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戎鞭血溅昏鸦他杀人,她救人
刀光闪烁,杀气弥漫。
敌军将领名叫柯复,他的武功比华瑶高得多。
柯复长刀一挥,射出锐利的冷光,朝着华瑶直劈下去。
华瑶纵身一跃,飞速跑到十里开外。此处是一片废墟,楼房木屋早已烧成焦炭,地上铺满了残砖碎瓦,梁柱东倒西歪,高低不平,安静得没有一丝人声,像是一座荒凉的鬼城。
敌军紧跟着华瑶,踢翻了砖瓦碎片。
天色漆黑,灯火昏暗,柯复闻到一股烟尘的味道。他怀疑华瑶设下了伏兵,大喊道:“停步!”
华瑶就等他说这句话,他话音刚落,华瑶当机立断:“出动!”
弓兵遵循华瑶的命令,从四面八方钻出来,迅速射箭。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柯复率领的一众武功高手还站在原地,没来得及摆开阵型,只听见一阵飞箭声,如飞蝗一般密集。
敌军并不知道,箭头上沾满了毒药。那毒药是烈性剧毒,箭头刺破皮肤之后,毒药立刻融入伤者的血液之中,胶结于五脏六腑,极难根治。
这种毒药名为“丝绝”,也是汤沃雪的杰作。汤沃雪自幼钻研《毒经》,她擅长解毒,更擅长制毒。她追随华瑶的这两年来,见识了不少毒药毒物,她融会贯通,制作出来的“丝绝”甚至可以杀死武功高手。
敌军伤亡惨重,柯复怒吼道:“箭上有毒!撤退!撤退!!”
“退”字还没说完,柯复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极快,极明亮。他挥刀去挡,刀剑交击,“铮”地一声巨响,爆开一丈来高的火花,他的腕骨被震得粉碎,剑风又刺向他的脖颈处,这一招“化风为剑”应该是化境高手的绝招,他这才反应过来,他碰到了谢云潇!他连退两步,尚未看清谢云潇的身影,谢云潇的剑光从他背后闪过,他急忙躲避,惊出了一身冷汗。
柯复的副将前来支援,还没赶到柯复身边,副将的脖颈已被谢云潇斩断,鲜血四溅,溅到了柯复的脸上。
柯复暴喝一声:“无耻贱人!!”
柯复的武功原本是极高超的,但他大意轻敌,误入陷阱,自己的肩膀也被毒箭射伤了。他的动作变得迟钝,谢云潇杀他易如反掌。
他提刀向前,还要拼死一战,闪电般的白光刺入他的双眼,谢云潇一剑横斩他的头颅,剑锋斜劈而下,砍死了他身后的救兵。
转瞬之间,谢云潇连杀十人,喷涌的鲜血汇成溪流,流向远方。
华瑶在心中赞叹一声,不愧是谢云潇,杀敌的气势极强。谢云潇率领众人杀光了残兵败将,启明军士气大振,华瑶也松了一口气。
正当此时,燕雨赶来报信:“殿下!”
燕雨的声音微颤:“您、您的大、大皇兄来了……”
华瑶道:“他在哪里?”
燕雨道:“快到南城了。”
华瑶又问:“他带了多少人?”
燕雨结结巴巴:“至少四、四千多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轻功太快了。”
燕雨对东无的恐惧深入骨髓。他在皇宫当差的那些年,也曾在宫道上碰见东无的侍卫,那些侍卫神情肃穆、面色苍白,像是死人诈尸。他听说,伺候东无就是生不如死。东无的武功如此高强,心肠如此歹毒,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华瑶怎么能打败东无?
华瑶依旧冷静:“伏兵藏好了吗?”
燕雨道:“藏好了。”
华瑶道:“官府收到消息了吗?”
