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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宇开霁 正文 第58章 徒把前缘误

所属书籍: 天宇开霁

    第58章徒把前缘误念念无常,处处惜别……

    天近晌午,风和日丽,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候,华瑶却无心赏景。她收到白其姝的消息,静思片刻,便问:“晋明严令侍妾斋戒,一来是为了满足他的喜好,二来是为了彰显他的权势。既然如此,他怎会允许侍妾破例?”

    宽敞明亮的书斋里,杜兰泽、金玉遐、谢云潇各坐在一把木椅上。

    杜兰泽第一个开口道:“晋明心狠手辣,御下之术过于严苛,他的侍妾只能忍受,不敢违逆他的命令。”

    华瑶点了一下头:“确实。”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比起她高阳华瑶,晋明真是差远了,她洁身自好,又懂得怜香惜玉,对待美人最是体贴。倘若晋明有她一半的仁善,也不至于墙倒众人推。

    杜兰泽继续说:“迄今为止,嘉元宫一共死了七个人,其中三人是晋明的侍妾,或许,那位侍妾……”

    华瑶叹了口气:“晋明这畜牲无情无义,就算他的侍妾病得快死了,他也不会对侍妾格外开恩。”

    “倘若侍妾的死,”杜兰泽忽然道,“与他有关呢?”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

    窗扇半开半合,华瑶坐在窗棂的虚影里,指间夹着一支狼毫笔。

    笔杆转了三圈,华瑶冷声道:“屠夫杀猪之前,还要把猪喂饱,晋明杀女人之前,赏她一顿饱饭,倒也不无可能。”

    她站起身来,双手按着桌沿:“晋明的属下死得越多,嘉元宫越像是闹了瘟疫。倘若晋明提前打通了关系,他可以扮作尸体,逃离京城,赶回秦州封地。”

    谢云潇嘲笑道:“缩头乌龟。”

    “蝼蚁尚且贪生,”金玉遐感慨道,“何况是二皇子。”

    谢云潇走到华瑶的书桌前,当众展开一张地图:“晋明逃离京城,忤逆不孝,早晚会死在皇帝手里。他视人命如草芥,终须一死偿命。”

    书桌紧邻着一扇雕窗,叠翠竹叶近在窗前,谢云潇搭在桌上的袖摆也沾了一点竹青色。

    华瑶立刻按住他的手指,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她碰到了他的指尖。

    谢云潇低头审视她,只见她的神情一如往常,不似故意。他一语双关道:“殿下意欲何为?”

    华瑶一本正经道:“我怀疑晋明会横跨东江,直奔秦州,在秦州造反作乱。近来国事动荡不安,康州大旱,瘟疫大起,容州江水泛滥,京城也闹过水灾。凉州、沧州一贯缺粮,又经历过羌羯之乱,守军自顾不暇……”

    金玉遐插了一句话:“诚如殿下所言,这便是我们出城的机会。”

    华瑶附和道:“确实。”

    华瑶放开了谢云潇。她的指腹抵着地图,慢慢地一路划过虞州、沧州、凉州、岱州、康州、秦州,再绕回京城,形成一个包围圈。

    她规划道:“倘若晋明逃去了秦州,我会请旨追缉他,杀他的人、抢他的权、攻占他的封地。我要夺取中原六州,鼎足而立,牵制朝廷,保全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我必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谢云潇熟读史书,在他看来,王侯将相,因缘机遇,似是冥冥之中的命数。所谓的“天命”虚无缥缈,如何才能展现出来?他不禁问道:“我有一事不明,要向殿下请教。殿下觉得,什么是天命?”

    “你不知道吗?”华瑶透露道,“我出生的那一天,朝霞灿烂,百花盛放,钦天监诚惶诚恐,为我写了一首长诗。”

    金玉遐微微一笑,捧场道:“恭喜殿下,您生来便有帝王之相,必将登基为帝,国库充盈,六宫和睦……”

    谢云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切莫轻敌,万事小心。”

