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穆扬一时竟不知如何问起,他实在想不到费霓的同事竟有此种猜想。
费霓也不能理解她的同事联想怎么这么丰富,只能简单解释道:“我们厂有一个女同事被她丈夫打了之后一直没去浴室洗澡,她们怀疑我最近不去浴室洗澡也是因为这个。”
费霓省略了打人的男人此时正躺在医院的事实。
“你没跟她们说你现在在家洗澡么?”
“说了,因为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所以明天要来慰问我。”
方穆扬不禁问:“我看着像打老婆的人吗?我这么怕你。”
“你怕我?你上次要听我的,就没这档子事了。”
“哪次?”
费霓当他明知故问,不理他。
方穆扬上下打量着费霓,目光最终转到了她的衬衫,“我哪里敢打你?要打也是你打我。”
方穆扬握着费霓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胸口,“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抓我的么?上面的印子现在还没消。”费霓被迫感受了她留在方穆扬胸口和其他地方的痕迹,方穆扬又拉着她的手一直向上,“你想打哪儿?我绝对不还手。”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方穆扬将费霓的手盖住自己的嘴。方穆扬的嘴唇很烫,连带着她的手都烫了。
费霓伸出另一只手要去拍方穆扬,还没拍就被方穆扬握住了。
“别勉强自己。我知道你心疼我。”
费霓否认道:“谁心疼你?”
“不心疼我你特意给我炒饭?”他向费霓承诺,“今天什么痕迹都不会有。”
“上次你也这么说。”
“这次真的不会。”
半夜,方穆扬向费霓表功:“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为了向费霓证明,他的手指一点点滑向那些容易有痕迹的地方,每到一处,他就问费霓,“是不是没有?”
“你怎么这么烦人?”费霓只好堵住了他的嘴。
以前,费霓为了控制自己的声音流出来,都会死死抱住方穆扬,副产品就是方穆扬身上会有些抓痕,但这晚费霓没在方穆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只是死死抓着床单。
一清早,阳光照进来,方穆扬跟费霓讲他的新发现:“我发现床单比卧室里的其他物品都更富有故事性,有时候一个褶皱就是一个故事,或许我应该画画床单。”
整洁的床单有属于它的故事,而有头发、指印以及各种皱褶的床单则更能引起人无穷的想象力。
费霓不理他,匆忙把床上的旧床单收了,换上了新的。
方穆扬去拿她手上的床单,“我来洗。”他们的衣服床单都自己洗,并不麻烦杨阿姨。床单薄毯方穆扬洗得多些,有时费霓洗也会让方穆扬去给她拧干,他洗东西洗得不太好,但胜在有劲儿,可以把衣服被单拧得很干。
“你最近总加班,今天我洗吧。”费霓生怕他从这床单又得出了什么启发,用来笑话她。
“今天必须得我洗。你们同事要是看见你洗床单,没准该以为你天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哪有这么夸张?”
“还有比我打你更夸张的传言吗?”
方穆扬双手按住费霓的肩膀,“把你要洗的衣服也拿出来,等你们单位同事来了,我就去卫生间给你洗衣服,你也算间接帮我澄清了。”
刘姐和工会的人一起来的时候,费霓正在卧室整理书稿,方穆扬正在书房听老头子的教训。
老方昨日偶然听闻逆子和儿媳因为自己的书稿发生了一些矛盾,最终认定问题出在逆子身上,他难道能劝儿媳不要急着看自己的手稿么?儿媳求知若渴,这种事情是不能劝的。
他只能劝说自己的儿子,让他不要阻止儿媳学习。
方穆扬正在临时画室画画,听到父亲的召唤,带着一手松节油味儿进了老头子的书房。老方给逆子展示自己最新的收藏,清人的一册仕女图,闻见他身上的味道,又看看他的手,要求他在翻看前戴上手套。
老方并未直接问方穆扬和费霓是否有矛盾,而是举了自己和老伴的例子,说自己以前如何支持妻子学习工作,希望方穆扬也能支持费霓学习。
方穆扬很了解费霓,就算两人真有矛盾,她也不会去和老头子说。
“您从哪儿听说我不支持费霓学习?”
老方出于长辈的尊严,不好说自己昨天在饭厅无意间听到的,只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您这是误会我了。”方穆扬趁此说,“我也很支持费霓学习,她给您整理书稿不还是我介绍的吗?我不是不支持她,相反,我看见她学习也生出了一种想要学习的紧迫感。”
“这样很好嘛。”
“这本图册您能不能借我学习学习?”
