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正如舍迦所说,非寂要是带人打上来,还能光明正大的把人挡在界门外,可他现在是递了拜帖按规矩来拜见,加上刚签完和平契书,于情于理都不该把人拒之门外。
流景只觉头都大了,偏偏肚子里这个像是察觉到什么,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仙尊,怎么办?”舍迦忧心忡忡。
流景扫了他一眼:“还能怎么办,开界门,以最高礼遇迎客……让舟明先去陪着,你千万别露面,我收拾一下再过去。”
舍迦蹙眉:“确定让舟明仙君去?”Ψ
这段时间仙尊和舟明相处起来太过奇怪,他心生疑惑,便直接去问了舟明,因而已经知晓了全部真相,只是默契地没有同流景提起。
虽然不提,但相信仙尊也知道他已经知晓。
果然,流景面对他的疑问十分淡定:“小月亮还指着本尊救命,他不敢做什么。”
舍迦一想也是,便立刻答应了。
非寂被正式迎进正殿,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舟明遣退仙侍,亲自拿起茶壶:“怎么突然来天界了?”
“有事相求。”非寂眉眼沉郁。
舟明倒茶的手一停:“求什么?”
非寂沉默地看向殿门口,显然是在等阳羲过来。
舟明看着他略显落拓的脸,静了静后轻笑:“她马上就……”
话没说完,便看到流景被祥瑞之气围绕着出现在殿门口。流景一袭白衣,脸上戴了遮挡容貌的幻影纱,加上祥瑞之气包裹,根本叫人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舟明垂下眼眸:“仙尊。”
流景扫了他一眼:“你退下吧。”
舟明顿了顿:“是。”
流景看着他远去,这才看向非寂:“不知帝君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非寂闻声先是一顿,随即苦涩一笑——
明明是不同的声音,他方才竟有一瞬认错了。
若流景知晓,定要与他算账。非寂起身,平静看向流景,却发现连她的眉眼都看不清。
“仙尊打算就这样说话?”非寂一开口,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执念放下,甚至能心平气和与她说话了。
流景怕被他认出来,特意改了声音做了障眼法,如此夸张还以为他会讥讽几句,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直白且没有敌意地指出来。
准备好的答案突然有些卡壳,她不由得清了清嗓子。
非寂听到她的动静,忍不住又看她一眼,虽然觉得不该,可总忍不住因为她想起流景。
“帝君?”流景用少年时的声音提醒他。
非寂回过神来:“你方才说什么。”
“本尊说,本尊这段时间闭关修炼,似乎要更进一层,所以祥云环身无法以真面目示人,还请帝君谅解。”流景不紧不慢解释。
非寂似乎并不在意:“仙尊随意就是。”
“帝君还未说来天界所为何事。”流景转身往主位上走,经过非寂身边时,立刻有种扑到他身上亲几下的冲动。
不用说,这冲动肯定是和她母子连心的某个小崽子带来的。
虽然只有孕四个多月,但腹中孩儿已经多少有些灵性,她刚才进门前训了他许久,如今倒是安安分分没有乱动,可一旦离生父近了,他便开始蠢蠢欲动了。
流景默默往腹中灌了些灵力,警告他别乱来,孩子顿时老实了。
非寂看着流景远去,心里突然生出一点说不出的感觉,好像冥冥之中被谁牵动了一般。只是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便消失不见,他亦没有放在心上。
“我这次来,是想求仙尊一件事。”非寂终于进入正题,手腕上的蛇
纹方镯无意间露出一角,相比之前光泽已经暗淡很多。
可见非寂这段时间真的很忙,忙到连给方镯渡些灵力的功夫都没有。
流景置于膝上的手默默攥紧了法衣:“何事?”
“想请仙尊帮我找一个人。”
“你的冥妃?”流景问。
非寂颔首:“正是。”
流景斟酌开口:“帝君找冥妃的事,本尊也听说了一二,你这般大张旗鼓仍没找到,有没有想过她已经……”
“绝无可能。”非寂眉眼沉静。
流景仗着有云雾和薄纱遮面,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确定他神魂还算安稳后才问:“你如何确定?”
“我能感觉到,”非寂不愿与她废话,“如今冥域和凡间已经搜寻完毕,没有发现她的踪迹,想来她应该在天界,我这次来就是想求仙尊帮忙,在天界寻找一二,不管能不能找到她,我愿奉上一半私库做谢礼。”
一半私库,当真是大出血。
流景无声地笑了笑:“一个妃嫔罢了,帝君何必呢。”
“不止是妃嫔,待她回去,便是我结契冥后了。”非寂提起以后的事,沉郁的眉眼终于染上一层暖色。
流景喉咙动了动,许久才无奈一笑:“帝君若执意如此,那本尊也只好帮忙了,如今天界和冥域一片祥和,你那一半私库,本尊就不要了,只希望帝君能答应本尊一个要求。”
“仙尊请说。”
“若是找不到,便说明她与帝君有缘无分,帝君还是莫要执着,直接回冥域去吧。”流景缓声相劝,“魔族岁月悠长,帝君总会等到另一个合心意的人,与其……”
“既然答应将私库相赠,我便不会食言,至于别的,恕难从命。”非寂打断她的话。
流景倏然沉默了。
“仙尊?”非寂见她迟迟不语,眉头便皱了起来。
流景回过神来:“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非寂知道她这是答应了,便恭敬朝她一拜。
流景匆匆别开脸,收拾好情绪之后便将舟明召了进来:“你这几日协助帝君寻人,势必要帮他找到那位冥妃娘娘。”
“是。”舟明垂眸。
流景看向非寂,随意找个借口便急匆匆离去。非寂目送她的背影离开,这才撩起眼皮看舟明:“你与她不是好得像一个人吗?怎么如今却生疏成这样。”
“她是君,我是臣,不生疏还能称兄道弟吗?”舟明笑着反问。
非寂盯着他看了半天,蹙眉:“笑得真难看,别笑了。”
舟明一愣。
“方才进门时本座便瞧出来了,你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怎么,天界生了一次叛乱,她便突然瞧不上你了?”非寂斜睨他一眼,“还是觉得你先前躲在冥域太过窝囊,所以不肯给你好颜色?”