    华瑶合拢地图,心绪平静无波。她经常与自己的近臣讨论二皇子晋明,但她其实最忌讳大皇子东无,她深信东无也是皇帝最厌恶的儿子,偏偏她和皇帝都挑不出东无的错处。

    她自幼就觉得东无深不可测。

    东无比晋明更残暴嗜杀,朝臣对东无的恐惧远大于尊敬。

    十二年前,东无刚满十八岁,就做了诏狱的酷吏,在诏狱里发明了许多骇人听闻的酷刑。他在囚犯的头顶切开十字花,倒灌水银,剥下一张又一张的完整人皮,做成一盏又一盏的薄透灯笼。

    华瑶七八岁的时候,东无送过她一盏人皮灯笼。她记得他当时面无表情。他只说:“皇妹,等你再长大一点……”

    华瑶没听完东无的话。她甩开他的灯笼,转身就跑回了淑妃宫里。

    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行事隐秘而狠毒,目无纲常,心无怜悯,寝殿挂满了不知名的人皮。华瑶做梦都想砍了他,现实中却与他相安无事。

    东无和晋明斗了十几年,无暇兼顾别的弟弟妹妹,如果晋明真的死了,方谨能否在京城牵制东无?华瑶不得而知,自然也无法预料今后的局势。

    *

    当天下午,华瑶去了一趟顺天府。

    前些日子里,华瑶在京城遭遇了两次袭击。按照律法,顺天府应当查明此事,严惩凶手,好给华瑶一个交代。

    交代是假,糊弄是真。

    华瑶才刚坐下不久,顺天府尹就朝她作了个揖,点鼓升堂,命令衙役从牢里带出来一名囚犯。

    那囚犯年约二十岁左右,膀大腰圆,身体健硕,也会耍些功夫。他本该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武夫,此时却像一只被秋霜打过的茄子。他的衣裳破烂不堪,双手双脚都戴着枷锁,琵琶骨被穿断了一根,脓红的血迹渗出伤口,已有腐烂的迹象。

    隔着几丈距离,华瑶也能闻到一股腥臭味。

    顺天府尹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堂下何人,所犯何事?还不速速招来!”

    那囚犯回答:“小人姓冯,名恺,老家在虞州,初入京城,窥见……窥见三公主、四公主貌美,遂起了淫心,纠结一伙地痞流氓,趁夜伏击公主和驸马,残杀了三公主的侍卫。小人罪该万死,求大人……求大人赐死!”

    冯恺的最后一句话尤为诚恳。

    华瑶眉头一皱:“你方才说,遂起了淫心。我问你,这个‘遂’字,是什么意思?”

    冯恺匆忙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求大人赐死,求大人赐死!”

    冯恺宛如惊弓之鸟,再受不住一丝一毫的酷刑,毕生所求就是当场暴毙。他的手腕、脚踝早被枷锁磨出血痕,膝盖破开洞口,站不起来,只能跪趴在地上,身如蛆虫一般扭动。他的内功远不及燕雨,更无法与齐风相提并论。倘若他敢伏击三公主,他会被三公主的侍卫乱刀剁死,斩成肉酱,哪有一丁点反抗的余地?

    顺天府的府尹还在睁眼说瞎话:“殿下,冯恺认罪了,也签字画押了。京城素来没有冤假错案,微臣斗胆,请您再仔细瞧一眼,这冯恺是不是袭击皇族的凶手?”

    华瑶淡淡地说:“不是。”

    府尹心宽体胖,嘴角一咧,挤出两条褶子:“殿下,事发当夜,您与三公主受了许多惊吓,您这时分辨不清凶手,情有可原。”

    华瑶“咯咯”地笑了起来,极轻声地说:“你这是哪里的话,区区一个武夫,有什么好怕的?我在岱州、凉州杀贼杀敌的时候,你还在京城享福呢。你身为文官,大概想象不到,我杀过多少人……”

    她按住自己的剑柄,目光扫过府尹的面容。

    那府尹的额头流下一滴冷汗,语气依然不慌不忙:“殿下,嫌犯冯恺还有话要讲。”

    顺天府的大堂地砖是青灰色的岩石所制,几块砖石被污血浸透,显出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形。冯恺的双手撑着地面,留下了两道血掌印。

    华瑶忽然有些可怜他是身强体壮的武夫。

    他经历了这般折磨,还留着一口气,死也死不掉,活又活不成,亲眼目睹官场的肮脏陋习,亲身体会官府的残酷刑罚,还要背诵别人教他的供词:“大人,大人明鉴!小的、小的认识四公主宫里的婢女,杜兰泽……”

    “明镜高悬”的牌匾挂在堂上,明亮的天光照在地上,府尹一身体面的孔雀官服,一手紧抓着惊堂木,朗声问道:“杜兰泽是何人,你怎的认识了她?”