出乎老方的意料,这次谈话异常顺利,除了暂时损失了一本收藏。
“我哥我姐什么时候过来?”老方虽然家里有电话,但跟子女沟通,主要还是采用最原始的方式,他给大儿子二女儿写了一封信,希望他们能够在中秋佳节来临之际回家聚一次,和信一起邮过去的还有一笔款子,这笔钱用作来回的路费还有富裕。信中说,如果确有事情不能来,他将坐车代表他们的母亲弟弟和弟媳去看他们。老方已收到回复,大儿子因工作暂时不能来,但大儿媳近日将带着他的孙子一起过来,二女儿也会在中秋节之前过来一趟。
老方把情况跟小儿子说了,方穆扬便说:“您准备安排我嫂子和我姐住哪儿?”
“书房有现成的床,你现在用来当画室的屋子也可以加一张床。”
方穆扬说:“这样临时住几天还勉强,我姐要是长期住下去,还是应该有一间正经的卧室。她在外地呆了这么多年,也该调回来了。”方穆扬也是前些天在街上遇上穆静的前男友,才知道他姐早就和这个大学开始相恋的男人分手了,前男友早就调了回来,穆静这几年一直孤身一人,这事儿他从来没听姐姐提过。
“我和你母亲也有此意,如果你姐调回来,我就把书房移到客厅,把那个房间给你姐做卧室。”
“不用这么麻烦,我和费霓搬出去就行了。”
“为什么要搬出去?家里房子足够你们住了。”
刘姐没想到冯琳也跟着一起来了。冯琳在车间锻炼了一段时间就去了工会。袁红香把费霓加到慰问名单里,冯琳一开始还不同意,她说无论从工龄还是到贡献,费霓都没有被慰问的资格。如果去慰问费霓,那么和费霓同样工龄的人是不是都要去慰问,如果不去,别人有意见质疑工会的慰问标准怎么办,这对以后开展工作很不利。红香被劈头盖脸地怼了一通,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费霓和冯琳早有龃龉,就把怀疑费霓被家暴的事说了,冯琳这才没说别的,把费霓的名单报了上去。冯琳比厂里其他人对费霓更关注一些,知道费霓的丈夫是一个画连环画的,目前在饭店工作,她还听说费霓丈夫的连环画一出版,费霓就买一堆来送人,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丈夫是干什么的,要多庸俗有多庸俗。她这么巴结她丈夫结果却挨了打,冯琳脑子里闪现的第一句话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刘姐怀疑冯琳是来看笑话的,有些后悔让工会来慰问费霓的建议,早知道她一个人先来探探虚实。
还没进楼,冯琳就问:“费霓是住这里吗?她没说谎吧。”
刘姐不快道:“费霓又不傻,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干什么。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开门的是杨阿姨,刘姐看杨阿姨的年龄,猜测她是费霓的婆婆。
“费霓是住这儿吗?”
在得到确定后,刘姐又说:“您是费霓的婆婆吧。”
杨阿姨忙否认,否认完又做进一步说明,还顺便告诉她们费霓真正的婆婆去哪儿了,“穆老师今天一早就去学校了。”
刘姐一进来,就知道费霓没说谎,这房子有个能洗热水澡的卫生间不稀奇。她还是第一次见人住这么大的公寓房子。
杨阿姨请客人坐下,就去通知老方和费霓家里来了客人。老方提前跟杨阿姨说了,如果费霓单位来人,一定要马上通知他。
刘姐看了冯琳一眼,那意思是你刚才怀疑人家撒谎有意思么。
杨阿姨敲门的时候,老方刚拒绝完儿子,他并没给儿子表明立场的机会,就出去待客了。
费霓今天为了见刘姐,特意穿了一件领口不高的圆领衬衫。这两天天气转凉,穿高领衫已经很正常了,有的怕冷的人还添了外套。
费霓看见冯琳也颇为意外,上次见面还是去年的事,但冯琳对她的批评指正她倒是没忘过,除了冯琳,还没谁挑过她那么多错儿。费霓刚开始还试图跟冯琳解释,到后来完全放弃了,她第一次知道无知和骄傲混合在一起多么具有杀伤力。自从冯琳从车间调到工会,她就没见过冯琳,没想到这儿碰上了。她不知道这次碰见是凑巧还是怎样。
