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香樟林内。
冥冥中,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日夜不停的鞭挞装置齐齐停止运转,巨大的木头人僵硬地擡起脑袋,看向无尽的林子深处,喃喃开口:
“……啊。”
“出什么事了吗?”苏麦从手推车的后面探出头来,脸色难看,“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木头人垂下眼眸,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方听苏麦旁边的一只大黑熊沉声开口:“有很可怕的东西,出现了。”
“别问。别看。别想。别去感知。”
“……”苏麦眼神微妙地看它一眼,又看了看身后闭目装死的木头人,忍不住低声道,“不是吧,我都在这儿待这么久了,你还不敢用本体和我说话?”
木头人只当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坚持借着大黑熊的嘴巴说话:“把所有的虫子,都推进虫馆。把所有的人,都运到这儿来。”
所谓的“这儿”,指的即是它本体面前的那一大块血色琥珀铺成的祭坛。此时此刻,大量黑熊白熊正在祭坛周围奔来跑去,或是两两擡着担架,或是独自推着小车。担架和小车上,则基本都是之前被其他能力者送进来且尚未净化完成的被寄生者,包括刚刚被徐徒然送进来的那一批。
出于谨慎,苏麦和大黑熊在计划的一开始,就将他们统统打晕了事。打晕之后,还全部捆住手脚与眼睛,一眼望去,仿佛一个个正在紧急运输的粽子。
一地粽子中,唯有两个例外——只见木头人的正前方,两个人影正并排躺着,手脚舒展,身下还垫着柔软的叶片。
两人所垫的叶子,来自一株足有三层楼高的青翠大树。这会儿它正站在祭坛的边沿,尽可能地伸长树枝,将二人都笼罩在自己的树荫之下。
其中一人,正是从前一天便开始沉睡,以求升级的杨不弃。或许是因为生命倾向升级的副作用,他这会儿身上又长满了小树枝,不仅如此,外溢的生命力甚至还影响到了周遭的其他存在,距离较近的香樟树都蹭蹭猛蹿,连带着木头人的身上,都开了不少小花花。
而另一个,却是不久前刚在外面炸成烟花的徐徒然。
当然,因为位置问题,木头人和苏麦此时对另一个“徐徒然”炸了的事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不久之前,徐徒然着急忙慌地赶到香樟林的入口处,从里面薅出一只白熊,告诉它自己要睡觉,要它将自己的身体和随身物品都带进林中放好,其中包括一个存了录音的手机,并再三强调,里面的录音非常重要。
早在拿到手机录音的第一时间,苏麦就已经听了里面的内容,还不止一遍。按说该有的心理准备都已有了——然而此刻,注意到林子外面的变化,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严格来说,他什么都没看到。这片林子有域保护,是看不到外面情况的,哪怕徐徒然已经将之与自己域相连,这点也没有任何改变;但有些东西,哪怕不用“看”,也是能察觉的。
比如涌动的力量,比如笼罩的阴影,比如某种凭空出现莫名恐惧……
苏麦小时候,曾经带着妹妹溜去工地玩,亲眼看到过一块比他还高的钢板从高处往下掉。所幸他站的位置很巧,距离钢板的落点尚有一段距离,即使如此,在那块钢板逼近的瞬间,他仍是感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强烈压迫感,仿佛天空在倾塌,死神在咆哮,灵魂都好像被抽出了躯壳。
而此刻,他还什么都没有看到,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但那种无助的茫然与本能的畏惧,却比那个时候,强了千百倍不止。
……别想了。
用力闭了闭眼,苏麦对自己说道。
别去想、别去猜、别去看、别去感知。
这是徐徒然留下的录音里提到的关键。
【那两个铁线虫新召唤来的[东西],估计会很厉害……为了限制住它,我已经在公园内展开了一个域,且将它与香樟林的域相接。除此之外,我还在两个域的范围内都圈定了多处国土,每个国土都留下了一系列的规则,应该能够阻拦它一阵子。】——徐徒然的录音里是这么说的。
而其中,存在着两条最为重要的规则。第一,所有的国土,都许进不许出,如果想要离开,必须待满一定时间,或得到规则创建者的同意。
第二,巨人难观脚下。因此在国土范围内,任何存在,都将很难察觉到比自己低等的存在,包括它们留下的痕迹。
这意味着,那个被铁线虫们召唤来那个“东西”,将在一段时间内,无法将抵达香樟林这边——或者说,它无法持续“看见”这里。
而林子里的人,目前要做到的就只有两点。首先,不要主动去招惹它,包括去“看”它。其次,守着徐徒然的身体,直到她苏醒。
之前还觉得听着没什么困难……但现在,因着那股奇异的压力,苏麦不敢再妄下断论。
“你之前,就应该离开。”大黑熊防备地看向林子的另一端,头套中发出干巴巴的声音,“在听到录音的时候,我叫你走了。”
“少来。我走了你不又是一个人了。那些大熊笨手笨脚的,我不在你连录音都放不出来。”苏麦咕哝着,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的徐徒然,深深吸了口气。
“而且我猜,今天这一场,应该挺关键吧?至少,对徐徒然来说,很关键?”