    冯恺咬紧牙关,含恨道:“她是、是贱籍女子!我从前嫖、嫖过她!”

    府尹仿佛第一次听闻此事。他面如沉水,连叹两声,才道:“大事不妙了,殿下,嫌犯胡言乱语,攀扯您的近臣,当堂犯下了大不敬之罪。”

    华瑶并未接话。她环视四周,观察每个人的神情。

    顺天府的县丞、通判、衙役都站在大堂两侧。

    在场的衙役都是高大威猛的武夫,体格壮健,胸膛肌肉块垒分明,把贴身的官服撑得鼓鼓囊囊。他们手执一根颀长的水火棍,那棍子的一端是红色,代指“刑法如火”,另一端是黑色,代指“公平如水”。他们或许都猜到了冯恺的冤情,却无一人鸣冤叫屈。

    自从冯恺念出了杜兰泽的大名,华瑶仿佛也变作了衙役。她对冯恺再无一丝怜悯,袖手旁观这一出好戏,只听府尹说:“殿下,《大梁律》规定,贱民不可在朝为官。”

    华瑶端起一杯茶,平静地问:“你要为杜兰泽验身吗?”

    府尹两手抱拳,朝她虚作一礼,恭恭敬敬道:“微臣万万不敢造次,只是杜小姐此事,牵涉了三公主、四公主、谢公子、顾公子……您四位是京城最有脸面的人物,倘若微臣放任不管,不仅有碍法律公正,上头怪罪下来,微臣也担当不起。”

    府尹与华瑶谈话之际,杜兰泽就站在华瑶的背后。她在人群中极为出挑,通身一件青色衣袍,气质高贵而凛然,好比一株含风饮露的空谷幽兰。

    “杜小姐,”府尹敲了敲惊堂木,“请你……”

    “啪”的一声重响,官窑茶杯被华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水花四溅,茶叶纷飞。

    华瑶提剑而起,怒声道:“放肆,你们随便抓来一个武夫,就说他是行凶的歹徒,急欲定案、罔顾王法!他在我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现在,又是谁,胆敢叫他攀扯我的近臣?!”

    顺天府的县丞连忙下跪:“殿下息怒!”

    县丞正要擡出《大梁律》,杜兰泽忽然也开口说:“殿下息怒,这位囚犯

    ,他知道我的名字,是想污蔑我的名声……”

    杜兰泽的语调轻柔婉转,竟然比琴瑟之音更悦耳。

    趴伏在地的冯恺擡起头来,隔着一双混沌的血眼,望向杜兰泽的绰约身姿,收回目光时,他又隐隐看到了尊贵的公主、以及公主的几个侍卫,这些人都穿着华贵整洁的丝绸衣袍。他忽有一阵自惭形秽之意,只觉自己这辈子投错了胎,早该一死了之。

    杜兰泽出声道:“为证清白,我愿意验身。我不过一介平民,能侍奉殿下,自然是我的福气。殿下贵为公主,先前遭受贼人的袭击,今日又听了流氓的诬陷,无故受屈,已然折损了颜面。如果顺天府查明我不是贱籍,冯恺就犯下了欺君罔上、不敬皇族的死罪,依照《大梁律》,府尹大人应当把他交给殿下,听凭处置。”

    府尹起了疑心,但他并未反驳杜兰泽。他喊来了京城顺天府的几位女官,官职最高的女子位列通判。众位女官带领杜兰泽去了内室,为她验明正身。

    华瑶当即命令她的侍卫紫苏、青黛跟在一旁,定要保护杜兰泽的周全——紫苏、青黛是镇国将军送给华瑶的女侍卫。此二人武功卓绝,身法精妙,每走一步都能震慑在场的衙役。

    天光渐渐黯淡,夕阳的斜晖成色如血,慢慢地铺展于地面,似是一片血水,渗漏了碎裂的缝隙,冯恺被浓烈的血气沾湿了双眼。他抻着脖子,费力地昂首,瞧见杜兰泽从内室走了出来。

    杜兰泽说:“查完了,大人。”

    华瑶明知故问:“结果如何?”

