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努努书坊 > 天宇开霁 > 正文 第67章 料古今诸事

天宇开霁 正文 第67章 料古今诸事

所属书籍: 天宇开霁

    第67章料古今诸事晋明之死

    旧梦如尘,往事如烟,除了若缘以外,这世上恐怕再也没人记得她的母亲。欺辱过她们母女的那些刁奴都被她寻机弄死,死者受尽酷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若缘的驸马卢腾并不知道这一段往事。在他眼里,若缘是身娇体弱的金枝玉叶,天子都不忍心苛责她。

    若缘的两位皇姐已被天子授予官职。然而若缘不及方谨位高权重,也不及华瑶文武兼济,至今仍是无官无爵的富贵闲人。

    卢腾将她的手扯到自己袖中捂暖。

    若缘生得娇小玲珑,比卢腾矮了足足两个头,胳膊也很纤细、很柔弱,软绵绵如同藕节一般,轻掐两把就要断了似的。

    卢腾心底怜意陡生,便道:“京城的瘟疫快消退了,阿缘跟我回家,旁的事不要管,只在家里好好歇一歇,养养身子。你瞧你这瘦的,双手抓不出一两肉,再给爹娘看见了,非得怪罪我不懂得伺候你。”

    若缘捏捏他的掌心:“夫君莫怕,我会在爹娘跟前替你说好话。”

    卢腾和她相视一笑,才道:“爹娘没有女儿,想把阿缘当成女儿疼……”

    卢腾这一句话还没讲完,太监提灯的那只手略微擡高了些。

    宫灯的明辉光芒流转,卢腾自知失言,立即住口了。

    卢腾的伯父乃是名震一时的卫国公。不过,卢腾的父亲仅是一介白身,母亲出自京城的一户殷实人家,富贵有余,门第不甚通达,无论如何也配不起皇族。

    岂料就在去年一场赏花会上,若缘对卢腾一见钟情,当夜便与他互换了庚帖。他浑浑噩噩地定下了一门皇亲,起初还怕公主脾气娇纵,后来,他和公主相处得越多,越知道她是何等的温柔纯良。

    上个月的月底,若缘与卢腾一同进宫,接见礼部官员,商议他们原定于年末举行的婚礼。

    短短几天以后,京城突发瘟疫,皇宫上下封锁,若缘也出不去了。她和卢腾一直住在皇城,每日少不了晨参暮省,天刚蒙蒙亮,便要去皇后的宫里请安。

    为表孝心,若缘从不坐马车。她走到仁明宫外,笔直地立在凛冽冬风里。等了约莫半刻钟,皇后的侍女传她入内,她向前走了几步,刚好遇到了萧贵妃。

    她屈膝福礼,软声软调道:“儿臣参见贵妃娘娘。”

    萧贵妃身量消瘦,形容憔悴,珍珠粉也遮不住她乌青的眼眶。她打从一道宫墙之下走过,昏蒙的晨雾压过树梢,残影落了她满身,她就像一棵枯柳,枝叶凋落,显出莫名的惨状。

    若缘唇边的笑意更深:“贵妃娘娘,您可还安好?”

    萧贵妃忽然驻足。她身后的一众侍卫、侍女也跟着停步。她甚至没用正眼打量若缘,眼角的余光堪堪扫过若缘的驸马,轻描淡写道:“本宫好着呢,这天正冷着,本宫也不需你来担忧,你多顾惜自己吧。”

    若缘还没开口,卢腾便坦率笑道:“娘娘说的是!几年不见,娘娘您待人还是很亲切!京城要过冬了,今年比去年还冷,钦天监都说快下雪了,阿缘是该多顾惜她自个儿。她太瘦了,吃得少,睡得浅,身子有些柔弱……”

    宫墙下树影微动,萧贵妃擡眸望去,朝阳初升,晨雾缭绕,皇城依旧巍峨壮丽,重重殿宇一眼望不到尽头。她没听完卢腾的话,便呢喃道:“我和你伯母是手帕交,便也算是看着你长大,以你这孩子的心性,你何苦呢?”

    萧贵妃措词半藏半露,若缘心知她的意思是,卢腾何苦要攀这门皇亲,趟这滩浑水?只可惜,卢腾自小远离官场与宫闱,未能明白萧贵妃的惋叹。

    萧贵妃径自远去,卢腾还说:“贵妃娘娘是你二哥的母妃,你二哥病得重了,京城传闻他……”

    若缘道:“他如何了?”

    卢腾拍拍她的手背,小声道:“快不行了。”

    “怎的不行了?”若缘打了个哈欠,眼眸微含泪光。

    卢腾还以为若缘十分惦念兄长。谁说皇族没有手足亲情呢?若缘最是心软不过,她对哥哥姐姐必是又敬又爱的。

    卢腾忙道:“原是你二哥染了疫病,伺候他的奴才死了好些。陛下仁慈开恩,解了你二哥的禁制,将他从嘉元宫接出来,送他去了京郊静养。爹娘寄来的家书上说,我堂哥随军驻扎在京郊。阿缘,你不晓得京郊的境况有多差,棺材擡了好几车。”

    明仁宫巍然高峻,空荡荡的廊道长达百尺,若缘一手提起繁复的裙摆,另一手挽住卢腾的手臂:“但愿二哥逢凶化吉。”

    她目视前方,又问:“咱家还有旁的事吗?”