燕雨道:“收到了。”
按照华瑶的安排,官府收到消息之后,便会通知各家各户赶紧逃命。
浅山镇地势险峻,邻近山脉,自古以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数百年间,浅山镇经历过数次战乱,当地百姓为了躲避战火,挖掘了上百条隧道。只要官府通知及时,全镇百姓就能通过隧道逃往山岭。
率领百姓出逃的官员正是郭灿亮。她见多识广,反应迅速,能把事情办得又快又好,华瑶对她很放心。
华瑶已经猜到了,东无一定会屠杀全镇百姓。他杀人,她救人,他逆天而行,她替天行道,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
此时大约是三更天,霜雪融化,草木凋零,街道寂静如坟墓,没有人烟,没有灯火,只有雾气尚未散尽。
东无的脚步悄无声息。他拎着一把重剑,剑刃上鲜血淋漓。血水一滴一滴淌下来,雨珠似的滚落,他的衣袍一尘不染,甚至没沾到一丝血腥气。
东无的武功堪称天下第一。他根骨绝佳,生来注定是武学奇才,这般天赋也是千年难遇,远在他的列祖列宗之上,教他武功的老师却没有一个敢说实话。
东无从四岁开始习武,父皇命令东无的老师传授虚假的内功口诀,东无练习的剑法也是本末倒置的。如此苦
练三年之后,东无的内息完全错乱,全身筋脉支离破碎,每天晚上,他强忍疼痛也无法入眠。母妃不分昼夜地照顾他,父皇也来探望他几次,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标本。
父皇习武多年,迟迟未能臻入化境。各门各派的心法口诀,多如牛毛,相生相克,父皇猜不到哪一种最适合他自己,如果他随意尝试,容易走火入魔。东无是他的儿子,父子二人的根骨也有相似之处。父皇亲自修改心法口诀,再让东无以身试验,借此探寻天下武功的真理。
东无的身体时好时坏。他听说,习武之人,身强体壮,武功越高,身体越好。他以为自己不够刻苦,每日勤勉练功,练得越多,病得越重,他终于明白过来,心法口诀都是假的。
母妃从不提醒他,他是她邀宠的工具,她愿意用儿子的性命换取自己家族的繁荣昌盛。
父皇盼着他早死早超生,但他命不该绝。他苦思冥想,昼观日,夜观月,就在日月轮换之时,参透了天地之间的微妙奥义,自创了一门功法。
他学会了掩藏自己的内息。他的身体逐渐好转起来,宫里还有许多人盯着他,他时常装出一副疼痛发作的模样,在自己的寝宫里满地打滚,彼时他还没有自保的良策。
他天生情感残缺,不知恐惧,不懂爱恨,他身边的人只有两种特性,“有用”或者“没用”,“有威胁”或者“没威胁”,父皇和母妃都是“有用”而且“有威胁”,弟弟妹妹也是。
东无十二岁那年,母妃的家族劣迹败露,母妃郁郁而终。他在灵堂里守棺七天,没流露一丝悲痛,言官弹劾他不仁不孝,他差点笑出声来。
东无十八岁那年,父皇指派他去做诏狱的酷吏。他暗中培植自己的党羽,结交江南的名门望族,起初是一切顺利,后来,突然有一天,他被自己的内力反噬,气血逆行,险些走火入魔。
东无从前学过的那些心法口诀,错漏极多,由此练成的内力,早已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就像毒蜘蛛喷吐的毒丝,缠缚他的五脏六腑,始终不能摘除干净。纵然他参悟了武学奥义,他的筋脉、血肉、脏腑、骨骼也没有重新生长出来。他要活下去,必须洗髓炼骨。
他掠夺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籍,又抓来一群武学宗师,严刑拷问,问出了洗髓炼骨的方法。他改进了这种方法,用在他自己身上,也用在别人身上,成效显著。
东无的武功远胜华瑶,华瑶如何与他抗衡?
东无还记得,昭宁十七年,华瑶年仅七岁,东无十九岁。
那一日,华瑶跟着淑妃在御花园散步。华瑶跑进桃林深处,折下一支桃花,恰巧看见了躺在草丛中的东无。
东无突然犯病了,华瑶不知道,只当他是在装病。她后退两步,假惺惺地问:“皇兄,你怎么了?”