注意到旁边大黑熊倏然转过的脑袋,他笑了一下:“别这么看我。我又不傻。以前那是没有记忆……”
在保有记忆的情况下,持续在香樟林中活动。总能发现一些东西的。更何况,这段时间以来,上官祈也会时不时回到香樟林中——结合从她那儿获得的一些情报,再加上域主对徐徒然的态度,有些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苏麦已经猜到了,他觉得上官祈应该也猜到了。关于徐徒然,关于这个世界,关于人类的未来。
因此,今天这一场,他无论如何是不会退的。螳臂当车是个笑话,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德。
“不过,我必须向你提一个要求。”苏麦感受着从林外传来的陌生冷意,用力吸了口气,“我的能力标签,还保存在你那儿吧?答应我,除非真的要开打了,否则千万不要还我。”
大黑熊转动着脑袋,似是有些奇怪:“为什么。”
“……我的能力里,有一个技能,能够直接在意识里观看全局地图。”苏麦抿了抿唇,“如果你将能力还给我,我一定会忍不住用那技能去看的。但我有种预感——”
按照现在这情况,当他展开地图的那一刻,肯定会看到很可怕的东西。
某种可怕到,说不定能将他逼疯的东西。
同一时间。
徐徒然正在努力赶路。
她的眼前,是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崎岖山路,伸手不见五指。她的头顶,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静谧夜空,不见星月。她的脚下,是一道正无声流淌的彩色光带,安静地指向黑色深处。
而她的脑子里,则是一个喋喋不休、烦到让人有些暴躁的声音。
“加油!”系统在她意识中不住给她打气,“抓紧!你留下的那些小手段拦不住那片投影太久,你得抓紧时间爬到山顶!”
“……我这不在努力赶么。”徐徒然克制地闭了闭眼,“话说谁允许你又钻进我脑子里的?”
“这不能怪我。谁让你之前把我往你分体里塞。”系统振振有词,“你的分体炸了,我自然得转移。那么大个育者投影挂在上面,我难道还要靠本体慢慢爬吗?”
当然是直接转移到徐徒然本体的意识中更快。又刚巧当时的徐徒然正在沉睡中,顾不上把它往外赶,它就顺理成章地蹲在里面,又一路随着徐徒然的意识,进入了长夜山脉。
对,长夜山脉——随着不久前,徐徒然留下的分体那砰的一炸,仪式所需的最后一段剧情也终于宣告完成。徐徒然一口气拿下一万作死值,同时拿下的,还有两个解锁奖励:
【长夜山脉指定进入券】,以及【长夜山脉漫行指引】。
这也是徐徒然此刻在这地方的原因——她已经拿回了长夜倾向的使用资格,但想要完全取回力量,还需要自己将这一段路走完。
当然,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给她慢慢走,也没有那个必要。“长夜山脉漫行指引”足够让她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应有的高度。但现在的问题是,她们能否在育者的投影完全摆脱束缚前,赶完这段路。
而截止目前,徐徒然已经完成了从萤级到烛级的行进,这会儿正铆足了劲往灯级赶。只可惜“漫行指引”与其他的代行效果不可叠加,不然她还能再快一些。
“……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太冒险了。”系统想想还是觉得自己肉里发毛,“靠分体送人头以达成剧情也就算了。居然还打算使用辰级的秩序去阻拦育者的投影……这简直就像用面条去赶马一样……”
“风险大也没办法。总得想办法拖住它。”徐徒然脚步不停道,“另外,纠正一下,我的秩序可不是辰级。”
系统:“……啊?”