    卢腾捂了下嘴,终是透露道:“我同你说,你别往外说……”

    若缘斜眼瞧他,他道:“嘉元长公主,薨了。”

    昨夜,卢腾游荡在宫殿内苑,听闻宫女私下议论嘉元长公主的死因。

    嘉元刚获罪的时候,皇城严禁谈起“嘉元”二字,违者或被处以重刑。这一晃许多年过去,再严厉的宫规都压不住流言蜚语,更何况“嘉元”二字无异于茶余饭后的笑柄,管事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卢腾趁机探听了秘辛。

    若缘闭目阖眼,喃喃道:“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卢腾没听清她的话,只见她眼角流出一滴清泪,刚好落到他的衣袖上,濡湿一小块布料。他擡手揩去她的泪痕,不知不觉间,便已走进了皇后的宫门。

    明仁宫的正殿金碧辉煌,宫灯高悬,皇后头戴珠玉翠冠,身着锦衣华袍,静静地坐在最上位。她端着一杯茶盏,垂头读着一篇写在洒金宣纸上的文章。

    若缘只那么遥遥地一望,瞧见一撇一捺的规整字迹,就知道此乃八皇子的手笔。

    八皇子的文章狗屁不通,笔迹古板守旧。他没有半点才学,亦无半点慧根。

    教导过三公主、四公主的太傅对八皇子极不满意,几次要告老还乡,均被皇后压了下来。最好笑的是,京城瘟疫发作时,太傅宁愿一头扎进疫气聚集的街巷,也不愿留在宫里继续管教八皇子。

    若缘面露微

    笑,跪地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看也没看她,温声道:“地上凉,五公主身子弱,快起来吧,赐座。”

    若缘伏拜叩首,恭敬道:“多谢母后。”她擡高手臂,从臂弯下的一条缝隙中窥见八皇子顺着侧门跑了进来。

    八皇子快十二岁了,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嘴里高喊道:“母后!”

    皇后分外和蔼:“你五姐来请安了,长幼有序,还不快向你五姐见礼?”

    八皇子躬身抱拳:“见过五姐!”

    若缘向他回礼,对他嘘寒问暖几句,他便絮絮叨叨地说:“多谢五姐挂念,天天都能见到五姐,我心里也高兴得很。大哥、二哥、三姐、四姐都在宫外,六哥被父皇派去了封地,七姐忙着筹备婚事,宫里只剩我和五姐你了。”

    皇后的那杯茶盏极轻地磕碰了一下桌沿,八皇子似乎想起什么,再不敢随意开口讲话,像是被皇后封住了嘴巴。

    皇后打开茶杯的盖子,若缘就明白了皇后有意送客,忙不叠弯下腰来,恭而有礼地告退。

    从头到尾,皇后没多看若缘一眼,也没多说一句话。若缘无疑是皇族之中最不起眼的公主,皇后不愿为她分一点神。

    临近辰时之际,若缘缓缓走出明仁宫,八皇子还在眺望她的背影,皇后道:“从前也没见你与五公主如此投缘。”

    八皇子扭过头来:“不是五姐……是五姐夫,他送了我一套小泥人,他自个儿烧制的泥人。”

    “何时的事?”皇后擡手抚过发鬓,“我怎的不知?”

    八皇子不敢隐瞒,如实说:“今早,就在今早,半个时辰前,他的侍卫来送的礼。母后,您莫生气,我课业做完了,内功吐息也练过一回了……”

    皇后接连问道:“你的太傅教过你的三姐和四姐。在你这个年纪,你三姐的策论让贡生自愧弗如,你四姐最得太后的赏识,贺寿的诗词歌赋写了上百首,言官都称赞她才思敏捷,孝心一片。而你呢?多大的人儿,多贵重的身份,还想在皇宫里玩泥巴?”

    八皇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没来得及请罪,便有一人挡在他的身前,替他求情道:“娘娘息怒,八皇子殿下天性笃纯,无一日不在勤学苦练,今晨也运行了周身的内功,通融丹田,颇有进益。殿下他少年天骄,怀有这份恒心,日后必有恒业。”

    八皇子擡起头来,满目皆是何近朱的宽阔脊背。

    或许是因为何近朱传授了他武功,他看到何近朱就觉得十分亲切。

    何近朱为八皇子求了情,皇后的脸色好转了些许,她与何近朱一同走出正殿,八皇子目送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远去,隐隐约约听到何近朱说:“郑洽失踪了。”

    屋檐的翘角斜飞入天,皇后走过檐廊,忽地停在拐角处,叹声问:“皇帝知道吗?”

    “郑洽在兴庆宫附近失踪,”何近朱低声禀报道,“镇抚司抽调三百名高手搜查,只找见他的一块腰牌。事发昨夜,河道上停有一艘来历不明的货船,船舱起了大火,郑洽带人下水捞货,货捞上来了,他人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算不得急报,确切的消息还没传进宫里。”

    皇后静悄悄一笑,而后才说:“凶多吉少。”

    何近朱顺着她的意思,附和道:“娘娘英明,郑洽凶多吉少……”

    皇后高深莫测道:“本宫指的是二皇子高阳晋明。”

    何近朱抿唇不语。

    日出东方,红霞微抹烟云,皇后眺望头顶的苍穹,面颊被霞光照得如泛桃花。

    何近朱闷不吭声,紧盯着她。

    皇后忽然擡起手,镶嵌翠玉的玳瑁指甲戳碰了他。他暗吃一惊,胸膛肌肉块垒贲张,把紧绷的官服撑得鼓涨。

    皇后锐利的指甲从他胸前勾过,停顿在凸起处,往里一刺,疼得他连退两步,当场下跪道:“娘娘。”

    皇后嘱咐道:“皇帝接连一个月未上朝了,你要盯紧内监,每日按时呈贡丹药……”

    何近朱提醒道:“陛下对您早有怀疑。”

    皇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她略微弯低了脊背,俯视着他:“皇帝猜忌我,也猜忌你,普天之下有谁不被皇帝猜忌呢?既然他要调查我,你应该找些能人异士,献给皇帝,调和利害。你别忘了,我若是倒下了,不止你活不成,你的妻儿都要被碎尸万段。”

    何近朱叩拜道:“卑职明白。”

    “嘉元长公主也走了,”皇后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相逢俱是梦中人。”

    最后一句话,皇后念得极轻极低,何近朱也漏听了。

    他犹豫着擡首,皇后转身离去,他只看见她的织锦裙摆迎风飘飞。

    *

    当天中午,镇抚司从河水中捞出一具泡得发涨的无头男尸。

    这一具男尸穿着红纹黑底的官服,腰佩一把银环长刀,脚蹬一双鹿皮靴,通身的打扮都和郑洽一模一样。与郑洽交好的几位武官眼见友人死于非命,连忙跪到华瑶和方谨的面前,恳求她们尽快调查此案。

    华瑶叹息道:“真是郑大人吗?”

