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霁尚存疑虑之时,醉山僧已出了追魂狱。他持杖不过几步,便被人自后拉了领,不必转头,果然听得东君的声音。
“我欲往血海中去,却被那看门狗拦了路!他素来卖你几分情面,便要劳烦你与我同去一趟。”
“你好端端地去血海做什么?”醉山僧皱眉回身。
东君踱步云间,道:“许久不曾看一看黎嵘,心里想得很。”
“鬼话连篇。”醉山僧拂袖欲走。
“欸,且留步。”东君绕到醉山僧身前,偏不让他走,“我思念兄弟何错之有?你怎地又翻脸。速速与我去一趟,我有要事询问。”
“黎嵘身沉血海,神思下界。你问谁?你必是又想惹是生非!”
“我向来依律办事,可比你规矩得多。你方才说他神思下界,我并未听君上提起过。”东君若有所思,“我寻黎嵘,当真有事。”
醉山僧见他不似有假,略微迟疑,仍带他去了。血海之战落幕后,血海便镇锁于追魂狱之下,由云间三千甲看守。醉山僧身为追魂狱首辅官,实为仅此黎嵘的镇锁神。有他带领,东君自然进出容易。
只是怪不得守门神严厉,因为东君出身向来备受争议,为着避嫌,他实在不该再入此地。但正因为如此,醉山僧才信他是当真有事。
两人沿阶而下,四面具是金纹镇魔咒。密密麻麻的咒迹暗金流动,休说妖怪,就是寻常邪魔也走不稳这一段。东君原身可怖,当下也仍觉得脚底刺痛。要枢之处即为咒心,上插一把覆霜重枪,正是杀戈君的破狰枪。
东君自袖中摸出方帕,在经过破狰枪时掩住口鼻,已有些不适。因这枪杀气冲天,凶煞威猛,靠近些许便叫人胆寒。
醉山僧见他掩帕,忽然轻“啧”一声:“你这般一动,我便记起来了。我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那人熟悉,见着你这动作——他果真是在仿你举止!他的那副伪装又化作桃眼,若是修为再深不可测,可不就是活脱脱的你么!”
“铁树开花,你竟也会观察入微了。”东君过了破狰枪,以帕拭汗,道,“他本就在仿我,虽不是一举一动,却将引人怀疑之处学了个七八分。你说,他来日若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叫哪个一根筋的蠢物的向上一禀,我可就说不清了。”
“这世上便没有你说不清的事情。”醉山僧止步,两人脚下石板已尽,面前无望血海通红翻滚,无数人面流淌其中,耳边皆是濒死嚎叫。
“他是猪吗?”东君小声说,“吵成这个样子,他竟还睡了五百年!换做是我,可他娘的就不干了。”
“他那日本负重伤,眠于此地也是意料之外。”醉山僧一杖掷出,但见金芒暴开一条狭窄通路,他踏步其上,继续说,“咽泉剑直穿胸口,临松君是动了真招。”
“说来奇怪,我也有些问题百年不解。”东君随后慢声,“邪祟入体诓诓小孩子便罢了,想净霖多年持剑卫道,最了得的便是心性。那不是别人,那可是本相为剑的临松君。他怎地就骤然变了脸,连黎嵘也捅得下去?当日血溅满地,好在老爹睡得安稳,否则又是一场父子反目的好戏,可比兄弟反目更加刺激。”
“你口无遮拦!这话也敢说。”醉山僧回头斥责,“若非邪祟入体,难道还能撞鬼了不成?他杀父杀兄,过去的功德一并作废,已成邪魔了。”
东君以扇敲嘴,道:“闲聊闲聊,何必当真。”
醉山僧方才作罢,他已驻步,闪身让与东君。东君见几步之外冥石筑台,躺的正是杀戈君黎嵘。
东君绕了一圈,道:“那日我没瞧清,净霖碎后便由黎嵘收拾的么?”
“不是。”醉山僧说,“黎嵘当时已重伤难行,更兼神识恍惚,后来之事皆交由颐宁贤者处置。”
东君的折扇打开,他道:“我听闻颐宁贤者自九天门时便伴于君上身侧,怕与净霖也有私交?”
醉山僧不傻,立即道:“你难道还怀疑他做什么手脚不成?此言关乎九天诸君,不可乱提。况且颐宁贤者与净霖并无私交,九天君在时,他曾屡次进言苛责净霖不与人交。”
“这般。”东君趣味盎然,他不知为何笑道,“这般便有些意思。你说黎嵘神思下界,可是指他忘却前尘神思渡劫?”
“不错。净霖那一场,伤他诸多。只怕他临睡之前,也悟得自己必生怨念,故而选在此处,便于渡劫。所谓心魔难破,不如忘却一切,投身入界,再历八苦,悟回真身。”醉山僧答道。
“如此说来,他如今也该在中渡。你权职所纳,可知他托生何处?”