    顺天府的诸位女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杜小姐是良民,全身均无印记。”

    “所以呢?”华瑶问,“府尹大人,你要如何判案?”

    府尹定了定神,再三询问道:“你们查得清楚吗?”

    华瑶又笑了一声:“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哪里能不清楚。或者说,府尹大人,你们顺天府内,有谁盼着我的近臣是贱籍,好治她一个死罪,再治我一个活罪?”

    “殿下言重,”府尹赔礼道,“微臣怕的是……天黑了,女官看走了眼。”

    华瑶与他针锋相对:“在这公堂之上,府尹大人一言判案、一槌定音,容不得旁人的辩驳,也信不得同僚的证词,您究竟是何用意?”

    府尹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顺天府一贯奉行《大梁律》,比《大梁律》更金贵的,便是当今圣上的口谕。

    府尹原本也不甘愿做个昏官,怎奈圣上派人传令,他不得不把这桩案子办得马马虎虎。

    那倒霉的冯恺并不是顺天府找来的替罪羊,而是诏狱送过来的囚犯,诏狱上头的大人物怀疑杜兰泽是贱籍,顺天府不敢不查。冯恺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顺天府又何苦因他而自污?府尹稍作思量,就把冯恺交给了华瑶。

    华瑶终于同意结案,不再追究。

    府尹当即松了口气。顺天府从来没有一桩冤假错案,“明镜高悬”的牌匾依然立在他的头上,他的案桌抽屉里收着一把万民伞,他的左右袖口各有一只彩丝织成的孔雀,光彩而体面,他一直是深受京城百姓拥戴的父母官。

    *

    落日西坠,暮霭微生,京城明灯初上。

    华瑶回到了她的公主府。她把冯恺扔进一间厢房,再请来汤沃雪给他看病。

    汤沃雪随便把了个脉,就说:“死不了。”

    华瑶半信半疑:“他病得不重吗?”

    “病得很重,也很走运,没伤到心脉肺腑,”汤沃雪不甚在意道,“我给他吊一口气,就能让他再活几年。”

    冯恺却说:“不活了……”他的双臂反复摆动,扯乱了床帷。

    汤沃雪给他扎了几针,恶狠狠地骂道:“你放老实点,少在这儿叽叽歪歪,我有一百种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汤沃雪心下燥怒,指间力道迅疾而强劲。她给冯恺下了猛药,能让他好得更快,也让他痛得更深。

    他涕泪交加,华瑶就在这时发问:“你从哪里来?谁教你说的假话?你为何要当堂撒谎?”

    他一边哭,一边摇头不答。

    忽有一道长影斜映,他仰头望去,只见一位白衣公子站在不远处,衣袂翩然,不染尘埃。他以为公子是降落凡间的神仙,而他气数已尽,马上就要死了,他生前做过一些善事,死后就有神仙来接。他连忙冲着公子喊:“仙家……”

    那位被称作“仙家”的公子,正是谢云潇。

    华瑶知道谢云潇一贯风华绝代,但她没料到冯恺压根没把谢云潇当人看,这也太离谱了,可见冯恺病得很重,以至于神志模糊,又傻又癫。

    华瑶一声不吭,而谢云潇低声问:“虞州人士,姓冯,名恺?”

    冯恺道:“是,是……”

    谢云潇又问:“你为何嫁祸他人?”

    “码头招工,”冯恺描述道,“有一个男人,给了我一大笔钱……”

    根据冯恺的供述,他本是虞州码头的船工,因他目不识字,又贪了一笔横财,无意中按下手印,就被一个男人买作了奴隶。男人把他从虞州带到京城,关进诏狱,以酷刑虐待他,威胁要杀他全家,他不得不听男人的话。

    谢云潇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你所说的男人,相貌如何?”

    冯恺这才注意到,谢云潇的腰间佩了剑,仙家不会杀生,而谢云潇一身凛冽杀气。

    那冯恺闭口不言,谢云潇劝告道:“你替他隐瞒,同他作恶,也要陪他下地狱。”

    “他姓何,”冯恺气息奄奄道,“狱卒……喊他何大人。”

    此话说完,冯恺不省人事。

    汤沃雪连扎几针,冯恺毫无反应。

    汤沃雪道:“这下麻烦了,他至少会睡三四天。”

    华瑶小声问:“我往他脸上泼水,他会被我吓醒吗?”