    顺天府、镇抚司一共派出了六位经验丰富的仵作。众人齐聚在无头男尸的周围,把他仔细勘验了几遍,共同断定道:“回禀殿下,死者确实是郑大人。”

    为了收容灾民,朝廷致力于扩建屋舍,工部、户部的几个芝麻小官也常在附近巡察。他们听闻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不幸惨死,纷纷赶到河边来凑热闹,朴月梭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他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官服,站在寂静的人群中,时不时地把目光转向华瑶。

    华瑶若有所思:“前不久,翰林院的朴大人也遇到了武功高强的刺客。这帮刺客目无王法,胆大包天,接二连三地行刺朝廷命官。我不仅要彻查,还要详查!”

    她看着镇抚司指挥使,命令道:“方圆十里之内,必须全力戒严,以防刺客再度伏击!”

    镇抚司指挥使并未回话,而是略微躬身,朝向了三公主方谨。

    方谨道:“皇妹所言极是,依她说的来办。”

    河畔水风吹低了芦苇,泠泠波光照出交错的重影。

    顾川柏折断一条芦苇,挽袖蹲在岸边。他把芦苇的杆子戳进河面,试了下水,忽而开口道:“郑洽的武功超群绝伦,等闲之辈无法近身,杀他之人,必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死前拔刀出鞘,与凶手过了几招,或许也重创了凶手。谨慎起见,何不先从他的熟人开始查起?”

    工部的一位官员接话道:“您为何断定,郑大人被熟人杀害?”

    顾川柏解释道:“昨夜货船起火,油池泄露,大火连烧几个时辰。凶手潜伏在水下,屏息憋气,没被镇抚司的高手发现,必定是有熟人接应。”

    朴月梭立即接话:“由此说来,凶手大约在岸上?”

    “应在水上,”顾川柏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华瑶,“凶手武功高强,来去无踪,先是短短几招取走了郑洽的性命,而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镇抚司指挥使双手抱拳,道:“昨夜风大雾大,天昏地暗,弟兄们视物不清,这才叫那贼人脱逃。”

    顾川柏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顾川柏还没说完,方谨便插话道:“昨夜那艘货船私藏了棉甲、油池、粮食、草药。运货的船工会些功夫,镇抚司的武官英勇奋战,也都负了伤。”

    华瑶点了点头:“是啊,昨夜情况危急,我们忙着收集货物,没来得及清点人数。”

    镇抚司的指挥使顺势道:“近来沧州战事频发,羌人羯人直犯边境,滋扰官民。他们觊觎大梁的膏腴之地,也会装作大梁商队,偷渡敖仓河,混入京畿地区。那些

    刺杀朝廷命官的歹徒,说不准便是羌人羯人,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

    “羌羯在京城的北面,”顾川柏提醒道,“敖仓河的水流自西向东,若真如你所言,羌人羯人借由水道运货,货物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顾川柏一边与指挥使争论,一边扫视在场的众多武官。他亲眼见识过郑洽的功夫,也知道郑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郑洽耳聪目明,眼疾手快,能在数丈之外甩出飞镖,精准无误地扎死一只飞虫。倘若郑洽在水下被人偷袭,他必定要尽力浮出水面呼救,或者深陷于刀光剑影……他之所以死得悄无声息,唯有一解,便是杀他之人的武功远在他之上。

    思及此,顾川柏侧目,斜睨着谢云潇。

    不消片刻,顾川柏转回了脸,只因华瑶借由货船一案,谈起了十恶不赦的谋反罪。

    顾川柏观察着华瑶的神色、姿态,皆是平日里那副模样。她才十八岁,竟然修炼了这般稳重的心境。如果郑洽真是谢云潇所杀,华瑶必是谢云潇的主使。她蓄意谋害天子近臣,非但没有半点惶恐,还能冷静地讨论如何缉凶。

    顾川柏退到方谨身侧,警告道:“您不能再惯着她胡作非为。”

    方谨低声道:“你也别把奴才当成金贵主子。”

    “郑洽是奴才,”顾川柏手握成拳,“可他是陛下的奴才。”

    方谨浑不在意地淡淡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多花点心思伺候我,才是你的正经事。你没有皇帝委派的官职,也没有我赐予你的恩宠,可是连郑洽也不如了。”

    顾川柏嗓音晦涩:“殿下,您分明知道,我如今的所言所行,都是为了您。我受了您七年折磨,心中无怨无恨,反念您昔日待我之真……”

    “真心实意”一词还没讲完,方谨使了狠劲,反扣他的手腕,差点折断他的骨头。

    方谨道:“那年我少不经事,栽过跟头,转眼数年过去了,你还敢洋洋得意。”她的语调压得很低,仿佛是夫妻间的喃喃私语。

    顾川柏的胸口一阵窒闷。

    其实他分明已经背叛了皇帝。

    顾川柏知道,华瑶借由京城的票号获利,并把赃款分给了方谨。

    华瑶情愿脏了自己的手,也要频繁给方谨送钱、送名、送利、送消息。她甚至连夜冒雨来给方谨传信,这也难怪方谨一直在庇护华瑶。古往今来,几乎没有哪个君王不爱贪官佞臣。如同华瑶那般的奸佞巧伪之徒,惯会钻营奔走,刮取民脂民膏,再向君王献宝。

    顾川柏的父亲正是死于贪贿财利。为了保全自己的亲族,顾川柏不得不向皇帝投诚。他生平最恨贪官污吏。

    方谨以气音对顾川柏说:“你拿了我的令牌,借了我的死士,在京城散布谣言,险些杀了朴月梭。这一笔烂账,我没跟你算。”

    顾川柏道:“是您默许我传播谣言,诋毁四公主的名声……”

    方谨捏起他的下颌:“你总要有些分寸。”

    顾川柏拘谨地偏过脸:“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方谨噗嗤一笑,讥嘲道:“迂腐。”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放开了手。

    方谨和顾川柏都没察觉谢云潇正坐在三丈之外一棵大树上。浓密茂盛的枝叶掩盖了谢云潇的形迹,河畔飘散着淡烟薄雾,在场无人看清他的踪影,唯独华瑶注意到他消失片刻,忽然又回来了。

    谢云潇走到了华瑶身边,华瑶小声问他:“你去哪里了?”

