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雪停,敖云找回了他的马,是一匹红身白蹄的小马。此时辛弈也能够出帐,但所涉位置有限。好在他也知道避嫌,并不在帐外随意走动。
赤业由乌云其其格照顾的很好,后蹄上了药,草料也合心意。
不等乞颜兄妹,辛弈自己先提出了告辞。
“你现在就要走?”乌云其其格在帐前数羊,闻言只点点头,“如果你觉得自己撑得住,就可以走。”
敖云从下边的草棚下抱出草料,喂给圈里的羊,对辛弈道:“你要回北阳去?”
辛弈应声。
敖云道:“阿尔斯楞还没有离开,你怎么回去?”
辛弈笑道:“总会有办法。”
“你们北阳人。”敖云说着倚靠在堆成小山的草料上,用手在胸口转了几圈,“都这么心大吗?”
“再待下去也只会平添麻烦。”辛弈拉了赤业的缰绳,“况且阿尔斯楞还在那里,我不能待在这里逃避。”
“很好。”敖云点点头,又抬头看了天,道:“明天也不会下雪,下午我就送你出去。希望你能记住自己答应的,不要让这里出现北阳军和南征军的影子。”
“我会的。”辛弈微笑了笑,然而他下一刻话锋一转,突兀直接道:“但我想和你谈谈其他的事情。”
敖云看着他略显苍白的温和脸,渐渐直起了身。
乞颜部并不是完全脱离了大苑的权力中心,它只是被克意打压、边缘化,直接表现为属地从以前肥美的草场到了边缘临近荒地的地方。最为讽刺的是,当年他们跑在逃离北阳军的最前面,如今他们被搁置在北阳军的家门口。哈布格钦氏像是要以这种方法,让乞颜部铭记住当年埋下的祸根,以及被□□的耻辱。
哈布格钦氏做的很成功,他让乞颜的下一代长期以往的在耻辱的夹缝中谋生,变成了对整个大苑的仇视,当然还有对北阳的愤恨。
敖云作为王的继承而诞生。
却在和王位咫尺时被教会俯首称臣。
他的父亲因此死在哈布格钦氏的反戈刀剑下,母亲像只暴怒的母狮子,拖着他和妹妹在反乱中活下来,并且神奇的让他们安然无恙的离开哈布格钦氏的领地,到了这里。
当然,这只母狮子自己却没能走出来。
敖云身肩乞颜部一系重担的时候还是个少年,牵着他当时才到腰的妹妹,从大苑内部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出来。恍惚中像是背离了原本的轨道,让他在起初的一年里常常没有真实的感觉,仿佛忽然就能醒过来。
他对北阳辛氏可谓是十分痛恨,但在日夜痛恨中,却又不自制的对那个传闻中的辛靖存有更多更深的敬仰。他甚至想过,如果他能再早出生几年,就能亲身和这位北阳尖刀在战场相逢。
他知道辛靖死了,他弟弟还是个哑巴。
每每想到这里,敖云又会生出一丝侥幸和痛快。大家沦落时的模样差不多狼狈,你还比我更惨,只剩了一个哑巴。还是个寄人篱下的哑巴。
所以纵然你当年一骑雷霆,劈开过大苑的心脏,哪又如何呢?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
有一天哑巴会开口,有一天北阳辛氏会和乞颜联手。
恐怕谁都没想过。
“你说北阳军要和乞颜部联手?”敖云站在草堆旁,他露出些猝不及防的诧异,又转眼被讽刺和冷笑覆盖,“如果北阳军和乞颜部联手,谁去按着辛靖的棺材盖?”