    “会死,”汤沃雪指了指他的印堂,“他缺血、缺水、伤处化脓,必须静心休养。你往他脸上泼水,他就会心悸闭气,肯定活不成了。”

    华瑶一手托腮:“他是虞州人,罗绮也是虞州人。他在诏狱听见狱卒叫何大人,朝野上下,唯独何近朱这个姓何的狗腿子……有本事把一个平民关进诏狱,强迫他来陷害杜兰泽。”

    “何近朱有些古怪,”谢云潇忽然说,“他夜探兴庆宫的当晚,故意露出不少破绽。”

    华瑶感叹道:“是啊,他还搭讪燕雨,对燕雨手下留情,好像生怕我猜不到他是何近朱。”

    “他心里肯定揣着一桩毒计,”汤沃雪抱怨道,“他到底是哪一派的人?京城的争斗永无止息,谁靠近他,谁就倒霉。”

    华瑶握着汤沃雪的手腕,以示安抚。

    汤沃雪倒是镇定了许多,而谢云潇转身出门了。

    华瑶跟着谢云潇走了一会儿。他们二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掠过门廊,飘进书斋。皎洁的月亮静静地悬挂在一扇窗户里,谢云潇站在窗前,与画中人一般无二。

    他点燃一盏烛灯。灯火掩映之中,他道:“你离我近些,看得更清楚。”

    华瑶也没跟他客套。她搬来一把椅子,放置于他的身侧,但他忽然揽腰抱住她,使她坐上他的双腿。

    华瑶并无此意,正要起身离去,谢云潇立即翻开一本书册,摆到她的眼前:“今年春季,雍城进出人员的名册。”

    华瑶注意到册子的某一页有折痕,打开一瞧,纸上果然记录了晋明进城那一日的状况。彼时的晋明一共带了

    七位侍妾。而今,这七人之中,三人已死,两人伤残,只剩两位侍妾仍然身处嘉元宫。

    “晋明一共有二十多个女人,”华瑶问他,“你怎么知道,晋明即将杀掉的那个侍妾,曾经去过雍城呢?”

    谢云潇一语道破:“盐熏火腿是雍城的特产。”

    桌上摆着茶具,华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才说:“也是,那姑娘奄奄一息了,还想吃盐熏火腿,可能她在雍城的时候,就很想尝一尝荤腥了。”

    谢云潇埋首在她颈窝,她忽觉他正在发烫,不免担心道:“你怎么了?”

    “有点热,”谢云潇承认道,“不太舒服。”

    华瑶若有所思。她牵过他的手腕,搭着他的脉搏,发现他心跳稍快。她格外关切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呢?”

    谢云潇凑近她的耳侧:“想听实话吗?”

    “当然,”华瑶催促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发了高烧?”

    谢云潇的喉结微动。他极轻地蹭了她一下,气息烫得吓人,还低声叫她:“卿卿,卿卿……”

    华瑶的耳尖隐有烧灼之感,更严肃地威胁道:“我在跟你讲正事,你为什么要蹭我?你再这样蹭我,我也不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

    谢云潇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读书。他的书斋整洁明净,不染纤尘,书架上藏着一大批千金难求的孤本,从策论到经义一应俱全。世家子弟多半讲究文墨,谢云潇也不例外。平日里,华瑶在书斋和他讲几句胡话,他置若罔闻,简直堪比柳下惠再世。

    而今夜,他竟然一反常态:“我答应你的事,应当尽数实现。”

    华瑶疑惑道:“你答应了我什么事?”