东无回答:“快死了。”
华瑶道:“我帮你叫太医。”
东无道:“太医来了,死得更快。”
华瑶道:“那怎么办呢?”
东无沉默片刻,只说:“如果我是你,我会趁机杀了皇兄。”
华瑶道:“皇兄多虑了,我和你不一样。我胆小怕事,你不要吓唬我。”
这一句话才刚说完,华瑶就跑远了,脚步声啪嗒啪嗒,像一只灵活的小兔子。
她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淑妃不能时时照看她,她谨小慎微,才能平安长大。
后来,她真的长大了,东无对她格外开恩。他原本不想杀她,只想活捉她,把她囚禁在深宫内院,终此一生,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然而,今夜,东无收到了江南传来的消息,事态比他预想得更严重,他的仁慈已被消磨殆尽。他决定亲自动手,斩杀华瑶。
华瑶派人在江南四省发放报纸,散播流言,鼓动贫民贱民造反作乱。江南四省乱象频出,她是始作俑者。
东无已经察觉到了华瑶的图谋。今时今日,相比于方谨,华瑶对东无的威胁更大。
北方饱受战乱侵扰,南方的工业、商业、农业更加繁荣,工人和农人渴求革新。华瑶优待工人和农人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她在秦州设立了农司,广纳贤士。去年秋天,秦州粮食大丰收,江南官商听闻这一消息,蠢蠢欲动,都想从农司榨出油水。
华瑶年纪太小,阅历太浅,她还不知道,商人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区区一个农司,填不饱畜牲的的肚子。华瑶设想的改革一旦推行全国,必将动摇国本。
不过华瑶也有可取之处。她派人开采秦州矿产,打造天极网、喷油枪、红门大炮、飞天神箭,这些武器也是东无需要的。
北方战乱,南方反叛,敌国入侵,藩国动荡,东南西北都不太平,大梁朝的政局已是紧迫之极。如果东无吞并了秦州、虞州、岱州、永州,他能在半年之内结束战乱,反攻羌国、羯国和甘域国。
东无与敌国签订盟约,只是为了消耗沧州和凉州的兵力,损伤敌国的元气,进而攻占敌国领土。
敌国矿产丰富,铁矿、煤矿、银矿、漆矿应有尽有。开采矿山需要湿水凿岩、洒水除尘,敌国常年缺水,采矿工艺不如大梁。
东无攻占敌国之后,便会修建从南到北的运河,引入岱江、雅木湖的活水,把矿产全部开采出来,这般庞大的财富,可让敌国俯首称臣,让大梁繁荣兴盛。普天之下,众生万物,皆是他的子民,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东无考虑得很清楚,华瑶今夜必死无疑。
寒气重,风声急,东无身影一闪,迅速隐入夜色。他的侍卫都是顶尖高手,众人跟上他的脚步,直奔南城而去。
南城的城墙之下,遍地都是血淋淋的尸体,启明军已经折损了上千人。血腥气太过浓重,混杂着炮火硝烟,合成一股刺鼻气味。
东无率兵赶到南城,战场上刮过一阵风,血腥气忽然散开了。
启明军还不知道东无的厉害,坚守在城墙之下。东无提剑一斩,剑光如雷电,瞬间斩杀三十人,杀得满地鲜红。
敌军士气大涨,高喊道:“恭迎殿下!”
华瑶倒抽了一口凉气。
华瑶看见了东无的招式,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东无的武功比她预想得更高,她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华瑶大声道:“众人听令,疾速撤退!!”