“乞颜部在这里的时间不短了。”辛弈拍了拍赤业的头,道:“你们熟悉这里的地势环境,比阿尔斯楞更加熟悉,即便人数差异,但有北阳军在前方牵制,你们也能从后边对阿尔斯楞的军队进行打击。从兵数上看,他几乎带走了大苑的所有兵马,哈布格钦氏的领地现在薄的和纸一样。如果阿尔斯楞败了,乞颜部就能重回领地。”
“你凭什么认为只要阿尔斯楞败了我们就能回去,哈布格钦氏是狗吗?”敖云猝了一声:“还有扎答兰部。”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辛弈在此处显露了他温和外表下的攻势,这还是他在京都时从左恺之那里学来的。
抓住要害,步步紧逼。
“你们的马都是战马。”辛弈接着道:“包括其其格那匹。如果没有任何回归之心,何须养马磨刀,日日猝练?你那把比阿尔斯楞更加锋利的弯刀,也不仅仅是为了割断野草才打造的。机会已经来了,敖云。”
“那也是你的机会。”敖云转身继续整理着草料,道:“阿尔斯楞兵败固然对乞颜有好处,但这好处对大苑来说不值一提。而你们。”他转过头,不客气道:“一旦失去了狮王的威胁,报应和野心都会倾泻在大苑身上。”
“也许从前会。”辛弈神色不变,“可是现在的大岚做不到,我们有更加危险的敌人。”
“那这对我们而言更好。”敖云狠狠皱起眉,“没有了大岚,大苑领土能横跨草原和长河,拥有肥沃土地和鲜美草场,再也不必为冬日的到来发愁,也不必为了粮食而与你们通商。”
“真的是这样吗?”辛弈不退半步,“没有了大岚,南方粮仓谁来填充?你们在草原上奔驰,谁来教你们农耕?就算阿尔斯楞真的到了长河边,他又能守多久?狮王已经是头老狮子,他如果死在征途中,大岚的怒火将滔天覆来。到了那个时候,乞颜部首当其冲。因为你们离北阳最近。”
敖云嘁声,却停下了动作。肤色微黑的青年站直时十分有压迫感,结实的胸膛和宽厚的肩膀都显示着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
他没有说话,乌云其其格却抖了裙上的碎屑,道:“你想乞颜部做什么?偷袭哈布格钦氏的领地吗?”她双手背后,探出身来看辛弈,眼睛干净却严厉,“别说笑了,我们做不到。”
“其其格。”
乌云其其格没理会哥哥,而是围着辛弈踱步。她走的时候很俏皮,完整的踩着自己上一圈留下的脚印。
“乞颜部有马,却没有粮食。我们在离那条商道最近的地方,却不享受任何互惠,乞颜部今天还有人在挨冻挨饿。乞颜部有刀,却没有军队。我们的女人和孩子都是士兵,却因为寒冷而握不住自己的刀。乞颜部有心回家,却被迦南山挡住了归路。我们想和阿尔斯楞打一架,却发现单凭自己过不了铁翼。”她停下来,正立在辛弈的侧前方。女孩子捏着自己垂腰的辫子,大方的笑,“要我们帮忙,我们要粮食,要碳火,要金子,要人手,还要你的纸状誓言。”
“我的誓言?”
“你要在北阳军和乞颜部面前发誓,阿尔斯楞之后帮助我们通过迦南山,并且保证大岚皇帝不干预强迫。”然后乌云其其格偏头,“你的誓言会管用,你有这个权力,对吧,北阳的小燕王。”
辛弈微沉,指尖摩挲着天道,“你们要的金子我没有。”他道:“但我可以给另一样东西。”
乌云其其格做出倾听的动作。
辛弈道:“商道。”
敖云忍不住插嘴道:“我们不需要。你们的太子商道只为哈布格钦氏和他的狗大开门路,况且皮革、马匹与金银、粮食的交换一直被打压低廉。一匹马换回的钱,甚至喂不饱一条野狗。”
“我不是指上津的这条。”辛弈仰头看灰白的天,道:“我是说,崭新的,能够让北阳和这里都各得所需,不需要再靠来回打仗博取的商道。”
敖云沉默下去,乌云其其格眼睛一亮,却没有因此转变谨慎的态度,她道:“这件事情超出了北阳,你做得到吗?”
“现在做不到。”辛弈眼睛陡然锐利起来,“但是只要阿尔斯楞退败迦南山,我就能做到。”
“如果你违背了你的话。”敖云抬手砸在自己心口,“无论哪里,我都会杀掉你。”
辛弈抬臂同样砸在心口,道:“我发誓。”
因为后方地形部署,辛弈又留了一夜。次日敖云带他离开,两人在马上。
“你和你大哥完全不像。”敖云今日带了弯刀,就在他跨侧。
辛弈沉顿一下,笑起来,“也许,更像二哥一点吧。”
“我听说你二哥是个读书人。”敖云侧头看他一眼,“你也不像读书人。”没等辛弈回答,他便继续道:“我知道你大哥所有的战绩,但我并没有见过他。宛泽边有一块巨石,原本是块普通的石头,自从辛靖之后,就被叫做‘畏境’,是令人畏惧的境地,也是令人畏惧的辛靖。”
“令人畏惧?”辛弈却回忆不起他大哥令人畏惧的时候。他只记得他大哥的英勇和温暖,是一直笼罩在他和三哥头顶的保护,是在敬佩中会超越父亲的人。
不知道二哥是不是也这样想。
“我很讨厌他。”敖云直言,又颇为落寞道:“也很敬佩他。你们的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辛弈没有立刻回答,赤业在雪上奔跑,风让他的袍子翻飞,袖口下露出他握着缰绳却失去小指的左手。他道:“也许,也是因为令人畏惧吧。”
令人畏惧的辛靖。
因为像是会超越燕王,无比耀眼的从北阳张扬闪烁,甚至超越了京都所有的同辈。耀眼的不像话,就会令人畏惧。也年轻的不像话,让已经垂暮的年迈心惊胆战。
毕竟皇帝还能驱马宛泽吗?