冯琳在短暂的意外之后又马上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费霓敢直接顶撞她并且能够取代她当指挥的事一下子有了解释。原来她还纳闷费霓为什么敢撂挑子,怎么临时抱佛脚就比她指挥得还好,原来家里是有些底子的。她对着费霓笑笑,好像两人从没发生过龃龉。
刘姐拿出厂里慰问的一包月饼递给费霓,月饼用麻绳捆着,里面是四块翻毛月饼。除此之外,刘姐还带来了自家的猪头肉。
客人落了座,方穆扬从卫生间出来,手里刚搓过几遍香皂,把画画时沾染的松节油味给去了八成。
虽然前面误认了费霓的婆婆,但冯琳第一眼看见方穆扬,就确定他是费霓的丈夫。因为厂里传闻他长得不错。
确实是个不错的样子,而且确实高高大大的。
来人里,方穆扬只认识刘姐,他冲刘姐打了招呼,向其他人笑着点点头。
冯琳主动说:“你的连环画每一本我都看过,包括报上的连载,我很喜欢你画画的风格。”她并未说谎。如果不是费霓见天在厂里宣传她丈夫的大作,引起了冯琳的反感,冯琳并不会关注他画了什么。她看的时候始终带着批判性的眼光,但并没发现画什么明显的缺陷,她只找到了文字的缺陷,但封面上的署名告诉她,文字和方穆扬无关。可能费霓永远不会知道,她因为费霓的宣传成了方穆扬的读者,每本都要追着看。
方穆扬并不知道费霓和冯琳的龃龉,只把她当成费霓的友爱同事。他心道,你是从我哪本连环画里看出我是一个会打老婆的人。
杨阿姨心道这父子俩真是有意思,家里的来客虽然不多,但多半是有名有姓的,老方小方见了都很平常,如今见个车间的小组长,倒如此郑重其事。水果点心自不必说,茶叶也备了两种。
老方作为家里的长辈承担了主要的谈话任务。
费霓厂里的人以刘姐为首主要表示费霓在厂里多么勤劳肯干,兢兢业业。
老方听了认同的点点头,好像这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等人说完了,他才客气地感谢厂里对费霓的培养。虽然很客气,但那语气一点儿都不像被慰问职工的家属,而是像领导视察听人汇报工作,汇报完了,说还可以,还有进步的空间。这套语气词汇和老方的做派是很搭的,一点儿都不显得突兀,弄得坐他对面的人想说您还有什么要指教的么。
刘姐和工会的同事互相看了看,除了刘姐,都忘记了来这里的初衷,好像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汇报工作,不,是慰问。
刘姐的怀疑虽然从六分降到了一分,但终究没彻底消失,她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小方要善待费霓。
没有别人的配合,刘姐的话就显得有些突兀,但她不得不提:“小方,你能有今天的成绩,我认为和费霓是分不开的。”
方穆扬虽然不认为自己有多大成绩,但因为重点在最后一句,很干脆地说是。
“小方,你这手这么巧,又会画画,又能打家具。”刘姐又看了客厅里的钢琴,补充道,“又会弹琴,你一定要好好爱惜你的手。你要不爱惜,以后不能画画弹琴了,不仅是你个人的损失,也是我们大家的损失。”刘姐没说的潜台词是,千万不要拿你这手去打人,后果是很严重的,打了人,以后你就甭想画画了。
方穆扬不得不佩服刘姐这旁敲侧击的本事,但他稍微做了一下澄清:“我不怎么会弹琴,琴是费霓的。”
老方倒是捕捉到了其他信息,没想到逆子还会打家具。儿媳这单位组织工作做得真是到位,把他儿子摸得够透,他还没儿媳单位的同事了解自己的儿子。
方穆扬用他这双巧手沉默着给费霓削苹果,他削苹果的姿势很娴熟,好像他削惯了似的削完了很自然地递到费霓手边。
费霓不接,方穆扬不知是真会错了意还是假会错了意,特意声明道:“我手上已经没松节油味了,刚才给你洗衣服前我特意搓了好几遍手。”
为防方穆扬再说下去,费霓接了苹果。
老方也很意外,儿媳的衣服现在竟然是逆子洗的,他记得儿媳刚来的时候还是自己洗衣服。想来是儿媳最近忙于整理自己的手稿,逆子主动承担了家务。
他把水果刀放到果盘旁边,又给刘姐添了些茶,道了失陪,继续去给费霓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