    谢云潇道:“我坐在一棵树上,偶然听见方谨和顾川柏的对话。”

    华瑶有些惊讶:“他们说了什么?”

    谢云潇如实道:“方谨想污蔑你的名声,顾川柏想杀了朴月梭,你务必小心防范。”

    华瑶不以为然:“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总得来讲,姐姐还是护着我的。”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面对华瑶的时候,就像顾川柏面对方谨,无论是他,亦或者顾川柏,都无法撼动华瑶与方谨的盟友关系。但他并不信任方谨,甚至担心方谨会谋害华瑶,毕竟皇族只顾利益,从来不知亲情为何物。

    华瑶还在沉思,杜兰泽忽然喊了她一声:“殿下。”

    杜兰泽走向华瑶,高声禀报道:“镇抚司再三清点了这批货物,共有棉甲七百一十二件,粟米一百石,草药一百一十斤。以臣之见,恐怕是叛军在京城偷运辎重,郑大人亦被叛军所杀。事关重大,必须尽快上报。”

    华瑶佯装震惊:“竟有此事!”

    杜兰泽与她一唱一和:“幸亏镇抚司明察秋毫,发现及时,赶在大船离岸之前,收缴了这一批赃物。诚如指挥使大人所言,羌人羯人贼心不死,说不定还要再掀风浪。”

    华瑶点了点头,附和道:“确实,他们早已犯下谋逆大罪。”

    那一厢的镇抚司官员仍在做着记录,笔杆竖直,笔尖急动。事关谋反,谁敢懈怠?

    当天傍晚,经由官员之手,卷宗顺利地呈到了内阁。

    打从京城闹了瘟疫,诸多内阁重臣都被禁足于皇城之内。这帮重臣年过六旬,都有家室,很是牵挂家人的安危,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着瘟疫即将平息,灾民也被尽数安置,京城竟然暗藏着一支叛军,私从河道转运辎重,妄图动摇大梁朝的根基。

    内阁首辅徐信修亲自读过卷宗,确认京城的叛军潜伏已久。他们把货船装作官府选定的商船,通过兴庆宫附近的那条水路,转向吴州的河道,沿河畅行多日,停靠在吴州、秦州、左邑的三省交汇处。根据探子急报,秦州常有大批商队在三省交汇的岸口接货……秦州,乃是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封地。

    文渊阁内,茶香满室。

    徐信修身披大氅,手捧铜炉,缓声道:“最迟后天早晨,我会向陛下呈一封密折,此案事关二皇子、三公主、四公主,拖延不得,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诸位可有话说?”

    内阁次辅赵文焕没有打开卷宗。他略微擡起眼皮,双目半阖半睁,慢悠悠道:“二皇子原本是住在嘉元宫,上月末,御林军护送他入住京郊,他幸得天恩照拂,在京郊也有住处。倘若他意欲谋反,辜负天恩,必是早已做足了准备,他的那些病症……”

    徐信修道:“半真半假。”

    赵文焕细观徐信修的面色,试探道:“陛下恩泽深厚,向来恩宠子女。二皇子成年之后,享得秦州封地,早在秦州立下根基,常年蓄养着一批精锐骑兵。倘若他贪得无厌,祸害全省,与秦州接壤的十个省份理当立刻戒严,朝廷必须速速进军,尽快收回秦州,谨防秦州之乱祸及康州。”

    今夏康州大旱,康州的灾民数以万计,两个月前就爆发了一场叛乱。晋明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谋逆,向来宽厚的赵文焕也不敢包容他。

    翰林院大学士谢永玄仍在翻阅卷宗。他极快地读过镇抚司呈上来的奏本,就知道镇抚司的几位年轻武官一心争功。原是因为郑洽已死,空出了一个副指挥使的位置,底下的人都想往上升。他们暗中比较各自的实绩,只盼望自己能获得皇帝与内阁的垂青。

    谢永玄顿了一顿,目光掠过谢云潇的大名,先把卷宗翻到下一页,才说:“秦州、康州、岱州、容州共号‘天下粮仓’,今夏康州滴雨未降,颗粒无收,粮仓空无一米,仅靠岱州、秦州以水路送粮,供给北境四州。诸位,并非我危言耸听,实是岱州、秦州不可失守,关内若是缺粮,再难抵抗内忧外患,百年社稷也将土崩瓦解。”

    徐信修、赵文焕、谢永玄一席官话忧国忧民,实则把矛头直指二皇子。

    内阁的其余几人听完他们的话,再也不敢攀扯三公主或四公主。

    众所周知,三公主是徐信修的外孙女,四驸马是谢永玄的亲孙子。徐信修和谢永玄合力保人,内阁上下皆无异议。

    两日后的清晨,徐信修求见皇帝,呈上密折。

    皇帝早就知道了郑洽惨遭斩首。郑洽之死,直触逆鳞,这一大清早,皇帝的脸色极差。

    内阁首辅徐信修还派人查抄了郑洽的府邸。官兵在郑家的木柱、暗室、窗缝中寻获了价钱不菲的黄金白银,这下皇帝的火气更大了。

    皇帝看完密奏,只讲了四个字:“晋明谋反?”

    徐信修长跪不起:“陛下明鉴,二皇子早已抗旨离京,犯下了欺君之罪。至于谋反一事,未有定论,微臣不敢妄断,伏候圣裁。”

    “晋明的运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皇帝合拢这一封密折,“尔等才来奏报……”他握着奏折,摔响在桌上:“才来奏报!!”