    “岱州,”谢云潇抱紧她的腰,“你中毒的那一天。”

    确实,华瑶中毒的那一天,对谢云潇提出了一些蛮横无礼的要求。谢云潇看在她生病的份上,全都答应了,虽说这确确实实是谢云潇欠她的一桩债,但她从没催他还过,他突然提及旧事,必定是烧得不轻。

    华瑶扒开谢云潇揽在她腰间的手。她从他腿上跳了下来。

    谢云潇不动声色地拽紧她的裙带,“嘶”地一声,扯下一小块布料。

    华瑶扭过头,正要骂他,他含糊不清道:“一念之间,一心之意,初为情切,后为情怯,念念无常,处处惜别……”

    华瑶真没想到,谢云潇烧成这样,竟然还能当场创作一首情诗。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手背,认真安抚道:“我不会和你分开,只是想给你找大夫,你别再费心作诗了,现在就去寝殿休息吧。”

    言罢,华瑶抛下谢云潇,召来了汤沃雪及其徒弟。

    众人经过一番会诊,徒弟断定谢云潇受了风寒,唯独汤沃雪愁眉不展。

    华瑶做了最坏的打算,她甚至怀疑皇帝给谢云潇下了剧毒。

    汤沃雪坦然道:“殿下放心,真不是什么大病,烧个两三天,养一养就好了。谢云潇的症状很轻,只要喝一两副药,就能活蹦乱跳。”

    华瑶问:“那你在担心什么?”

    “我听见谢云潇的气息紊乱,不像是得了风寒,更像是某种疫病,”汤沃雪如实禀报,“殿下,您需得知道,他的武功臻于化境,他的身体远胜常人。他发烧,常人要上吐下泻,他卧床一天,常人会一病不起。他生病两三日,绝无性命之忧,那京城的百姓呢?不用我细说,您也明白吧。”

    谢云潇进了寝殿,汤沃雪的徒弟正在为他熬药,而华瑶和汤沃雪一同站在游廊上,袖袍被秋夜的冷风灌满。

    今夜月明星稀,寒鸦绕树,华瑶仰头望着月色,忽觉眼前虚影幢幢。她踉跄一步,手腕无力,挥袖间擦过一根廊柱。她使尽全力,只在柱身留下了几道抓痕。

    华瑶语调平静:“我也要回房了。”

    汤沃雪二话不说,当即牵过她的手臂:“难道您也……”

    “我不想把病传给你,”华瑶实话实说,“你能不能先想办法保住自己?你倒下了,其他人的状况就更危险了,尤其杜兰泽,天快入冬了,她的身体格外孱弱。”

    汤沃雪一边检查华瑶的脉象,一边答道:“医师的本职,正是治病救人。我能自保,也能救你们,我不会武功,但我并不弱,殿下,请您放心。”

    华瑶有感而发:“我知道。”

    汤沃雪猜她要提到戚归禾。但她没有,她只是说:“阿雪意志决绝,硬朗的骨头像凉州的钢铁,阿雪不会武功,但我知道,她将来也会是一代英杰。”

    凉州位于大梁朝的最北境,常被称作“蛮荒之地”。凉州与羌羯的战争打了许多年,彼此的文化交融些许,渐渐的,凉州人也爱传唱民谣。

    华瑶方才的那番话,恰如一首凉州民谣,汤沃雪听完就笑了:“我不算是一代英杰。”

    她半低着头:“我救不了所有我想救的人。”

    华瑶没听清汤沃雪说了什么。她开始发烧了,头重脚轻,如临幻境,此身已不是尘间人,飘飘然似羽化登仙,但她仍然不敢休息。

    她勒令全宫上下以布巾遮面,开放宫中的存粮,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外出。

    华瑶还召唤了齐风、燕雨一众侍卫轮班巡逻。

    燕雨声称他的大腿伤势未愈,尚需卧床静养。汤沃雪冷笑一声,华瑶立即会意,拔剑出鞘道:“索性我再砍你一剑,让你多休养几天?”

    燕雨连忙跑了。

    华瑶服下了一碗药汁,稍微振奋了精神,提笔又给白其姝写了一封密信。她的暗卫送走这封信之后,她睡在了书房的软榻上。

    *

    京城与康州相距千里。康州突发瘟疫,频传急报,京城百姓虽有耳闻,却无恐慌,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出过京城,也不了解康州的风土人情。

    京城南邻东江,北边有一条敖仓河,东边又有一条沛河,天然竖起三道屏障,颇有“一夫当关、武夫莫开”之威势。

    康州的流民无法渡过东江,更不可能通过京城的关隘,他们大多聚集于秦州与吴州两地,也多被秦州、吴州的本地人诟病。

    是以,当康州的瘟疫在京城散开,药堂的多种药材售罄,京城百姓也都惊慌起来,家家户户都开始囤积粮食。京城米粮油盐的价格只升不减,穷人家已经揭不开锅了,他们不觉得瘟疫可怕,只觉得贫困才是最要命的罪。