“他已入大成。”醉山僧说,“哪是旁人能追查的到的事情。他本就忘了一切,下界另寻所悟,必然不愿我等追看。你到底想问他什么?再等上几百年,说不定便能守到。”
“我守他做什么,在下虽是个闲差,却是个古道热肠,最耐不住清闲!”东君目光经过黎嵘睡颜,“我只是近来有所不解之事,本欲问他一问。”
“何事?”醉山僧说,“若是临松君之事,劝你休要插手。君上如今孤家寡人,每提及兄弟几人便要伤神,必会怒迁他人,你何必搅这趟浑水!”
“着急什么。”东君收扇调头,“我何时说要插手?此事真佛坐镇,黎嵘禀报,又是众目睽睽,哪有值得我回顾之处。”
“这便完了?”醉山僧见他不过是来转一趟,又怒上心头,“你诓老子!下回若再敢这般,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东君一连讪笑,含糊不答。
净霖归屋时天已趋黑,苍霁似已久待,听他启门,正回首而观。两人一瞬对视,苍霁便觉察到净霖肌肤上湿腾腾的温度,两人目光又迅速错开。
苍霁说:“楚纶暂居崇华街。”
净霖发梢凝水,“嗯”了一声。苍霁便起身罩上外衫,越身先下楼去。净霖随后而至,见得老板娘华裳正倚柜边,喜言为她涂染蔻丹。她轻轻渡着气,只用眼角扫他二人。
“我奉劝这位公子一句。”华裳尾巴拨动,“灵海泄灵堪比大祸临头,你即便隐于常人之中,也能叫那些嗅觉灵敏的主儿探出头来。此地虽有笙乐女神执掌,可到时候救不救,那还得看运数。”
净霖颔首谢过,跨门而去。
夏日方至,夜市灯火通明,长街耀眼。女眷虽少,行人却多。苍霁先净霖半步,带他穿梭人海。净霖身形单薄,在人群间行走似被埋没。他恍若游魂,肤色在灯影之间,竟显得颇似脂玉。
净霖身前忽然横出一臂,一披纱蛮儿赤足点地,在他身前缓缓旋动。那异色双眸含羞带怯,银铃叮当,琵琶声随之铮铮而响。
四下群人叫好,一瞬空出地来。唯独净霖深陷红纱银铃包围之间,那蛮儿旋转绕身,一股幽香缓撩心弦。蛮儿笑声伴乐,指尖若隐若现地虚画着净霖的眉眼,舌尖微现,竟还是条美人蛇。
她绵声道:“我见公子颜如玉,不如”
美人音还未落,便见这位“颜如玉”眸中冷厉,刺得她惊悚后退。
净霖不笑不怒,只道:“借过。”
脚下便绕过美人,冷冷擦肩。
苍霁正侧身而望,注视着净霖到身边,说:“真是不解风情。”
“原话奉回。”净霖微皱眉,嗅得身上染了香。
苍霁虚扶他肩,垂首避灯时回望一眼。美人蛇本就心有余悸,见了苍霁那一眼,竟又退一步,好不狼狈。苍霁过了灯便收回了手,净霖恍若不知。
两人穿街几道,终于入了崇华街。此地的文人墨客比肩接踵,青楼油车也屡见不鲜。苍霁挑帘直上楼去,待他二人到了楚纶住处时,却扑了个空。
“铃声隐约。”净霖由栏下望,“他必在不远处。”
苍霁临门鼻尖微动,道:“这是什么香?”
净霖说:“美人香。”
“我不是指你的味道。”苍霁指划门沿,闻了闻,“此处团着一股非人之香,他那日留在杯盏上的便是此香。”
苍霁跨近一步,苍霁指腹转向他,由他轻嗅。净霖的头微拢向苍霁胸口,猛地看去,竟像是投怀送抱。
净霖说:“此为笔香,虽与经香相近,却略有不同。”
“笔妖。”苍霁说,“他代替楚纶欲意如何,做官么?”
“见他一面便知。”净霖移步,两人距离稍开,说,“他既认得我,便必然不敢随意露面。”
“铜铃既找了他,他便跑不了。只是你面容伪装,他竟能识破。”苍霁打量门,“寻常小妖做不到,他兴许曾经也见过你。”
净霖说:“这张脸从未用过。”
“难道是扮猪吃虎,是个厉害角色?”
“笔妖。”净霖轻轻念了一遍,“寻常笔难生灵,这必是支珍贵之笔。原料难得,兴许从前入过神仙之手。”
“熟人。”苍霁问,“你有人选吗?”
净霖看他,说:“还真有一位。”
“谁?”苍霁音方落,两人便听得脚步声沿梯而上。
楚纶宽衫博带,正提着一包油纸。他蓦然见自己门前立着两位气度不凡的男人,先是一怔,继而抬手行礼,不卑不亢地问道:“敢问两位,寻在下何事?”
苍霁和净霖相视一眼,皆了然地默念。
这可真是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