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
辛弈双手枕后,正躺在草堆上边晒太阳。听见这叫他的声音,只伸出手在半空中晃了晃,意示自己在。他这手还缠着纱布,晃在空中打眼的很。
“虎子叫着吃饭了。”蒙辰拍了拍自己袍上的草屑,道:“您也该换药了。”
辛弈翻身跳下去,抖掉肩上的碎渣,和蒙辰一同往回走。
这块草场养的是柔回的马,几条犬都是松开着跑。见辛弈要走,立刻亲亲热热的黏了上来,都挤在他四下等着投食。
“馋!”蒙辰拍了其中一条的脑袋,道:“要吃肉,自个外出借去。”
那狗吐着舌头,也不知听懂没有,还是一个劲的摇尾巴。
蒙辰气笑,“眼里都挤着世子爷,就等着兔子肉。”又对辛弈道:“咱过两天一走,他们就该老实了。”
辛弈也笑,“是该好好练练,昨夜连赤业也没拦住。”说着俯身在其中一条下巴上搔了搔,“好好看场。”赤业现在是放开跑的,这几条狗硬是不往它边靠,更毋提拦了。
一说兔子肉,许清娘今午还真烤的兔子肉。辛弈和蒙辰寻着味入了院,许虎巡查还没回来,许清娘已经备好等着了。
“世子爷和蒙老哥先用。”许清娘腰间的铃铛摇晃,自被辛弈救了一场,她在吃食上更是变着花样给做。“虎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我给他温了一份放灶头,你们先吃。”
辛弈和蒙辰也不客气,早被那烤肉香勾的垂涎。三人食中又闲聊几句,没多久许虎也回来了。大伙一道吃了饭,午时没事,辛弈换了药,就闷在屋里犯困。
柔回也待不了几天了,京都已经差人来催了,辛弈决定后天就走,从柔回上离津,燕王府就不看了,直接穿下津过德州回京都。北阳和山阴隔了不少,他是没理由绕大圈子过去的,此次只能作罢。
只说他昏昏欲睡时,许虎忽然来砸门,惊得辛弈头疼。一开门,就见许虎急道:“世子爷,那人死了!”
辛弈还有困色的脸一变,道了声去看看。
那日劫走许清娘的人只留了为首男人一个活口,其余都消失的干净。但此人入了敌手也是撑着硬气,一言不发,一个字也没交代。
人就在柔回牢里,辛弈到时人已经抬出来了。蒙辰蹲身掀了布,捏着人的下颔看了看,对辛弈沉声道:“咬舌自尽的。”
“不早不晚在这个时候。”辛弈皱眉,“昨晚是谁看守?”
许虎道:“我在门口守着,没他人进来,连话也没人传过。今早还有些精神,中午饭后我再来一看,已经死了。”
辛弈眼皮突突地开始跳,莫名觉着不大对劲,但又察觉不到是哪里不对劲。类似预感的东西在胸口上下浮动,他觉得要出什么事了。
“蒙叔。”他陡然转身,“备水,我们现在就走!”
蒙辰一愣,跟了上去。许虎也追上去,道:“世子爷要回京都?”
“京都无用。”辛弈快步出了狱,道:“先去离津。”
赤业打哨就会出来,许清娘那边给备了水和吃食包袱。即便不知道为何要立刻离开,蒙辰也没质疑半分。
辛弈匆匆往离津赶,路上马策不停,胸口的不安犹自作怪。
大苑的人死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死?如果不是落狱后的授意,那就是早得了信。大苑要死无对证,在这个平白无奇的时候擦干净自己,除非怕被什么事牵扯进去,让京都早早察觉。察合台才娶了公主做了大岚的女婿,一个年头还没翻过,他为什么这么着急?
是谁在威逼利诱。
还是有人要先行一步,让他不得不也跟着调动棋子?
赤业整整跑了一夜,晨时两人稍作休息,又跑起来。直到翌日下午,才赶到离津。
辛弈一见吉白樾,先问道:“江塘近日有何动静?”
吉白樾略微诧异,“唐王那边?马上要入秋,他须监察粮仓收况。近日听闻去年的决堤让今年收成不如往年,他才从徐杭那边买了三船粮食。”
徐杭?
年会的爆炸突兀回放眼前。
辛弈道:“徐杭再怎么丰收也填不了江塘的仓,颜绝书从哪里来的粮食?”说着和蒙辰吉白樾相看对视,猛然记起吴煜提的那句徐杭生意。
“吴煜只给他卖粮食。”吉白樾见辛弈神色不对,只怕他厌恶吴煜私底下沾不干净的生意,“下津如今就地最多,他人又少,留着都烂在仓里朝廷也不会给补贴,只能卖出去,还能给下边发些银钱。”
“颜绝书和上津做生意吗?”
“做。”吉白樾皱眉,“这个人虽翰林出身,在朝为官,但经手的生意五花八门,就是官盐他也敢沾。”
颜绝书,江塘,上津,大苑。
一条关系清楚的线在地图上一划就能瞧出端倪。颜绝书借太子唐王察合台的需要,在中运货三方倒卖,既替太子用钱砸开上津商路,又暗通唐王火药买卖,最后还能借商路从大苑狠狠赚一把。他又高价收各地余粮囤积入库,唯恐天下不乱,只怕就等三方乱起,还能在军粮和军备上再捞金千万!