    二皇子依然被软禁在嘉元宫内。太医断定他也得了瘟疫,要将他全宫上下迁出皇城。他的父皇即日降下一道圣旨,责令晋明及其随从迁往京城郊外的一处行宫。

    晋明领受了父皇的旨意,又叮嘱府里的管事们多加准备。

    二皇子的宅邸早被封了,从前贮存的粮食也都拿不出来。

    二皇子的管事们唯恐食物不足,就从京城的几家粮铺高价进货。且因二皇子即将迁居,这几日的嘉元宫极其繁忙,京城粮铺的伙计驱车前来送货,嘉元宫的管事允许粮铺伙计把马车驶进宫道,再把沉重的粮袋放进粮仓。

    人员来往频繁,难免突生意外。

    偌大一座嘉元宫,西边的厢房都分给了侍妾,锦茵就住在一间较小的院落内。近来她越病越重,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每天都在昏睡,经常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她记得,她的家乡在虞州,家门口有一间书院。她每日辰时上学,只是为了与朋友玩耍,她的功课很差,字都认不全,书也背不会,夫子要打她的手板心,可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十分溺爱她,从来不舍得对她讲一句重话。

    那时的锦茵才七八岁。

    后来她就走丢了,被卖进了教坊司。鸨母对她不算很差,她的吃穿用度也是上品,可她还是很想回家,她不愿伺候宫里的主子。每当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泪水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而现在,锦茵坐在院中的石椅上,腰杆立不起来,紧紧地贴着椅背。她呼吸不畅,视物不清,只听有人

    叫她:“小姐,小姐?”

    锦茵扭头,瞧见一个商铺伙计打扮的年轻人。此人定睛细看她的耳坠,递给她一张纸条,她说:“我不识字。”

    年轻人略显诧异,忽然问:“你还记得你姐姐吗?”

    锦茵道:“姐姐?”

    她几乎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庭院里,黄昏悄悄来临,空气泛着粘腻的潮雾,缺乏照料的花草树木早已枯死,周围的景象是这般的萧瑟冷清,锦茵的脑袋也越发昏沉了。

    锦茵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年轻人,辨不清他是男是女。他外貌如男,却无喉结,声线如女,胸部平坦。

    年轻人压低声音说:“小姐,你老家在虞州吧,我是来救你的。我认识你姐姐,你姐姐跟我住在一块儿,天天念着你。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再过一会儿,你去东边的花园等我,我带你逃出去,与你姐姐团聚。”

    锦茵没有答应。她虽然愚笨,却也不算痴傻,断不会三言两语被人骗走——她幼时吃过这种亏,现在她长大了,可不能再吃一次。

    怎料,那人递给她一只五彩斑斓的络子:“这是你姐姐亲手打的络子,你还记得吗?”

    锦茵顿了一瞬,双手不住地颤抖:“姐姐……”

    那人循循善诱道:“你跟我走,就能见到你姐姐,你姐姐真的很想你,你也很想她吧?”

    锦茵擡头望着他,满眼泪光:“姐夫,你休要蒙骗我。”

    隔着一张面具,白其姝的表情怔忪片刻。她本不该以身涉险,但她实在想知道晋明的行踪,就花费了二百两纹银,买通了嘉元宫的看守,拿到了地图,顺利地蒙混过关,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锦茵。

    白其姝没料到锦茵如此单纯好骗,锦茵竟然把她当作了罗绮的丈夫。她将错就错:“我从没骗过人的,妹妹,你瞧我,我在商铺做生意,诚信才是好口碑。”

    锦茵有气无力道:“好……”

    白其姝又佯装关心她:“妹妹,你在宫里,过得好吗?除了二皇子,有人照顾你吗?”

    “有的,”锦茵喃喃自语,“岳扶疏,岳大人,他对我……仁至义尽。”

    白其姝暗暗记下了岳扶疏的名字,又问:“二皇子准备去京城郊外的行宫,他会带上你吗?”