    徐信修侍奉皇帝几十年,头一回见他心绪起伏如此之大。

    徐信修的女儿是皇帝的第二任皇后。

    那位皇后过世的那一日,皇帝也只是微微垂目,低叹了两声,当夜还宿在萧贵妃的寝宫里,照旧用膳,照旧寻欢。

    徐信修的女儿蒙冤枉死,死前还不到二十岁。

    徐信修这辈子就只有那一个女儿,他的掌上明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仁智礼义信面面俱到,才名冠绝京城,自有凌云壮志。可她入宫不到两年,人也去了,命也丢了,尸骨不能葬在徐家祖坟,孤零零地进了皇陵。她只是皇帝的过眼云烟,却是她父母一生难忘的锥心之痛。

    但在皇帝面前,徐信修从未显露过一丝哀念。

    皇帝原有六个兄弟姐妹,尽皆死于非命,就连他的亲姐嘉元长公主也在前日离世。皇帝杀伐果断,无心无情,双手沾满亲族的鲜血。从他四十岁之后,他时常沉浸于讲经论道,每月都要服食丹药,不求参禅悟道,但求长生不老。

    怨孽已定,冤债当偿。

    徐信修挺腰擡背,自低向高,仰视龙颜,二十多年前,皇帝还是风华正茂的俊美郎君,今日,皇帝的两鬓已有白发,眼角的皱纹丝丝展露,竟是比去年更添了几分老态。

    徐信修沉声进谏:“救兵如救火,为今之计,当先出兵秦州,捉拿二皇子叛党,速正其罪。二皇子抗旨不遵,私自逃回秦州封地,趁着京郊守军松懈,暗中以货船偷运辎重器械、药草粮草,已犯下《大梁律》诸多条例。”

    皇帝闭目不语,徐信修字字铿锵:“纵然二皇子无意谋反,他确是不忠不孝!罪莫大焉!”

    皇帝挥袖一扔,奏章纸页翻飞,直劈徐信修的面门。

    徐信修的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滑过他眉梢,他仍是一动不动,双目如视无物。他背后另有一位文官伏跪道:“陛下是万岁千秋之主,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微臣叩请陛下圣鉴!!”

    高阳晋明是皇帝的第二个孩子。晋明出生那一日,皇帝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他的长子东无与他并不亲近,晋明倒是自幼就有孺慕之情。

    此外,萧贵妃的娘家为了扶持皇帝,举家上下耗尽了心血。萧贵妃从不挟恩图报,皇帝自然满意,便把秦州划给晋明做封地。

    皇帝对晋明这个儿子,已做到了仁至义尽。

    皇帝原先还在发火,现在又笑了一笑。他命令一位文官口述一遍货船之案的始末。那文官是昭宁十七年的探花郎,口才十分出众,把货船之案讲得条理清晰、头尾俱全。

    皇帝手扶桌面,神色还算平静,闲聊家常一般,问他身边的总管太监:“此乃无巧不成书,你道为何?”

    总管太监服侍皇帝二十余载。纵然皇帝近来越发喜怒无常,太监也知道皇帝想要什么答案。

    太监先是说:“奴婢不敢妄言。”

    得了皇帝金口开恩,太监才道:“宫里的流言多如牛毛,奴婢听说,二皇子与四公主历来不和,可巧儿,四公主深夜停泊一艘画舫,恰好撞上了二皇子的货船。那货船又恰好爆燃,烧了整整一晚。镇抚司的郑大人,当差多年了,好端端一个武功高手,忽然身首异处,也没人瞧见他与谁打斗,可不是陛下您说的‘无巧不成书’吗?”

    听到此处,皇帝忽然道:“二皇子带病出逃京城,私运辎重,确有叛祖背德、抗旨谋反之罪,不可不防。至于三公主、四公主,朕的这两个好女儿,却被几位爱卿摘得干干净净,朕都不知道晋明的动向,两位公主又是从何处得知?”

    方才那文官开口道:“陛下,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但讲无妨,恕你无罪。”

    文官叩首道:“君仁则臣直,微臣跪谢陛下浩荡隆恩……”

    他说完一番奉承话,方才切入正题:“恕臣直言,事发当夜,四公主徘徊于河道,颇有守株待兔之嫌。微臣听闻,二皇子在秦州豢养两万精兵、八百高手,微臣恐其终罹祸患、动摇国本。依臣之见,何不派遣四公主出兵平叛?四公主也有两百侍卫,五百亲兵,其中不乏凉州出身的武功高手,锐气正盛。”

    皇帝无喜无怒道:“如果四公主战胜二皇子,平叛归来,她又立了一件大功,她的功劳可不小了。”

    文官却道:“陛下明鉴,二皇子并未犯下谋逆之罪。二皇子及其家眷去了秦州静养,四公主却罔顾圣意,忤逆弑兄!实属罪不容诛!陛下是仁君圣主,虽对四公主网开一面,但她弑兄之名,终身洗脱不净!”

    皇帝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徐信修不发一言。

    那文官所献之计,原本是内阁次辅赵文焕的主意。二皇子在秦州谋逆作乱,皇帝想杀二皇子,既担心秦州的瘟疫,又不想背负杀子的骂名,索性让四公主来代替父亲。

    二皇子死后,四公主回到京城,皇帝再为二皇子洗脱冤屈,说那二皇子从未有过叛乱之心,从头到尾都是四公主挑拨离间、弑兄夺权!这一计之后,二皇子、四公主皆被铲除,再也无缘于皇位。皇帝由此收复了秦州,杀死了二皇子,拿捏了四公主,诬陷了四驸马,还能借机问罪镇国将军,可谓一举多得。