华瑶驻守浅山镇多日,非常熟悉浅山镇的地形。她日夜练兵,兵将也记住了撤退路线。短短一刻钟之内,他们就能从南城撤退,跑进城中隧道,通过隧道逃往山岭。他们演练了无数次的山岭战术,将在今日派上用场。
华瑶熟读兵书,她知道,东无的兵力远胜过她,若要以少胜多,必须等到天黑以后,借助地形优势,偷袭敌军的精锐部队。
今夜月黑风高,隐隐弥漫着一层雾气,华瑶占尽了天时地利。她率领三百名侍卫,跑向了地势宽阔的街道。
敌军迅速追击华瑶,不慎踩到了地雷,轰隆一声,地雷爆炸,敌军伤亡数十人。
华瑶回头一看,东无离她约有五里远,雷火烧到东无身上,火光瞬间熄灭,东无毫发无损。他的内功已经修炼到了极致,功力运用自如,可以在瞬息之间控火御风,如此高深的境界,真让华瑶大吃一惊。
华瑶片刻都不敢停留,她像一阵疾风似的,往前狂奔。只在这一刹那,她听到了爆炸声,震耳欲聋,城镇中心冒出缕缕黑烟,猛火窜起一丈来高,街道陷入一片火海。
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敌军放火烧城,堵死了启明军的退路。
不幸中的万幸是,华瑶提前派人指挥全镇百姓逃出去了,否则,今夜的浅山镇不知会有多少人葬身火海。
华瑶甩开一条铁鞭,大喝一声:“众人听令,跟我走!!”
华瑶也会控火御风,不过她的内功不够深厚,运用不够纯熟,身上难免有几处烫伤。此时她顾不了许多,扬鞭一挥,破开火光,直冲而去。
少顷,凄厉的尖叫声从远方传来。
有人哭喊道:“殿下,救命!”
“启明军,救命啊!啊啊啊……烧死了!烧死了!!痛痛,痛啊啊啊!”
“启明军投降!投降,投降投降!!”
华瑶听出来了,那是灵桃镇的口音。
敌军攻占了灵桃镇,又把灵桃镇的百姓押送过来,活活烧死,以此威胁华瑶投降。
敌军将领咆哮道:“高阳华瑶,听好了!灵桃镇四千人全在这里,男女老少,应有尽有,你投降了,人人都能活命!你不投降,这几千人都要被烧死!!”
贱人!!
华瑶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她的额头青筋暴起,双眼泛出鲜红血丝,但她必须冷静。她飞快地放出一支信号烟,率领众人继续撤退。
燕雨跟在华瑶的身边,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裳。他清楚地听见,有一个女人叫出他的名字,她哭喊道:“燕雨,救命!!”
灵桃镇的贼兵强抢民女,贼兵首领
卢大强霸占了一百多个女人,卢大强死后,燕雨遵照华瑶的命令,护送她们回家,给她们发放钱粮,嘱咐她们好好活下去。可是,现在,她们活不成了。
她们呼唤华瑶,华瑶救不了她们。
她们呼唤燕雨,燕雨也救不了她们。
恍惚间,燕雨记起华瑶曾经对他说过,众生皆苦,众生皆苦。他突然很想失声痛哭,很想大声嚎叫,想像疯子一样狂奔疾走,走到一个没有战乱、没有痛苦的地方。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火光冲天,烟尘飘散,他又打了一个喷嚏。
华瑶叮嘱道:“跟紧了,别走神。”
华瑶用尽全力,挥鞭向前,随着一声狂风呼啸,铁鞭划破长空,劈开烟雾。
华瑶冲过一片火海,跃上怪石嶙峋的高山。不知不觉间,她已跑过四十里路程,她越过了坍塌的城墙,跑到了浅山镇西边的山岭上。
东无反应迅速。他立刻派出一支队伍,包围这一座山岭,包围圈不断缩小,他的胜算不断增加。他一定会杀了华瑶,就像猫抓老鼠,他并不急于一击毙命,他很享受她的垂死挣扎。
此时已是四更天,乌云遮月,寒风掺杂着潮气,天上飘落一阵小雨。
华瑶仰头望天,高喊道:“大雪,来!下雪,下大雪!!”
华瑶的诚心感动了上苍。飞雪漫天,雨雪交加,少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浅山镇的火势逐渐减弱,山岭上道路湿滑,水雾浓重,敌军前进的脚步也慢下来了。
燕雨赞叹道:“殿下真厉害!”