“升星了。”徐徒然轻描淡写,“就在你和我分体一起努力送人头的时候。”
系统:“!!!”
不是吧,这么快!
“我在秩序上升级向来很快。”徐徒然理所当然道,“而且这次我还从信仰盒子里提了点数砸进去……”
不仅如此,那只小小的白兔子,这次也格外给力。徐徒然眼睁睁地看着它从一只小白兔变成了一只头上长树的大白鹿,驮着自己一路飞奔。再加上点数换成的代行步数,速度自然更快。
……不过那只大白鹿的脑子似乎有些不好使,不知咋想的,一边赶路还一边用头顶的树叉子不断地结出小白兔,它一路跑,雪团似的小白兔就一路随风往后甩,运气好点的还会落进徐徒然怀里,运气不好的就直接给甩到地上的。
那些掉在地上的小白兔甚至还会追赶着在鹿的后面,继续用两个耳朵支在地上跳舞……徐徒然不知道这种画面算不算可怕,但她知道这一定算是有病。
无论如何,赶在分体成功送人头之前,她顺利让自己升到了秩序星级。这意味着,那些她提前布置下的国土与规则,也随之提升到了星级的强度——而这些,加上她原本圈定的域,就是她用来阻拦育者投影的全部手段。
假设这些阻拦能够成功,那徐徒然的感谢名单里,必然得包括两只铁线虫——主要还是它们这位置选得好。
它们用来召唤投影的位置距离香樟林相当近。而香樟林内还封有两枚星星碎片与她的祭坛,按照系统的说法,这对育者投影的吸引力是巨大的。也就是说,只要它能察觉到香樟林内力量的存在,它的第一目的必然是香樟林,自然不会想着要突破徐徒然的域,去往更远的地方。
而她的域里,除了那一轮能导致失智与混乱的血月之外,还有一小片一小片区域性的国土。国土内另外设有束缚规则,只要育者的投影有所接触,便会自然生效。
这些小手段都是在育者投影出现布置下的,因此不会触动神罚。不过在规则被强行冲破时,徐徒然少不得遭受一些反噬——事实上,在赶路的过程中,她的心脏已经疼过一次了。
当然,她本来也没指望自己的束缚规则能够阻拦那破投影多久。但星级的实力摆在那里,哪怕它要强行突破规则,也多少是要花一点时间的。
“懂了。这些国土的作用,就相当于是一系列慢速陷阱。而香樟林的存在,就是吸引投影往陷阱中走的诱饵——”
系统自管自地总结着,旋即呼出口气。
“你该庆幸这片投影的实力并没有很强。”它喃喃道,“至少没有强到能直接碾压你。”
那片投影现身时,它正躲在徐徒然分体的意识里,看了个现场。据它目测,那片投影最终凝聚出的高度大概十多米,与之前全知虫捏出的山寨货相比,差不多就是虎鲸与座头鲸的区别。
系统猜测,这应当不是这片投影真正舒展开的体型,而它未能完全舒展,大概率是因为徐徒然的“域”给它加了一层天花板——换言之,它并没有强悍到可以无视徐徒然的域。
这样想来,徐徒然的那些陷阱,或许真能起到一定的拖延效果……意识到这点,系统的心情这才稍稍稳定下来,跟着又有些奇怪:“不过你是怎么对这个投影的实力做出预估的?你又没见到它。”
“预估?什么预估。我什么都没预估。”徐徒然莫名其妙,沿着脚下光带加紧往前赶了几步,只见不远处一团光点鬼火般地亮起。
她忙伸手去碰那光点,系统却是懵了。
“没有预估?那你怎么知道你的法子一定会奏效?万一这次的投影特别强呢?”
“那我死呗。还能咋的。”徐徒然淡漠地说着,手指轻触上光点。
脑海中没有响起任何提示,但她自然而然能感觉到力量在涌入——她刚刚拿回的长夜倾向,已然升到了灯级。
随着力量的流淌,周围的场景,也悄然起了变化。原本黑暗的四周忽然被点亮,大量碎片式的画面浮现于左右,像是自动播放的动画。
徐徒然没有放缓前行的脚步,目光不住往两边扫去:“这些又是什么?”
