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乱雪,灰白庇夜,雪碴子灌进领口,擦得苍霁骨头生疼。
怎么会这么疼。
苍霁收紧手指,净霖背上血肉模糊。他闷声爬起来,扳过净霖的脸,带血的拇指不断地擦着净霖的颊面。刚才还是净霖在抖,可是现在只有他在抖,他才明白变为人有时候也控制不住这样的颤抖。
苍霁齿间咬得咯嘣,恨红了眼。他应该愉悦,将这团血肉吞进肚中去,可是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只想咬断醉山僧的喉咙。
降魔杖落回主人手中,醉山僧斗笠早脱,露出贴着一层青皮的脑袋来。他原本形容枯槁,此刻反而显出青年之容。醉山僧持杖靠近,嬉笑皆隐。雪淋在他破衣烂衫上,茶褐袈裟陈旧泛白,架在他身上似若偷来的。
“你不过一条混沌初开的鱼儿,即便此刻误入歧途也尚有归道之法。此人古怪,用些邪说诐辞迷惑你心也不足为奇。”醉山僧驻步,“待我了结他,自有你的生路。”
他形容一变,连“老朽”也不称了。那双眼睛仍是浑浊,与他此时的面容格格不入。他的醉态也不翼而飞,仿佛方才的具是假象,现在的才是醉山僧。
醉山僧将苍霁的修为了然于胸,若说净霖尚有他肯垂目的地方,那么苍霁便根本不值一提,他只消动动手指,便能将这尾锦鲤抹干净。但他自认为不是弑杀之人,所以不肯对苍霁再开杀戒。
苍霁并不答话,醉山僧见他毫无悔过之心,不禁提掌相催,要他让开。苍霁狼蹿而起,健硕长身如同飞凌的利刃一般扑向醉山僧。
醉山僧斥说:“不自量力!”
苍霁身破雪障,擒住了醉山僧的左肩。醉山僧定如磐石,斜肩一缩,徒手回震。苍霁五指绷紧,接招不退,全凭蛮力抵着醉山僧退了几步。醉山僧怎料他竟会这样蛮缠的打法,全然一副不顾性命的模样,当即快步避退。
碎雪飞扬,地面被荡起细雾般的雪屑。醉山僧手臂间嘭嘭嘭声不绝于耳,他素来看不上这样拼命的纠缠,却不料今日遇上了这样的棘手!他不肯动辄杀人,故而一让再让。苍霁的肩臂和脖颈皆现鳞光,醉山僧拳头打上去只觉得坚不可摧,难以贯穿。
醉山僧一脚蹬后,稳住身形,猛地旋身抬撞起单膝。苍霁并臂抵挡,仍被震得内脏翻动,周身酸痛。净霖的血化在口齿间,苍霁内火越燃越烈,有些不死不休的架势。
他妈的!
苍霁尝到了自己的血味,他齿间不松,陡然一头撞在醉山僧脑门,就是醉山僧也不曾见过这么无赖的招式!立刻双眼一花,被苍霁摁进雪中。苍霁一拳砸在醉山僧颊侧,摁着他的脖颈死死卡住。醉山僧双腿果断抬起,屈膝重击在苍霁后背。苍霁仿若被压在巍峨之下,只是不肯撒手。
醉山僧喘息困难,一掌拍地。降魔杖转动斜飞而来,苍霁跨足猛压下他的手掌,整个人像是饿狼扑食一般。降魔杖应声摔地,醉山僧面色逐渐泛青。
“回回头是岸。”醉山僧怒目切齿,“否则我”
苍霁呼吸急促,他十指紧缩。
醉山僧手指划在雪中,凌乱地画出咒阵。霜雪忽滞,紧跟着头顶阴云滚滚,霎时落坠下一座倒置的仙山来。仙山卷风,急速坠袭而来,在半空猝然破化成一巨影,垂拳向苍霁。可是已经晚了,醉山僧眼见巨影将至,手臂间却泄出剧痛。他嘶声痛呼,被撕咬开的地方灵气迸发,竟不受自控地冲向苍霁。
醉山僧从未经妖物啖过灵气,一时间浑身寒颤,灵海滔滔不绝地外溢蜂拥。他震身脱开钳制,杀心已起。
此妖邪乎!不可存留,他日必成祸乱!
分界司中的天水溅晃,祀庙间的掌职之神倏然出声:“醉山僧,且住!”
巨影捶拳击破此镇结界,幽光顿碎,随之而来的便是屋舍齐塌,街市崩坏。不论人妖,皆抱头鼠窜。醉山僧的虚灵伪相大可遮天,一拳下来只怕镇子不消片刻就会泯灭不见。
空中白影突现,单负一手,此人长发一荡,袍袂飘飘,竟行单只影地迎上了醉山僧的伪相。那庞然巨拳贴向他的手掌,登时化作碎光飘散。
晖桉眼遮白绫,沉声说:“醉山僧,休要伤人。”
却见醉山僧翻卧在雪中,一臂浸血。
“你又阻我好事!”醉山僧头抵雪间,重重地磕了几下,骂道:“老子竟疏忽大意,看走了眼!”