燕雨从前不相信,现在他相信了,华瑶就是真龙天女。
华瑶一声不吭,也没把真相说出来。她命令秦州工匠打造“寒暑表”和“晴雨表”,可以预测次日天气,杜兰泽也教过她如何观察天象。今夜这一场大雪,并非她召唤来的,她只是利用这个机会,鼓动启明军的士气。
华瑶丝毫不敢放松。她环顾四周,敌军还没追上来,她的伏兵躲在暗处,敌军暂未察觉,她必须想个办法,把敌军引过来。
正当此时,敌军抓住了启明军的两个副将,那二人被送到了东无面前。
东无派人戳瞎他们的眼珠,再对他们施用酷刑。他们的惨叫声传到了十里开外,其中一人呐喊道:“殿下,饶命!启明军,该死……该死,您快杀了我啊!!”
东无的衣袖上有一条褶皱。他慢条斯理地捋平衣袖,低声问:“山上有伏兵吗?”
那副将痛哭道:“有,有六千多人!!”
东无命令自己的侍卫:“泼油堆柴,放火烧山。”
东无的嗓音又低又沉,如同幽冥地府的魔鬼,无人胆敢违抗他的命令。众多侍卫拔剑出鞘,进山砍柴,又把木柴堆放在山脚下。
在此之前,东无缴获了重达一百多斤的石漆。
石漆状若油膏,却比油膏更加易燃易爆。点燃石漆之后,油火越烧越旺,雨水、雪水都浇不灭,还会散发一股呛人口鼻的黑烟。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东无的属下把石漆运来了。
东无命令众人泼洒石漆,众人站在山岭北侧,忽然听见南侧传来一阵喊杀声。
侍卫赶来报信:“启禀殿下,华瑶从南边山口逃走了!”
东无道:“她带了多少人?”
侍卫道:“七百多人,最多不过八百人!”
方才,启明军的副将告诉东无,山上伏兵约有六千人。东无转头看向副将,那人一改之前哭天喊地的模样,强硬地挤出一个笑。
此人的手脚已被斩断,浑身鲜血淋漓。他似乎感觉不到痛苦,拼尽最后一口气,放声大喊:“启明军百战百胜!!”
余音未落,他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目光直直地瞪着东无。
东无道:“继续放火烧山。”
众人并不明白东无的用意,却还是听命照做。
猛火从山脚下升起,黑烟窜出一丈来高。山岭上遍布树木杂草,已被烈火点燃了,火势往四处蔓延,草木立即燃烧起来,发出“啪啪”的爆裂声,烟火直冲山巅,漫天飞雪渐渐融化。
火光映入华瑶的双眼,华瑶握紧了拳头。东无放火烧山,不让华瑶有丝毫喘息之机,她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沿着山路,继续逃亡,躲避大火浓烟。
第二,离开山岭,跑向空旷地带。
如果华瑶选择第一条路,她的处境十分被动。她躲在山林之中,行迹隐蔽,援军不好接应她,她不能调遣伏兵,也无法主动进攻东无。
如果华瑶选择第二条路,她的处境十分危险。地势开阔的旷野上,东无占尽上风,她想躲也没处躲,只能拼死一战。
华瑶略一思索,唤来她的侍卫:“你过来,庄栋。”
庄栋跑到华瑶面前,华瑶命令道:“我给你一封密信,你去扶风堡传信,找谢夫人搬救兵。”
庄栋接过密信,犹豫道:“现在搬救兵,还来得及吗?”
华瑶道:“当然,扶风堡驻军三万,其中一万精兵是太后派来的。东无丧尽天良,祸乱朝纲,太后也想绞杀东无。我们的靠山是朝廷,东无的兵力再强,强得过朝廷吗?”