“你过去的记忆。”系统淡淡道,“有兴趣的可以看看。不过不用特别在意。等你到了终点,它们自会归一。”
徐徒然随口应了一声,视线仍是好奇地在其中某一块碎片上停了一下。旋即便见这破碎画面倏然舒展开,像是一幅长长的画卷,随着她的脚步,不住往前延伸。
这倒省了徐徒然驻足观看的工夫。她随意瞟了几眼,看到那画面里是一团浓郁的黑色聚集物,正悬在地面的上方,不断变换着形状——而它的远处,则是一只头顶长着树杈子的、白鹿般的动物,正默不作声地看着它。
“哦,这个我认识,秩序之宫里的那个!”徐徒然一下反应过来,“那它应该就是杨不弃?旁边那团黑乎乎的是什么?”
系统似是迟疑了一下。正要给出回答,画面中的黑影忽然有了变化——只见它收缩扭曲几下,似是终于做好了决定,啪的一下将自己捏成了兔子的形状,落在了地上。
树杈子白鹿见状,似是颇为好奇,小心翼翼地往黑兔子方向走了几步。黑兔子则完全没有搭理它,自顾自站在原地,像是正在思考什么重大的事情。
“它干嘛不动弹?”徐徒然奇怪,“它在想啥?”
“……在想怎么走路。”系统喃喃道。
徐徒然:“?”
“这个时候的它,对这个世界的生物,还不是特别的理解……”系统试图给出解释,话未说完,就见那黑兔子终于开始动了——
只见它将自己圆圆的脑袋往下一折,用两个耳朵支在地上,将自己完美地支了起来。
徐徒然:“……”
系统:“……”
画面里的树杈子白鹿:“……”
“它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徐徒然比较客气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系统没有说话。而画面内,树杈子白鹿则是原地迟疑了一会儿,忽然往地上一倒——它雪白的身躯开始迅速枯萎腐烂,头顶的树杈子上,则结出了一个白团子。
白团子脱离树杈,展开肢体,变成一只大小与黑兔子差不多的白兔子。它绕着黑兔子蹦蹦跳跳,似是在展示自己的四肢。而黑兔子……
只见它盯着白兔子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一跺耳朵,从脑袋上又生出一对细长的兔耳朵——
这下,它也有四只脚了。
不仅如此,它还将倒立的身躯又九十度翻折,四脚朝天,背脊上则又长出数对兔耳朵,支在地上,支撑着它欢快地跑来跑去……
没一会儿就跑远了。
剩下白兔子一只,原地思索片刻,努力将自己的脑袋也折了过来,用两只耳朵踩在地上,摇摇晃晃地朝着黑兔子追了过去。
画面到这儿就彻底暗了下去,也不再随着徐徒然的脚步延展。徐徒然面无表情地朝前又跑了几步,按着再次作痛的心口,深深呼出口气。
“所以我就是那只蠢兔子,对吧?”她道。
系统:“……”
系统:“我可从没说过那兔子的半句坏话。”
所以就是她,没跑了。
徐徒然无声地闭了闭眼,视线无意中掠过另一幅碎片画面——只见那画面中,是一片龟裂的大地,地面上覆盖着已经干涸的岩浆。一大团黑色阴影稳稳盘踞在火山口上,凝聚出的身躯,比起火山也不遑多让。
而那大团黑影的旁边,则是一只……
一只看上去像是哥斯拉的东西。
看上去也挺大,两脚直立时和火山差不多高。皮肤则是灰不溜秋的,上面覆盖满了的泥土与植被。随着它的舞动,还能看到大片的泥块与植物簌簌往下掉。
……对,跳舞。
这个哥斯拉一样的玩意儿,正在对着黑影跳舞。那脚步咚咚的,即使隔着画面,徐徒然也能感觉到那种地动山摇。
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一言难尽地开口:“那黑影也是我,对吧。”
系统:“嗯。”
“那我为啥还要放任这么个玩意儿在我跟前蹦跶?”徐徒然忍不住道,“直接吃了不好吗?”
“在吃呢。”系统却道,“吃不完。”
徐徒然:“……?”