    皇帝采纳了赵文焕的计策,徐信修却高兴不起来。他细想皇帝的只言片语,推断皇帝原本想把三公主、四公主一起惩办。

    既然东无、晋明、方谨、华瑶、若缘都不是皇帝属意的继任之人,那皇帝真正看重的孩子,或许唯有六皇子殿下。倒也无妨,徐信修暗想。他在昏暗的御道上走着,心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他暗忖道,如果六皇子死于非命,就只有三公主可以继承大统。

    *

    先前,由于谢云潇屡遭暗杀,华瑶也不得安宁,她特意给谢家传过一封又一封的密信。几次三番之后,谢家十分担心谢云潇遭遇不测,偶尔也会给华瑶回信。

    华瑶抓紧机会,终是与谢永玄搭上了线。她知道自己在利用谢永玄的舐犊之情,却无半点内疚之心。

    感情与利益掺杂,谁能置身事外?除她之外的皇子或公主上位之后,必将铲除谢家,只有她高阳华瑶与谢家联系紧密,也只有她高阳华瑶可以保全谢家,谢家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华瑶和谢永玄密信往来,暗中探讨,谢永玄再三警示她,说那赵文焕最擅长的一招,便是“卸磨杀驴”。华瑶隐约猜到了赵文焕的计策,却不知道皇帝是否会偏听偏信。

    华瑶待在兴庆宫,等了三四天,终是等来了皇帝的一道密旨。

    皇帝密令她前往秦州,剪除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党羽。待她战胜归来,皇帝必有重赏。

    华瑶佯装诧异,随后又是受宠若惊,当场叩拜领旨、恭敬至极。送走太监以后,她抱着圣旨,躺到床上,闷声埋怨道:“坏死了,内阁那帮老头子。”

    她发丝微乱,双眼明亮,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只说:“秦州是晋明的根基所在,秦州远比凉州富庶,兵力也不容小觑,你要杀晋明,需得早做准备。”

    华瑶一把扔开圣旨:“我自有打算。”

    谢云潇躺到她的身边:“你打算何时动身?”

    华瑶翻身压住他:“我先查查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小伤而已,”谢云潇道,“何足挂齿。”

    话虽这么说,他也没擡手阻拦华瑶,华瑶就知道他心口不一,其实他挺喜欢被她扒光衣裳吧。

    华瑶急不可耐,粗暴地扯开他的衣带,只见他的肤质洁净如玉,连块伤疤都没留下。她心念一动,欢欢喜喜地亲了他几下,他又是一笑,捉了她的手腕,探入他的衣襟,再以“检查伤势”为名,慢慢地游遍各处经脉窍位。

    苍天可鉴,华瑶什么也没做,而谢云潇左手紧紧揽着她,右手还

    抓着她的腕骨一路探寻。明明是她压在他的身上,他又含住了她的耳垂,略微吸吮,她就不受控制地呼吸加快,心下不愿服输,嘴里便说:“你的声音很好听,总是让我心头发软,待会儿你能不能叫大声点,越大声越好,我喜欢听。”

    谢云潇道:“声音太大,别人也会听见。”

    华瑶随口说:“人多热闹。”

    谢云潇立刻质问:“你还想要谁?”

    她怔了一怔,竟然开始凝神细思。

    谢云潇强抑怒火,抓了她的双手按在枕侧,低头就吻她的唇,舌尖轻缓地一顶,诱使她张开嘴,深陷无休无止的交缠。情到浓时,他只把她箍得更紧,边亲她边问:“舒服么?”

    华瑶微微仰起头,承认道:“嗯……很好很舒服。”

    她舔了舔他的唇,尝到清冽的香味,意犹未尽:“你再亲亲我。”还夸赞道:“你真的好好吃。”

    话音刚落,殿外的脚步声渐近,华瑶当即坐直,静听门外之人通报:“启禀殿下,杜小姐、白小姐、金公子三人已来齐了。”

    华瑶瞬间清醒,沉声回答:“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门外的侍卫立刻离开了。

    华瑶原以为白其姝傍晚才会赶到,谁知道白其姝来得这么快。她定了定神,慢慢地推开谢云潇。可他忽然把她扑倒在床,垂首在她的颈肩处又亲又吮。她明白他为何一反常态,但她还是说:“我不能让他们久等。”

    “你数到十,”谢云潇的鼻梁抵着她的耳骨蹭了蹭,“我就放开你。”

    他向来是清冷无比的人,这会儿他自降身段,极尽蛊惑之能事,她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华瑶只能把声音擡得更傲慢:“一、三、五、七、十!”

    谢云潇被她逗笑了。他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尖,又舔了舔她的耳垂,才依依不舍地说:“你走吧。”

    自古以来,昏君难过美人关。华瑶立志要做一代明君,若无其事地问:“那你呢?”

    “请您稍等,”谢云潇披衣下床,淡淡地说,“我去沐浴更衣。”

    华瑶莞尔一笑,迅速抽走了谢云潇的衣带,飞快地跑出一段路,任凭素色绸带在她手中飘荡。

    谢云潇不禁暗想,倘若华瑶愿意和他隐居山野……乱绪一出,他及时止住杂念,只因他深谙华瑶的脾性,也明白她对权位的渴求永无止境。

    *

    上个月初,皇帝选调了御林军一百人,专职看守晋明。

    御林军严治活人,忽略了死人,只粗略地核查了一遍运送尸体的马车,没有扒开尸体一探究竟。

    晋明和他的几位近臣就藏在马车里。他们强忍着无处不在的尸臭,顺利地逃出了京城。

    华瑶早就猜到了晋明一定会趁乱离京,便派遣了许多暗卫日夜盯梢。

    根据暗卫传来的消息,晋明一路向西,横穿虞州,只要他跨过东江,踏上秦州的土地,华瑶再想抓他,便如大海捞针般困难。

    晋明在秦州作威作福惯了,秦州官员多半会包庇他,华瑶手头也没有能够公之于众的圣旨,根本就追究不了晋明的罪责。

    好在晋明也没有通关文牒。虞州因为瘟疫一再戒严,晋明为了躲避官兵,不得不绕开官道,专走隐蔽幽暗的小道,大大地拖延了他的行程。他甚至不敢涉足城池,时常借宿于乡村野舍,稍作一番休整,便又不眠不休地奔波,终是抵达了位于东江一百里之外的一处村庄。

    村中有一座宽敞的临轩小楼,名叫“风雨楼”。

    风雨楼邻近一条弯曲的河流,楼上的景致甚美,远望是青山秀木,近看是绿水板桥,宅舍幽静,门户清闲,比起江南园林,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傍晚时分,晋明的队伍停在了风雨楼的门前。

    晋明的坐骑是一匹壮健的骏马,随他长途跋涉千里,行尽崎岖山地,早已疲惫不堪。

    晋明拍了拍骏马的脖子,环顾四周,未见异常,心底尚在犹豫,风雨楼内跑堂的便出来招呼道:“客官,客官您里面请!敢问您打尖还是住店?”