以钱乱天下,又以钱驱天下,此人简直可怖又可畏。
辛弈捏着茶杯沉默几瞬,心口不安愈烈,唐王所图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此时,从外迅速递来的消息却超出辛弈预料。
天色方暗,那传信的人跪在地上,切声道。
“世子、将军,德州孙白平反了!”
吉白樾眉骨疤痕一动,愕然道:“孙白平?”
孙白平敢反!
德州位靠穷的之剩空地的下津,地小人寡,孙白平为人又胆小,平日进京站在人群里连个屁都不敢放。他敢反?他怎么反!德州府兵不过一万,下津冒个头都能捏死他在摇篮里,他怎么敢反?
是人教唆,还是人逼迫?
江塘和徐杭如同喉中鱼刺,卡得辛弈不下不下,一路心思尽用在这两处,可如今却告诉他反的是德州。他眼下的滋味简直是微妙,可绷着的弦却又紧了几分。他甚至开始揣测,这是唐王的前铺,还是颜绝书的避人耳目?
“平定王还有两句话要给世子!”地上的人抬头,目光灼灼,“世子可以即日回京,殿下在京中待世子归家。世子也可以留在北阳,立刻汇整三津北阳军严正以待,两日后,授封即到!”
吉白樾陡然起身,“授封……”他眼看辛弈,“燕王!”
这个称呼仿佛一把火,从胸口轰然燃烧,让紧拽的颤栗传遍指尖。辛弈咬紧唇,想起柏九按在他肩头手,一遍遍告诉自己。
不能昏头。
不能急切。
“这是个开始。”含在耳际的声音恍惚还在,“你能一步步走回来。”
“调兵三津。”短短几瞬。辛弈重新抬头,平声道:“集合北阳军。”
这只是个开始,路已经出现在云雾山间。他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也踏不上去,直到柏九将他扶起来,让他能选择一条平坦大道,也能选择一条荆棘险途。不论哪一天,这个人都在待他归家。
平王已经死了,但是还有人活着。
辛弈跨出一步,稳稳踩在阶上。
天幕已暗,星光芒微弱。
“我选好了。”
他低声呢喃,不知道是讲给谁听。
火燎蹿上指尖,柏九像是没有知觉。那新到的信化成了灰烬,他捻了捻指尖的灰尘,对一侧的曲老漫不经心道:“晚上就用甘薯罢。”
曲老笑眯眼,“您都用了好几日了。”
柏九在帕上擦干净手指,笑了笑,“就好这口。”
曲老笑道:“咱世子爷也好这口。”
“他还长着呢,什么不爱吃。”柏九靠在软靠,随意翻了翻辛弈以前看的卷宗,“但我就喜欢他这样,他好什么我都给。”曲老将方才烧尽的灰尘一并收拾了,就听大人突然转了话,道:“孙白平的孙女嫁得好。”
曲老笑,“可不是吗,颜大人的十九房,排上号的。”
“十九房。”柏九翻了页,看见他们家世子爷在卷宗下边的批注,细细地写着“胡扯”两字。他登时笑出声,道:“颜绝书这个人,的确太胡扯了。”
既想要天下财银,又想要天下权势。
太贪心,狗也看不过去。
野狗饿极的时候,什么都敢抢。你要想收拾它,除非痛打一通,打的它缩尾调头跑。但你要是没打狠,就少不得一顿被它撕咬。
颜绝书梦着几条恶狗追着他死咬,惊醒时软帐粉香,还能触到他的温香软玉就横在身边。他坐起身,散了发的男人还年轻的很。
他长了张惑人迷离的脸,若再瘦弱一点,活脱脱是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就是这姑娘的喜好不太对胃,满屋子都是金灿灿的颜色。他就喜欢金子,也只喜欢金子。
连带着妻妾,都得是丰满如元宝似的才能入他眼。
一边的十九房小妾睡得正香,他醒了半天也没人理。那狗垂涎的恶心样还在脑子里,他胸口堵了股气,睡也睡不了,推开横在边上的人,自己下床披了衣倒水喝。
睡不着怎么办。
数钱呗。
颜绝书抱出他在这屋搁的钱箱子,打开都是钱,金银铜都丢在一堆,他哪个都不嫌弃。就抱着箱子,得劲的数。他记账和记数相当厉害,少有出错,账本搁他眼下一过,他就能过目不忘,即便少一个铜子他都能知道。
但他就喜欢这么一个一个的数,不厌其烦,百做不厌。
只是有个奇怪处,就是这么个爱金子的人,脖子上挂的却不是块金子,而是个块玛瑙,杂色斑驳,不值钱的。他要一边数着钱,一边捏着这玛瑙才开心。
就这么一直输到天亮,外边人来信说青平谢净生谢大人差人送了个礼给他。他叫人带上来瞧瞧,茶还没喝,就见下人溜着一条凶神恶煞的大狗蹿过来。
昨晚的梦余威犹在,他手一抖,茶烫了一手。一边人干净大呼小叫的给擦,唯独他露了冷冷地笑,推开碍事的小妾,定着那狗。
柏九以为条狗就能吓到他吗?别说是北阳狗京都狗怎样,就是龙椅上的那个,他也当条落水狗!
“给江塘再送三船东西。”颜绝书擦过自己烫红的手,冷笑道:“给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