首在罐头盒上刮了几下,道:“庇佑器都不顶用,光让我们静悄悄有什么用?人家都是高科技,隔老远就能发现咱们。”
还有一个说:“先锋队死完就该撤退了,可队长动了歪心思,他听里面的爆炸震天响,以为能捡个便宜混份功劳。唉,昨天的兄弟们是白死了,都死在队长的贪上!”
一个道:“所以他被杀了,死得好啊,真活该。咱们现在吃饱喝足,一会儿去把车修了,明早好跟其他小队汇合。回去后记得别说错了,就说队长是死在枪战里的。”
另一个又说:“这次车坏了几天,真他妈见鬼了,要不是东西够吃,还回不去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说明白了。原来那天到达后,武装组的车就坏了,他们只得延长停留的时间,结果车还没有修好,又听见感应网里面有飞行器轰炸的声音。队长错把轰炸当成了养殖场暴动,想趁机立个大功,便派出了小队,小队却被巡视机器人击毙了,这些成员因此杀了队长。
谢枕书不想跟武装组碰面,正欲离开,忽然听见其中一人说:“这里是个好地方啊,吴耀是怎么发现的?”
一个人回答:“不是吴耀发现的,是个机器人给他讲的。”
另一个说:“我最恨机器人了,全都不是好东西,吴耀怎么跟机器人混到一块了?”
这人道:“他上次来做先锋队,被子弹打中,是那机器人把他救了。他本来打算赖下不走,却发现那机器人在窝里藏了好多人的内脏,估计是经常把人拖回去解剖。吴耀被吓个半死,伤还没好全就跑了。这地方就是那机器人给他说的,他来这儿拿过罐头,把位置记住了。”
一个讥笑:“他也算大难不死,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后福。”
另一个说:“他保不齐要升官了,正带着好些人在外面,说是要抓住那机器人审问。”
那个问:“什么机器人?武装的吗?那逮到一只可值钱了。”
这个道:“不知道呢,说是有八条手,奇形怪状的。不过吴耀说它好对付,几颗子弹就能解决……”
谢枕书猛地回过神,立刻原路返回。
天快亮了,风正是最大的时候,虽然没有下雪,却都是飞舞的雪屑。来时不感觉路远,回去却仿佛要走很久。谢枕书顶着狂风,穿过黑夜,看见前方隐约的火光。
那烈火把旧居民楼全部点燃,烧成了长夜里的巨大火把。浓烟滚动在飞雪里,谢枕书踩着台阶飞奔而上。他踹开被堵住的房门,看到正在燃烧的一切。
显示屏掉在地上被踩得稀烂,玻璃缸里的营养液淌得到处都是,缝合心脏不见了,物架上的东西也被一扫而空。
医师的机械臂被拆卸下来,有一条穿过窗玻璃,用来挂它喜欢的黑板。
黑板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我忏悔】
谢枕书盯着那三个字,两秒后,他俯身掀开坐垫,从底下的武器箱里拿出枪和子弹,然后离开。浓烟呛人,长官在给枪上膛的同时,沿着凌乱的脚印追去。
远处《保卫联盟玫瑰之歌》正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