晖桉落于他身侧,探手欲扶。醉山僧劈手拍开,拽过晖桉的衣襟,暴跳如雷:“快追!此子留不得!你我生死一线,就在今晚了!”
晖桉露在白绫之下的鼻梁直挺,他抬手轻覆在眼前,白绫落滑,睁开了一双锐利鹰眸。
苍霁费力地撞开院门,门板不支。他抱着净霖滚身而入,躺在雪中痛苦喘息。吃下的灵气并不如他所料,不似净霖那般甘甜温和,而是横冲直撞地刺骨寒冷。
苍霁终于觉得冷,他摸到净霖后背,血已经凝结成了冰碴。他俯首衔住净霖后领,将人连扯带拉的弄到怀中。
“净霖。”苍霁抵耳喊,“净霖。”
净霖眉心死气沉沉,苍霁拖着他,移到了墙角。体内醉山僧的灵气仍在作乱,激得苍霁手脚细抖。他额抵上净霖鬓边,将净霖颊面的血舔舐干净。冰凉凉的甘美化成一捧捧的温泉,从苍霁喉中鼓冒出温柔暖意,烫得他颤抖平息,逐渐压下了醉山僧的那一股。然而苍霁看不见,他灵海中的鱼相已经起了变化,形态略异于之前,只是尚不明显而已。
苍霁略恢复些气力,便须立刻寻找托身之所。他深知醉山僧必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此地的晖桉也会厉行巡视。
苍霁打量四下,是个简陋窄院。他用脚合上院门,却没有在此停留,而是抱起净霖单手翻上屋顶,贴着夜色摸索去了更加幽深的矮巷。他无声无息地落进矮巷,沿墙直入里边。
一道矮门紧扣,苍霁听了听,不见有人,便重力撞开。内室的余热如浪抚面,驱寒煨身。他抵上门,在磕绊的杂物中,将净霖翻放于床上。
这屋子窄小,梳妆匣却满是满当。妆镜擦拭洁净,陈柜中溢出的薄衫轻纱多是艳俗之色。小炉尚暖,温着壶酒。
苍霁贴着净霖横身躺下,近看净霖唇上泛白。他覆着手指擦了几下,面上渐溢凶色,擦得也有力些,擦出些红润后方才停手,将净霖避着伤口抱进胸口。
他这样抱着净霖,好似就能够让净霖暖回来、醒过来。
花娣冻得裹紧绒袄,跌跌撞撞地扑到门上,想做稍歇。她身上还污着,酒气冲天,心里沤成了脏水,恶心得她几乎要吐出来了。可谁知她不过是靠一靠,人便一个扑通倒进去了。
“哪个狗日的偷到老娘”她骂骂咧咧地爬起身,撑着梳妆台,掐腰要继续骂,却又戛然而止,讪讪地说,“狗日的还睡在老娘床上。”
花娣转头提声,尖声喊:“抓贼呀!”
声音才出,苍霁已经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口,一脚关上门,将女人拎回来。花娣鹌鹑似的挣扎,觉得苍霁臂力骇人,再扣紧一分她就得见阎王了。
苍霁低声说:“打个商量?银钱好说,借住几日怎么样。”
花娣挣开口:“话说得好听!躲仇家的吧?啊,万一人砍到老娘门前,我该找谁哭?!”
苍霁手臂一松,终于让花娣落地。花娣爬身到另一边,攥紧簪子飞快后退,摸着脖颈喘息。
苍霁蹲下身,眼里的凶悍抹得一点儿不剩,只余着一丝丝一缕缕的为难和踌躇,衬着这张脸活脱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
他目光恳切又讨饶:“姐姐,给个活路行不行?”
花娣不好糊弄,并不松口:“乖弟弟,咱也是一介女流之辈,下三滥门槛里混点饭吃而已,没道理为难我是不是?”她仰仰头,“门外右转几步路,现成的客栈由你住。”
苍霁面容线条回缓,在眉端压成了一副心事重重的苦恼。他点了点床上,话绕舌尖难了半晌才吐出来:“救救命罢。”
他若说些花言巧语,花娣必然不信,可他偏偏似有难处却不道出的体恤样,倒还真让花娣动了恻隐之心。花娣到了这个年纪不是没有过孩子,但正如她自己说的,下三滥门槛里混饭吃的女人,谁敢生个孩子来讨债?连爹都不晓得是哪个呢。
苍霁一目了然,连少年人的忐忑细节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因着这张脸,显得既不违和,也不古怪。
花娣戒心稍退,仍坐不动,而是望了床上:“兄弟俩?”
苍霁神色尴尬,有苦难言。花娣见识多广,当下略一抬眉,甚解地说:“有甚么说不出的,不就是断袖么?往上去暗地里好这口的多了去,各个装得人模狗样罢了。”她插回簪子,颇显造作地掐腰起身,“被人赶出门的吧?”
苍霁不知“断袖”是什么,但他惯会装腔作势,于是面上不露,只颔首回应。
花娣一看被褥,倏地变色:“怎这么多血!”她素指一掀,顾不得摆谱,愕然道,“伤得这样重,不请大夫是要死人的呀!”
苍霁胸口一窒,眉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