庄栋道:“您放心,属下一定会把密信送到扶风堡。”
华瑶道:“好,你快去快回。”
庄栋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之间。
旷野上吹来一阵风,那风也是肮脏的,带着淡淡的黑烟,夜色被大火烧得通红,华瑶的双眼泛着红光。她环视四周,下令道:“往北走。”
华瑶还没走出山岭,她交给庄栋的那一封密信已经传到了东无的手上。
此时此刻,庄栋正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给东无磕了一个响头。
庄栋道:“恭请殿下圣安。”
庄栋为华瑶效命,总觉得有些不妥当。今天晚上,火越烧越大,雪越下越小,敌军来势汹汹,华瑶根本招架不住。
庄栋曾经见过华瑶的晴雨表,他猜准了华瑶的计策,华瑶不会呼风唤雨,只会胡言乱语。
他自幼陪伴华瑶长大,她的心性不如东无沉稳,武功不如东无高强,她一定会输得彻底,追随她的侍卫死伤惨重,她拿什么去救人?又凭什么反败为胜?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庄栋决定归顺东无。他见识到了东无的威力,心里有些胆怯,有些仰慕,东无高高在上,是真正的皇族。
庄栋双手朝上,献出一封密信。东无派人去接,拆开一看,确实是华瑶的亲笔。
东无道:“你主子派你来送信?”
庄栋道:“不,不是,殿下,小人想投靠您,小人打从心底里敬佩您。华瑶命令小人去扶风堡送信,小人斗胆,敢问一句,您可曾听说了,太后暗中支持华瑶?太后调派了一万精兵,驻扎在扶风堡,扶风堡守军有三万人……”
东无道:“杀了。”
庄栋一句话还没说完,东无的侍卫手起刀落,一刀斩断了庄栋的腰腹,把他劈成上下两段。他惨叫一声,口吐鲜血,侍卫又是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他叫不出声,只能发出“哎哎”的颤音,就像一只被人踩烂的老鼠。
东无一边观赏庄栋的惨状,一边默读华瑶的亲笔信。
华瑶在信中说,浅山镇形势危急,恳请谢夫人调遣一万精兵,速来浅山镇支援。
如此明显的圈套,反倒勾起了东无的疑心。
京城政局混乱,太后坐视不管,东无在皇宫里的眼线传来消息,太后犯了头风病,每日至少昏睡七个时辰。她正在遭受病痛折磨,按理说,她不会干涉朝政,更不会支持华瑶。
如果太后的头风病是装出来的,那又是另一种状况。太后和东无嫌隙已生,不死不休,太后纵容华瑶也是实情。她把杜兰泽接入皇宫,迟迟没有判定杜兰泽死罪,无非是看在华瑶的情面上。
东无思考片刻,派出五百人前往扶风堡探听虚实。
*
雾气笼罩,月黑风高。
山林中人影晃动,众人脚步极轻,没有一点声息。领头的将军正是秦三,今夜,她带领精兵四千人,偷袭金莲府。
东无在金莲府驻军一万,此地粮食储备至少有十万石。秦三趁夜袭击金莲府,只有两个目标,第一,重创敌军,第二,抢夺粮食。
在此之前,启明军的暗探扮成流民,约有两百人,混入金莲府的大街小巷。金莲府各处衙门也有不少官吏投靠华瑶,他们会在城中接应秦三。
丑时二刻,金莲府的内应分头行动,放火点燃了北城大大小小五十多处堆满木柴的柴房。那木柴都是泡过水的,湿气浓重,燃烧时不见火光,只见黑烟滚滚起伏。
北城四面八方窜出浓烟,街道上昏暗异常,敌军立刻敲响了战鼓,秦三率领士兵直冲北城的城门。
趁着烟雾弥漫,光线微弱,敌军看不清谁是自己人,秦三快攻快进,瞬间斩杀二十多人。她登上城墙,跳进城内,拎着一杆红缨枪,向着敌军勇猛冲杀,她的亲兵打开了城门,启明军攻入金莲府,把敌军杀得措手不及。
敌军大声报信:“贼兵来了!贼兵来攻城了!!”