    锦茵摇头:“他不去京郊,他要去秦州。”

    门外传来一阵侍卫巡逻的脚步声,白其姝转身欲走。锦茵攥着那只络子,面朝着她,喃喃地念道:“别忘了今晚……”

    锦茵话音未落,白其姝消失不见。

    晚霞无边无际,飘在天外,绚烂如各色的丝缎,浮泛着旭日般耀眼的光彩。

    锦茵循着夕阳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向了东边的花园。她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双腿变得很轻很轻,好像马上就能逃出巨大的牢笼,“唰”地一下,飞回母亲和姐姐的身边。

    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太久。

    先前她之所以仰慕岳扶疏,正是因为岳扶疏比她年长十二岁,比她聪慧,比她稳重,她以为他能做她的家人,是她选错了。在这世上,无论过了多少年,总是记挂着她的,唯有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

    姐姐教过她如何编织络子,彩色的丝线缠在姐姐的手里,她抓着丝线的另一头,姐姐就对她笑一笑。她离家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对她那样笑过。

    锦茵的心情愈发迫切。她走出院子,跑向花园,并未留意皇妃。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又格外引人注目,皇妃的侍女便说:“殿下,锦茵没向您行礼。”

    “不必了,”皇妃说,“随她去吧。”

    侍女道:“殿下宽厚仁慈,可是锦茵身为奴才,眼里没有规矩,殿下,您饶过她好几回了。”

    皇妃散步的方向与锦茵截然不同:“嘉元宫的规矩是什么,你说的清吗?京城瘟疫蔓延,太医院应对不及,这座皇城……”

    她停步,站在一片繁盛海棠之前:“快要变天了。”

    海棠的花团锦簇,枝叶十分茂密,附根于石墙,从花园的西侧一路攀到了东侧。

    天色更加沉重,海棠花叶招展,灯火昏黄而薄淡,锦茵攥着那一只络子,擡头四处张望,终于,她瞧见了东墙尽头的一处狗洞。

    锦茵立刻跪下来,缓缓地钻过狗洞,以她跪惯了的这一双腿,去追寻一个人的堂堂正正的日子,同她的母亲和姐姐一起……她爬得很慢,几乎耗光了自己的力气,每一次呼吸引发的疼痛都会牵扯肺腑,凿得她心口一阵窒闷。

    幸好,这时候,有一个男人朝她伸出一只手,她心中一喜,嗓音微弱地呼唤他:“姐夫。”

    那个男人的手指一顿,抓紧她的手腕,硬生生把她拖了出来。她仰起脸,恰好对上何近朱的双眼。

    锦茵是皇后的细作,她当然认识何近朱。何近朱曾经打过她,他下手总是特别重。

    夕阳坠落山头,收尽最后一缕霞光,这一刹那间,锦茵的脸颊也失尽了血色,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因为绝望而流泪,但她还是又惊又怕,浑身不禁发起抖来。

    何近朱用一条棉被把锦茵打包,扔进马车,锦茵不停地挣扎,何近朱顺手扇了她一耳光。她疼得抽搐,紧张得快要呕吐,满眼都是泪水,更不知自己要如何逃脱,他们距离嘉元宫越来越远,她的心脏像是凝了一层寒冰,冻得她说不出话。她紧抓着那一只络子,结结巴巴地说:“姐、姐姐……”

    何近朱反问:“你见过罗绮了?”

    “姐姐,”锦茵灵光一闪,“我姐姐叫罗绮?”

    锦茵知道了姐姐的名字,何近朱也瞥见了锦茵手里的络子。他想把络子抢来,但锦茵拼命去拦,于是,他反手一剑,干净利落地捅穿她的心口,血水四溢,渐渐地染红了棉被。流淌的鲜血没有漏出来,也没有弄脏马车,多好的杀人方法。

    锦茵竭尽全力地喘息,心跳得越来越慢,手抓得越来越紧。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生平所见的富丽繁华都消失殆尽了,她只想再看一眼自己的亲人。双目迷茫之际,她好像真的见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站在虞州的那栋小屋子里,等着她下学回家。家里的晚饭也都准备好了,她远远地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母亲让她再跑快点,不要误了开饭的时辰,于是她一路飞奔,迫不及待地跑向他们。

    她彻底地脱离了深宫大院,再也不用拜见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那位姐夫没有骗她,宫墙之外,确实有她的父母,也有她的家。

    第三卷:水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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