“这是杨不弃最初的样子。”系统咳了一声。
徐徒然:“……”
行吧,看着还挺精神。就是有点憨。
她琢磨了一下,还是觉得怪:“那刚才那只树杈子白鹿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后来的形态。大概是在新近纪*那会儿定下来的。”系统淡淡道,“中间其实还换过几次样子……求偶嘛,总要想办法把自己拾掇得好看些。”
再后来,徐徒然莫名对兔子这种形态很有好感,天天支着耳朵在大地海底,或是其他生物的梦里跑来跑去。星球古意志果断选择加入,就也跟着变兔子了。
徐徒然:“……”
倒也不必什么都跟我学。
说话间,眼前已隐隐可见象征炬级的光点。随着徐徒然的靠近,周边的碎片画面数量骤增。同一时间,她的心脏却更难受了些——
意识到这应当是育者的投影又突破了一个陷阱,她抿了抿唇,只得定下心神,继续沿着彩色光带往前奔跑。
她伸手触上光点,世界忽然一阵摇晃。
所有飘荡的画面瞬间熄灭,世界回归于纯粹的黑暗,下一秒,却见头顶的夜空在顷刻间崩塌一角,露出一只正向下窥伺的巨大眼睛。
那眼珠里,似有大量符号正在流转。它转动着向下张望,目光落下的地方,一切都支离破碎——
地面破裂成无数碎块,部分飘起部分塌陷,像是震荡后的冰川,黑暗则如老旧的墙皮片片脱落,露出油画蜡笔般浓烈却无序的色彩。浑浊的颜色中,又有一只只眼睛倏然睁开,瞪着同样脏污的眼珠,似是正在寻找什么。
徐徒然心里咯噔一声,本能地避开目光,朝前伸手,却发现,原本近在咫尺的光点,此刻却已再次没入了黑暗。
同一时间,系统的尖叫在脑海中炸开——
“糟糕!它发现了,它什么都发现了!它知道这里才是关键,它在干涉,它不想你继续往前——”
话未说完,又听它一声惨叫。
之后再没了声息。
徐徒然愣了一下,在意识里喊了几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同一时间,已然断成数截的彩色光带,也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还好,只是变暗,并没有完全消失。
“……行吧。”徐徒然呼出口气,警觉地压低身体,“看来只能自己往前走了。”
听系统的意思,应该是育者投影通过某种方式,让自己的意识也降临到了这片升级空间,并干涉了这里的进程与形式……
但不管怎样,只要继续按照彩光的指引继续往前走,应该就可以了对吧?
徐徒然估摸着,用力向前一跳,落在了前方的另一片石块上。
她也尝试过去攻击那些突然出现的眼睛。在发现没什么作用后,便果断放弃——要支持几个国土和规则的运转,对她来说,本来就是种负累了。
好在这些眼睛似乎除了看着令人烦躁,并没有别的作用。尽管如此,徐徒然还是尽可能地躲避着它们的视线,尽可能快地朝前赶去——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天真了。
辉级的光点很快便出现在眼前。她连忙朝那个方向跳去,两脚落地的瞬间,周围场景忽然又是一变。
她站在了一处马路中间。
周围是来来往往的行人。穿着各不相同的衣服,全都看不清脸。马路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建筑,统一得像是复制黏贴,连上面的字都没有更改。
徐徒然茫然站在原地,心脏不由往下一沉。她试图朝着周围放出技能,人群却像是流动的水流,只是短短地被划开了一瞬,很快便重又聚拢。
……这又是什么,幻觉吗?长夜山脉呢?
徐徒然低头,只见脚下的马路中规中矩,看不到半点彩光的痕迹。
……连指引的线索都被抹掉了?