他已经连马背都上不去了。
可他重兵在握的儿子正当壮年,盘踞一方,又威望久远,还有更加锋芒毕露的儿子,一文一武,从朝堂到军队,从京都到北阳,无人不晓。
什么北阳尖刀、北阳凤雏、燕王三少。
每一声赞扬都仿佛在嘲弄他的年迈和畏缩。明明是他的儿孙,却要比他还名声尊崇。这不是好儿孙,连他的太子都不如。
令人畏惧。
赤业跑得很猛,大约是这几日被乌云其其格爱护的太久,让它一跑起来就像是要跑破天际,连风都不在乎。
辛弈毫无遮挡的视野横阔整个雪野,但是雪中有什么东西晃了下他的眼,他猛然勒住赤业的冲劲。
“敖云。”辛弈调头,“阿尔斯楞!”
敖云从飞奔的马背上站立起身,放眼在远处。白皑皑的遮掩让人看不见其他颜色,但是他还是相信了辛弈,紧跟着转头。
他们这一路有三百人,在雪野中不是个小目标。
埋伏在雪下的人马陡然爬起来,追上去。
“他们在这里蹲守的。”敖云与辛弈并驾道:“晨时的巡视到不了这里。”
辛弈又突然勒马,敖云惊道:“你要做什么?”
辛弈道:“围住我。”他说着拔出天道,“抓住我。”
后边的追逐已经靠近,敖云当即调转马头,拔出自己的弯刀,大声令道:“抓住他!”
辛弈的天道顿时劈砍过来,敖云架刀,他比刀笑起来,“喂喂,这样的力道连我妹妹都接得下,你真的是男人吗?”
辛弈一声不吭,手上刀刀劈砍。两人之间刀锋撞击一直炸响,敖云之前说换做是他一定不会被砍掉小指,他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因为这样撞击间辛弈已经双手握了刀,敖云的臂力甚至要比阿尔斯楞更可怕。
后边的追兵已经赶来,敖云的弯刀危险到甚至擦到了辛弈的脖颈,弯刀后的长腿一踹,辛弈就滚下马背。
敖云的马围着辛弈慢慢地转,他对来人道:“阿拉坦,你到我的领地上来干什么。”
“敖云。”为首的中年男人只对敖云颔首,目光阴鹫的落在雪地中辛弈的背上,道:“打扰,但是这是狮王的猎物。”
“这是我跑马时的野物。”敖云目光沉下去,他的弯刀隔空直指向阿拉坦的眼睛,“谁准许你,扎答兰的奴隶,直视我乞颜部首领的眼。”
阿拉坦不悦地眯起眼,“我是狮王的下属,不是奴隶。”
敖云露出雪白的齿贝,“难道你还想我和你称兄弟吗?羊圈杂种。”
他说话时乞颜部的马缓缓将追兵围起来,阿拉坦察觉到了他的敌意,但他没有打起警惕,因为这位曾经的王子对待扎答兰部一向倨傲。他甚至上前几步,试探性的靠近辛弈。
“敖云。”他在辛弈身旁蹲下身,“不要惹怒狮王。”
敖云嗤声,却隐忍似的握紧刀,垂了下去。阿拉坦露出满意的神色,然而他还没有低下头去看“猎物”,后颈处就被猎物猛然掼按住,整个身体失重前坠,天道的刀刃瞬间没尽他胸口。
敖云在马上冷笑。
“你该抹断他的喉咙,让他尝尝不能说话的快感。”
“真遗憾。”辛弈推开尸体,站起身,有些无辜的歉意,“来不及了。”
剩下的几百人还未回神,外围的乞颜部刀已经从后抹断了他们的喉咙,就像遵从敖云的话,整齐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