    晋明没有开口,他的近臣岳扶疏道:“打尖,上些好茶好菜,外面那些马,劳烦你照顾了。”

    跑堂的连连躬身:“客官您这话,太客气了,咱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哪儿有劳烦一说。”

    岳扶疏见他一派和气,便又问道:“你们风雨楼的买卖生意做了多久?”

    “几十年了,”跑堂的说,“我爹妈都是看店的伙计,您请放宽心,老店信誉足,伺候客官没有不周到的。”

    风雨楼邻近东江渡口,也是一家营生四十多年的老店,经常接待来往于秦州、虞州的商队。这跑堂的见惯了闯荡江湖的三教九流,但看岳扶疏极有书生风范,晋明又是一身贵气,便知他们这一行人必是贵客。

    贵客出手阔绰,大有油水可捞。跑堂的满嘴好话,吹嘘着风雨楼的热菜热饭,顺利地把晋明带进了正门。

    为了蒙蔽皇帝和太医,晋明在京城时,曾经大量服食过寒性草药,彻底地损伤了他的肠胃。他吃不惯野食野菜,心里总念着热菜热饭。且因他距离东江只剩一百里,至今未见到任何追缉他的官兵,也没听说京城二皇子叛逃的消息,他料想京城官员还忙着治理瘟疫,不由得松了口气,静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上,闭目养神。

    “大当家的,”岳扶疏关切道,“您可还好?”

    晋明道:“渡过东江,我才能好。”

    跑堂的送来一壶茶。岳扶疏接过茶壶,先为自己倒了一杯。他细品两口,确认茶水无毒,才道:“乡野之地,粗茶淡饭,您将就着吃点。”

    晋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正当傍晚时分,大堂内还有一群江湖草莽坐在另一处。他们吐息杂乱、内功浅薄,仅有一身三脚猫功夫,远不如晋明的侍卫。晋明没拿正眼瞧他们,他们反倒有意无意地瞥视晋明。

    “贱民。”晋明双目微闭,自言自语。

    岳扶疏劝谏道:“马儿一路奔波,侍卫们也饥寒交迫,请您静心忍耐片刻,等您用过饭,咱们立刻上路。”说着,他唤来跑堂的:“小二,咱们要吃个饱!你快些上菜!”

    跑堂的露齿一笑:“客官稍等!我这就跑去厨房,给您催催!”他将一条粗布甩到肩头,转身就跑向了后院。少顷,堂倌们从厨房端出几道菜,摆在晋明一行人的桌上。

    晋明扫眼看菜,竟是一碟豆芽、一碗苋羹、一盘卤水鸭肉、一盘猪油煮萝卜,以及一盆烙饼咸菜。他微皱了眉头,执起筷子,把咸菜夹进一张烙饼,卷了几卷,鼻间闻到一股猪油的臊腥味。他硬逼着自己尝了一口卷饼,心头默念起皇宫的锦衣玉食,真想活宰了他那几个兄弟姐妹。

    傍晚的浮云遮蔽了夕阳,倦鸟归林,霞光惨淡。

    距离风雨楼百步之外是一座幽深的山坳,华瑶和她的属下们正埋伏在此地。她快马加鞭,急追晋明多日,赶在三天前追上了他。他人困马乏,而她兵强马壮,本可以一击绝杀,但她硬是拖到了今天……今天必是晋明的死期,她心想道。

    “我要他死,”华瑶喃喃低语,“死无葬身之地。”

    白其姝离她最近,笑得最轻:“该给他哪种死法呢?断头、腰斩、车裂,还是凌迟?”

    华瑶也笑:“要是能凌迟就好了。”

    白其姝的一柄软剑慢慢出鞘。她头戴黑色面巾,神情也被遮掩起来,双目遥视着远方。

    天近黄昏,残阳颓然欲坠,寒鸦振翅高飞,颤动的鸣声格外凄厉,昭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血光之灾。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她的第一批侍卫急冲而出。侍卫们包围了风雨楼,喊出了三虎寨打家劫舍的口号。

    虞州毗邻沧州,当地百姓久闻“三虎寨”的恶名。风雨楼的掌柜乍一听见“三虎寨”的嚷叫,脸色一变,当下就急着去报官。这时的院门已被人紧紧锁住,四面八方的围墙之下,站了许多个蒙着黑巾的黑衣人。

    掌柜无路可退,慌忙道:“强盗打劫!三虎寨来了!快跑啊!去地窖!地窖!!”

    夕阳残照,拉长了劫匪的影子,为首那人依稀是个妙龄女子。风雨楼的护院们练过几年功夫,在那女子手中竟然连一招都过不了。她二话不说,拔剑就砍,不过须臾之间,便把晋明的侍卫砍死了三四个。

    晋明眸色暗沉,推桌而起。他戴着一顶罗帽,面颊粘满了浓密胡须,眉毛也涂得又黑又粗,与他平日里的形貌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但他毕竟是华瑶的兄长,华瑶十分熟悉他的言谈举止,但看他神色冷肃,周围的侍卫又频频向他投递目光,华瑶未有丝毫犹豫,提剑往他脸上猛劈。

    晋明疾速躲开,从窗中跃出,飞到风雨楼的二楼,眺望远处渡口的位置。

    掌柜的、跑堂的、护院的、以及那群江湖草莽,早已逃进了风雨楼的地窖,只留下晋明的属下坚守大堂。

    晋明颇觉好笑,心下暗骂贱民!果真是一群贱民!贪生畏死!胆小怕事!要你掏钱的时候,把你当作祖宗供奉起来!遇上盗匪流寇,你就是他们用来献祭的活牲口!!