徐徒然微微蹙眉,试探着朝前伸手,除了前方人的肩膀,却什么都没有碰到。被碰触的行人不满地回头,正要拍开徐徒然的手,却被她一下抓住了手腕。
手表。
徐徒然微微瞪大眼睛,视线再次扫过周围人群,终于注意到了一点——这些行人的手腕上,大多是空的。
没有任何装饰。
然而另小一部分行人手腕上,却是戴着表的。
而且这些表,都有些统一的制式,也是徐徒然最熟悉的制式——正是杨不弃送给她的那块同款手表。
似是明白了什么,徐徒然将眼前的新人一下推开,全不顾他的骂骂咧咧。她逆着人群往前走去,将所有戴着同款手表的人当做道标,如此飞奔出大半条马路,眼前霍然绽开一道明亮的光——
属于辉级的光。
她再次回到了长夜山脉,正站在辉级的光点前。
徐徒然毫不犹豫地从这光球上薅下一团,擡头挑衅地看了那只巨大的眼睛一眼,继续沿着破碎的彩色光带朝前赶去。
等到辰级的光球也出现在不远处时,同样的变化,果然再次发生——
不过这回,徐徒然所在的并不是马路,而是一个表盘。
她就剩一个脑袋,拼接着时钟的指针上。下方是依着顺序排列的十二个数字,每个数字看上去都不太正常。
“1”是干枯的花枝,“2”是断了耳朵的白兔子。“3”是半个撅起的嘴唇……
徐徒然艰难地转动着脑袋,以目光飞快地在表盘上搜寻着——从上次的经验来看,这里多半也是个纯粹的幻觉。只是和那些眼睛一样,这个幻觉无法打破,只能设法穿过。
而想要穿过,只能依靠线索。指引的彩光在这里会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她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种隐秘的形式……
就像上一轮幻觉中的手表那样。
这一局让徐徒然费了些工夫。因为那截干枯的花枝和小粉花很像,那只折断耳朵的兔子又让她想到杨不弃。所幸,就在她迟疑时,她注意到了位于另一个方向的“8”——
它看上去像是两条拼起的腕带。从徐徒然的角度,可以看到上面的卡通图案,以及”的标志。
是漫展的纪念腕带。
徐徒然认得这东西。朱棠曾经托杨不弃给自己带了一个,现在还好好地放在自己包里。
她不再犹豫,努力甩动起自己的脑袋,带着整根指针哒哒旋转。在以一种大风车般的气势转了小半圈后,她终于顺利地让自己的脑袋,指向了“8”所在的位置。
就在对准的瞬间,白光再次出现。回到长夜山脉的徐徒然毫不犹豫地拍了一把面前的辰级光球,顺手冲着头顶的眼珠竖了一个嚣张的中指。
很可惜,没有作死值进账。这让徐徒然有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失落。
她在心里啧了一声,顺着黯淡的彩光又往前跳了几个碎片。不知走了多久,那扇象征终末的大门,终于隐隐露出轮廓。
徐徒然因此而冒出了几分戒备,然而直到她来到那扇门前,都没再发生任何事。
没有幻觉、没有阻拦。她就那样摇摇晃晃地来到这里,面前是一扇紧闭的银色大门,门上是一个显眼的锁孔。
徐徒然盯着那门看了一会儿,再次低头看向脚下,却发现不知何时,脚下的彩光,已经完全熄灭。
心中蓦地一动,她连忙转头看向四周,瞪大眼睛搜寻了半天,才终于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是一只大白熊。
它正站在不远处,用力朝着她挥手。身后是深深的黑暗,不知通往何处。
徐徒然抿了抿唇,不假思索地转身,朝着大白熊跑了过去,跑出几步,似有所感地回头,却见那门上的锁孔,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只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她。
这一回,徐徒然连个中指都不想施舍给它。她淡漠地转身,将手搭在旁边大白熊伸出的前肢上,随着它步入眼前的黑暗之中。
黑暗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徐徒然的每一步,却都踏得稳当坚定,毫不迟疑。大白熊的引路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引导徐徒然完全进入黑暗后,便恭敬地行了一礼,化为流动的彩光,尽数没入徐徒然的体内。
徐徒然偏了偏头,似是明白了什么,伸手抚过周围的黑暗,像是抚摸自己的爱宠,跟着再次擡起脚步,朝着更深处走去。
随着她的脚步,脑海中似有某种东西,正在缓慢苏醒。她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个很重大的转变,现在才发现,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就像一大片散开的硬币,被一枚一枚塞回了储蓄罐,仅此而已。