秦三调转枪头,直刺敌军的哨兵,痛骂道:“贼兵个屁,你找死!”
北城的浓烟仍未散尽,秦三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她率兵斩杀敌军两千人,血腥气随处可闻,北城百姓也从睡梦中惊醒了,咆哮声、尖叫声、砍杀声此起彼伏,闹成一片,海潮似的响动,传遍了整个金莲府。
金莲府公馆坐落在北城的太平山下,东无的侧妃姜亦柔暂居此地。
丑时三刻,姜亦柔听见炮火声,连忙穿上衣裳,走到卧房的门边。
嚎哭声又响起来了,姜亦柔皱了一下眉头。公馆是肃静之地,公馆门口,任何人不得大声喧哗,违令者,斩立决。
姜亦柔已经猜到了,启明军夜袭金莲府,北城的秩序混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北城守军应接不暇,保护公馆的武功高手也赶去前线迎战了。
姜亦柔的心跳变快了。她忽然想到,如果她要逃跑,今夜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侍奉东无,生不如死。远离东无,她才能捡回一条命。
时不待人,姜亦柔飞快地收拾金银细软,卷成几个小包裹,藏进自己的衣兜,又穿上一件黑丝绒披风,遮挡自己的身形。做完这些事,她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她要逃出去,逃到吴州,隐姓埋名,重归故乡,哪怕她死在路上,总好过在东无的后院里仰人鼻息。
姜亦柔找了个借口,支开自己的侍女。随后,她推开房门,刚跑出几步远,闻到了一股烟味。
红纱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灯影之下,走过来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此人正是东无的侍卫霍应升,他单膝跪地:“启禀娘娘,贼兵不成气候,战乱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平定,卑职斗胆,请您回房休息……”
姜亦柔紧皱眉头,片刻后,她才问:“你是殿下身边武功最高的侍卫,今夜殿下出征,为什么把你留在金莲府?”
霍应升道:“殿下命令卑职保护您。”
姜亦柔道:“你对殿下忠心耿耿。”
霍应升道:“是。”
姜亦柔道:“北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带我出去看看吧,殿下命令我管理粥厂,赈济灾民,我看见黑烟从东北方冒出来,粥厂就在那个地方,距离粮仓只有一里路程。你读过兵书吗?这里头是大有学问的,‘用兵之法,先谋为本,欲谋攻敌,先谋通粮’,贼兵夜袭金莲府,分明是想劫掠粮草……”
霍应升打断了她的话:“卑职明白,请您放心,卑职会派人去探查粮仓。”
姜亦柔擡头望天,天色黯淡无光。她笑着说:“你去探查,若有遗漏之处,殿下怪罪下来,你担当得起吗?”
霍应升道:“卑职一力承担,绝不拖累娘娘。”
他这一句话说得微妙,姜亦柔眉梢微挑。她低着头,默默看着他,他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她向前走,脚踝一转,跌入他的怀里。
他一动不动,如山一般稳重,她双眼盈盈地望着他,他道:“您越矩了。”
姜亦柔笑得讽刺:“哦?”
她一把掐住他的衣领,对他怒目而视。她疾言厉色:“殿下让你保护我,没让你深夜闯入我的闺房,你究竟有何用意?简直是想造反了!”
霍应升道:“想造反的人是您吧,您站直了,别动,卑职告退了,全当这事没发生过。”
姜亦柔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呢喃道:“东无的眼里揉不进沙子,深更半夜,你走进这一座院子,与我相处了一刻钟,东无岂能不怀疑你?水至清则无鱼,不管你是活鱼,还是死鱼,你在东无身边都待不下去了……”
霍应升一把推开姜亦柔,姜亦柔跌坐在地上。她肩头的披风掉落了,发髻也散开了。她不怒反笑:“你怕死,就只管自己逃命去吧。”
霍应升跪在她的面前,闭目养神,不言不语。他不看她,也不接她的话,宛如一座石像,她又嘲笑道:“你主子不会把最好的东西赏给你,最好的东西,你主子只会留着自己用,你还想要什么?你的命都不是自己的,只要你主子发落一句话,你也会被千刀万剐……”
姜亦柔向来是一副娇柔恭顺的模样,说话轻声细语,举止温文尔雅,但她现在面目狰狞,她犯了疯病。
霍应升不该与她一般见识。他如此劝服自己,忽然听见一阵巨响,轰隆轰隆,声浪震耳欲聋。
霍应升连忙转身,望向远方,爆燃的火光一霎冲天,粮仓附近的堡垒已被炸毁,启明军稳占上风。
又过了一会儿,暗探赶来报信:“启明军偷袭堡垒,点燃了炸药引线,城里有内应,至少上百人!”