    晋明怒发冲冠,不由得大喊道:“众人听令!都来护我!”

    侍卫们前赴后继地奔向他,他又高喊道:“待我去了秦州,必让你们享尽荣华富贵!”

    侍卫环绕着晋明,晋明转身便想逃走,华瑶及其属下挡住了晋明的去路,晋明怒形于色,凌空一斩,直接冲杀华瑶。

    华瑶飞跃躲过,步步轻盈,功法精妙,实乃当世罕见。

    晋明细看华瑶的步法,终于识破了她的伪装,厉声骂道:“贱人!”他眼尾余光察觉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追近了,只得强忍怒火,跳进风雨楼的大堂,擡脚踹翻灯油,踢烂酒缸,挥袖扔出几支火折子。刹那之间,火光大起,猛火迅速吞噬了布帘,燎烧着风雨楼的屋架房梁。

    晋明穿梭在刺眼的光焰里,唯恐谢云潇将他一击绝杀。他不知谢云潇身在何处,只听谢云潇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应当领受刀山油锅之苦。”

    晋明不怒反笑:“哈哈哈哈,纵然我死在此处,也好过你那大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数十日!他死前五脏六腑溃烂了!生蛆了,流脓了,长疮了!!镇国将军一家子贱骨头!你明知你大哥死在我手上,还一心一意地伺候我妹妹!谢云潇!你大哥是高阳家的刀下冤魂!你是高阳家养出来的一条贱狗!!”

    通往后院的唯一出路已被大火封死,晋明披头散发,几近癫狂:“今日你杀我,你报不了仇!来日华瑶上位,天下还是高阳家的天下!你大哥含恨九泉之下!恨你把仇人当亲人!!”

    “我杀了你!”华瑶怒骂道,“你这畜牲养的贱种!!王八蛋!!”

    晋明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他听见水缸爆裂之声,依稀瞥见一扇窗户开了亮光。他拼尽一口气,爬到窗台上,才刚探出半个身子,守在楼外的谢云潇一剑猛砍下来。

    晋明旋身跃起,反手横刺谢云潇,冷不防一道剑光自左向右扫过他的头顶。

    红光崩现,鲜血飞溅,晋明连忙后退,只觉脑袋轻飘飘的、空荡荡的,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擡手一摸,摸到突兀的颅骨,才知自己的脑袋仅剩右侧一半。

    晋明惶恐地瞪大右眼,眼底倒映着熊熊火光,照得华瑶宛如九天玄女。

    晋明断断续续道:“弑兄之人,罔顾人伦……你逆天违命……不得好死……”

    华瑶依旧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澄明的眼瞳。

    她的眼角沾着几滴血,那是兄长的鲜血。她还笑得出来:“皇兄,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会被自己的刀下冤魂生吞活剥,你作孽太多,根本没办法化作厉鬼,找我报仇呢。”

    晋明头晕目眩,恨意滔天。他躺在地上,血水从嘴角流出,短暂一生中的诸多场面,似是走马灯一般,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他看到了父皇、母妃、太后、朝臣……这一生享尽富贵荣华,到头来竟然一事无成,还被华瑶一击毙命。

    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回忆起十四年前的某一天,华瑶年仅四岁,她的生母去世了,太后派人接她进宫。她一介贱民之女,木木呆呆地低着头,站在御花园里,浑似一条丧家之犬。

    萧贵妃高坐楼台之上,哂笑道:“好可怜的小丫头,活不了多久了。”

    萧贵妃的侍女附和道:“娘娘所言甚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丫头,命薄福薄,偏要进宫,生死存亡都是没准头的事儿。”

    年仅十三岁的晋明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御花园的树木茂盛,花草幽雅,就在这一刻,淑妃分花拂柳,翩然而至。那日的淑妃穿着轻罗长裙,腰系丝带,发簪玉钗,行走时姿态曼妙,堪称步步生莲。

    淑妃也才二十岁出头,圣宠不衰,久未有孕。她膝下无子无女,对华瑶喜欢得紧,忍不住把华瑶抱了起来,再坐到一张石凳上,华瑶便搂住她的肩膀,满心委屈似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淑妃拿出手绢为华瑶擦泪。华瑶哭得更伤心了,抱着淑妃不撒手,啜泣着喊道:“娘亲,娘亲……”

    萧贵妃见状一笑,低叹道:“淑妃也不怕惹祸,不是她自个儿肚皮里爬出来的孩子,养不熟的,这世上多的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晋明,你给我记住这个道理,你要握紧权柄、恩威并施,偶尔从指缝里漏出些肉末儿,群狼就会围着你转,奉你为头狼,视你为龙首,你听明白了吗?”

    晋明躬身道:“谨遵母妃教诲。”

    他侧目,又见淑妃温柔耐心地哄着华瑶,他便心想,等到二十年之后,他高居上位,独享帝王之尊,而淑妃、华瑶这等软弱无能之人,皆要跪伏在地,仰瞻他的天颜。

    世事光怪陆离,颠来倒去,晋明怎么也料不到,昔日壮志未酬,他已殉身虞州,杀他之人正是当年那个缩在淑妃怀里痛哭失声的小丫头。

回目录:《天宇开霁》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玫瑰的故事》作者:亦舒 2《颜心记》作者:时音 3《交错的场景》作者:松本清张 4《月升沧海》作者:关心则乱 5《梦华录》作者:关汉卿 6《在暴雪时分》作者:墨宝非宝 7《长相思第二季》作者:桐华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