她想起自己的坠落,想起自己的灼热,想起毁灭与新生,想起自己的狂笑与舞蹈。
她想起自己曾有一条噩梦编成的裙子,裙摆拖得很长,几乎长过血肉之河。有时显得无聊,她会直接从上面扯下一片,丢进人类梦境所汇聚的海洋之中。
至于这片裙角会随着洋流飘向何处,她从不在乎。
如果她此时打开自己的信仰盒子,她就会发现,盒子中原本晦暗大片的光点,正在逐渐亮起——并不是她后来以“圣者”与“创神”之名点亮的那些。而是那些早已存在于盒中,却始终黯淡的部分。
只有当神想起自己是谁,那些为祂而生的信仰与世界,才有存在的意义。
不过徐徒然不在乎。
她已经不在乎有多少光为她而亮,就像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正随着行进溶解,溶解于流动的黑暗之中。
她漫行于混乱与长夜,像是漫行于自己的国度。她随着兽吼与雷鸣调整着节奏,像是伴随着最熟悉的律动。她将信仰盒子内剩余的点数全部提出,折换成步数。换出的代行之力化为不对称的黑色羽翼,托着她逐渐溶解的身体,在铺开的噩梦中翩翩起舞。
托着她来到山脉最终的边界,露出尽头处那扇紧闭的大门。
头顶的眼睛发出愤怒的长吼,徐徒然只当听不见,施施然地掏出长夜之钥,同时展开漫天秽雾——
趁着秽雾挡住那眼珠目光的一瞬,她飞快地将钥匙插进了锁孔,打开了面前的长夜大门。
咔哒一下。
像是破壳的声音。
另一边。
将临正在灼灼的光芒中飞奔。
永昼监狱。一个名字听上去最令人不适的升级空间。探索者自进入后,就会拥有唯一的囚犯编号,而唯一的升级方式,就是不住完成“狱警”提出的一个个要求,从而不断更换更靠前的牢房。
牢房各式各样,其中有的藏有符文或远古的知识,有的藏有可用以升级的光球。将临很有耐心地将所有能去的牢房都蹲了一遍,除了最后一间。
藏有星辉的那间。
而此刻,她正利用最后的时间,朝着那个房间飞奔。
脚步一下一下地砸在狭窄的走道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她的身后是咆哮着追赶的预警,头顶是刺目且摇晃的灯光。两边的牢房原本空无一人,随着她的靠近,却有大量手臂从铁槛中伸出,朝着她摇晃挥舞。
将临只当看不见,甚至难得动用权限,操控着它们朝身后的狱警拦去。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她现在只是隐去身形,实际根本没有逃出星星的域,也没能逃离育者投影的捕猎范围。不论接下去结果如何,她都必须尽可能增加自己活命的资本。
而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赌一把,利用剩下的时间,直接冲星。
目光紧锁着走廊尽头的银色单门,将临脚步越来越快,快到连呼吸都无暇顾及。眼看着那门已经近在咫尺,她更是孤注一掷,猛地朝前一个飞扑,整个人几乎是撞在了门板上——
预料中的强大阻力,却没有出现。
……她本以为自己少不得得撞个头破血流,最终能不能成功开门都是未知。事实却是,就在她撞上的瞬间,那门扉便应声而开。将临收势不及,一下摔在地上。她茫然擡头,正对上一双自黑雾中透出的目光。
……不,严格来说,那根本不是黑雾,而是更为浓郁的黑色聚集物。那东西在门后虚无的空间内随意变换着形状,逐渐变幻成了最令将临胆寒的样子。
一个兔头般的轮廓。将临记得很清楚,在她尚未与其他三人脱离时,狂躁的星星,就是以这样的形状,将它们咬得支离破碎。
而现在,那个熟悉的轮廓,已然张开了“嘴”。将临看得清楚,在那“嘴”的深处,正含着一团明亮的光。
是长夜的光。是长夜与永昼共享的星辉。
将临:“……”
将临:“对不起,打扰了。”
说着,她毫不犹豫地闪了出去,顺便用力关上了身后的门。
双手死死地按着门把,将临望着面前再度关紧的门扉,后知后觉地感知到身上的冷汗与颤栗,大脑深处似是有什么在疯狂尖叫,从手指到灵魂都在颤抖。
下一秒,却听砰的一声——门的另一头传来碰撞的声音。
将临被吓得浑身一颤,本能地将门用力地堵住。她紧张地环顾起四周,试图寻找一个脱身的方法,过了两秒,却似意识到了什么,放弃地扯了扯嘴角。
……果然。
面前的大门被洪水般的黑影冲开,她望着扑面而来的噩梦,克制不住地战栗,却没再试图逃脱一步。
任凭自己被舒展的黑影包裹、吞没。仿佛一粒被投入深渊的果核。甚至有种放松的感觉。
我早知道的。她默默想到。
不是所有人,都有选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