姜亦柔叹了一口气:“殿下疑心深重,攻占金莲府之后,杀光了金莲府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司道府县各处衙门的小官小吏都吓坏了。”
金莲府的小官小吏原本是不敢背叛东无的,然而,他们亲眼目睹自己的上司死状凄惨,对东无的畏惧更深了一层,暗地里投靠了华瑶。他们觉得,一来,归顺东无,只会死得又快又惨,归顺华瑶,大概还能寿终正寝;二来,东无的手段太过残忍,臣民畏惧他,逃离他,他的势力必不长久;三来,御林军的精锐部队驻守金莲府,对东无看似恭顺,实则懈怠。启明军夜袭金莲府,御林军并未全力抵抗。
丑时四刻,烟雾扩散开来,平民百姓都惊醒了,全城陷入一片混乱,有人高喊道:“贼兵攻城了,放火了,快跑!!”
数十万人在街巷中暴动,如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
金莲府公馆的侍卫仅有四十人,公馆周围却有数千人,有人放火焚烧公馆,侍卫来不及泼水救火,公馆烧起了熊熊大火。
霍应升护送姜亦柔逃离了公馆,他们二人身穿锦衣玉带,自有一种贵气。姜亦柔的头上还戴着金钗,金灿灿的,分外耀眼。
混乱之中,有人趁火打劫,纵身扑向姜亦柔,霍应升拔剑出鞘,又是一阵狂劈猛砍,顿时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鲜血溅满了姜亦柔的衣袖,她嫌脏似的,往一旁躲去,她听见了尖叫声、哭喊声……还有启明军的号角声。她擡头一看
,隔着重重人影,她看见了一位英姿飒爽的将军,身披黑铁甲,手执红缨枪,缨冠一扫,势如破竹,那是启明军第一大将,秦三!
姜亦柔与秦三有过一面之缘。
十年前,秦三还是虞州一个官阶低微的武官。
秦三护送骠骑将军去京城述职,抵达京城的当日,天光灿烂,阳光明媚。
姜亦柔坐在茶馆二楼,与朋友们谈笑风生。她侧目,恰好对上秦三的视线。
秦三策马游街,由远及近,姜亦柔笑了一下,秦三也回了她一个笑。
秦三身旁的一位京官打趣道:“你笑什么啊,人家可是姜大小姐!”
秦三拱手抱拳:“姜大小姐,幸会,卑职有礼了!”
这一晃眼,十年已过。
姜亦柔毫不犹豫,飞速奔向了秦三。
秦三也看到了姜亦柔,立刻命令自己的侍卫把姜亦柔抢过来。
华瑶曾经嘱咐过秦三,要杀东无,必须找到东无的死穴,只有他的亲信才知道死穴在哪里。姜亦柔是东无的侧妃,伺候东无六年有余,她心底一定藏着不少关于东无的秘密。
抢走姜亦柔,杀死东无,华瑶必将登基称帝!想到这里,秦三浑身热血沸腾,恨不得把姜亦柔拴到自己的腰上。
烟雾飘渺,火光闪动,拥挤的人潮连绵不绝,霍应升回过神来,才发现姜亦柔不见了。他往前一看,只见姜亦柔直奔秦三而去,他纵身一跃而起,挥剑出招,斩向姜亦柔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