“或许都有吧。”舟明含笑承认。
非寂轻嗤一声,刻薄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想起自己如今有求于人,于是硬生生咽下了。
满天界找人是件复杂的大事,且并非一日两日就能解决的,舟明先将非寂带去贵客才能住的长松阁,一边打点必要的饮食起居,一边同他说:“自从生了一次叛乱,天界便对往来的人严格记录排查,每日都会把名单送到我桌案上,我从未在上面见到过流景的名字,所以你这次来,很可能是白来一趟。”
“本座觉得她就在天界。”非寂说得笃定。
舟明回头看向他:“为何如此确定?”
“直觉。”
舟明无奈一笑:“直觉是最没用的东西。”
“未必。”
“行吧,你既然已经想好了,我就不劝了,但若是没找到人,还请你尽快离开。”舟明妥协了。
非寂擡眸:“你很想让本座赶紧离开。”
舟明一顿。
“阳羲似乎也是。”非寂若有所思。
舟明笑了:“废话,天界可不想留你这尊大神,万一生出什么事端怎么办,我们岂不是引狼入室?”
“放心吧,本座只是来找人,别的什么都不会做。”非寂淡淡道。
“你最好如此,”舟明扫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先休息吧,待到午时金乌之力最强时,再行找人之事。”
“舟明。”非寂突然开口。
舟明回过头来,恰好对上他沉静的眼睛。
“若阳羲对你不好,你来寻本座就是,冥域永远有你一席之地。”非寂缓缓开口,清晨的阳光落在他眼中,一向黑沉沉的瞳孔竟然像藏就星光。
舟明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留下一句‘知道了’便匆匆离开。
非寂独自一人在矮桌前坐下,忧虑又一次浮上心头。
他已经寻流景两个月了,这两个月上天入地地找,反而没功夫去想她,可今日从踏进天界的那一刹开始,他便反复想起她的脸、她的声音,以及有关她的一切。
“你最好是在天界,”非寂声音低沉,“本座实在是不想找了。”
金乌缓慢朝中空移动,很快便到了晌午。
非寂按仙侍的指引去了观景台上,舟明已经站在那里。
“帝君,可有流景的贴身之物?”他问。
非寂从怀中掏出一枚发簪。
舟明接过去,置于石磨般的法器上,略一使用灵力催动,便有无数气波散发出去。
“除了法器寻人,仙尊还吩咐了所有五阶以上仙者,要他们人力一寸寸搜寻,绝不会放过任何一处,只是这样费时费力,可能得个三天左右。”舟明解释。
非寂眼神和缓:“仙尊在何处,本座去亲自向她致谢。”
“她近来是修炼的关键期,不宜见客,你还是回房老实待着吧,若有了结果,我会尽快告诉你。”舟明笑道。
非寂倒是想如同在凡间时一样,亲自带人掘地三尺地找,但也知道天界与冥域关系微妙,他若是亲自去找,只怕会引起天界警惕,反而得不偿失,于是立刻听了舟明的建议,转身回房去了。
虽然回了寝房,可心里却是不放心的,于是初等的第一日,就接连出门好几次,每次出门都看到天界上下为了找人的事忙忙碌碌,心知阳羲是真心实意帮着寻找,而非是做做样子,于是干脆耐心等着了。
这三日转瞬即逝,期间倒也得到过几次似是而非的消息,只是每次到最后都只余失望。眼看着三天已过,天界翻来覆去找了两遍,却半点没见流景的身影,非寂终于彻底失望。
确定流景不在天界是第三天的晚上,与舟明见过面后,他便独自一人回了寝房,打算养精蓄锐翌日一早就离开。
可惜了,他翻来覆去许久,仍旧是没有半点睡意。
流景一个人坐在观景台上,对着悠悠月色独酌,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浅淡地问一句:“他何时离开?”
“明日一早。”舟明回答。
流景颔首:“挺好的。”
舟明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离开。
“还有事?”流景回头。
舟明:“老祖不是给了你别的酒,怎么还喝鲜露酿?”
“不够烈。”流景回答。
舟明抿了抿唇:“你如今的境况,不适合喝太多烈酒。”
“只剩最后半坛,喝完就没有了。”流景说着,又倒了一杯,“怎么,舟明仙君良心发现,关心我了?”
舟明失笑:“我是怕你不能按时去采仙草。”
“放心吧,本尊答应的事,不会食言。”流景声音冷了几分。
“最好如此。”舟明转身离开。
流景自嘲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正要再倒时,又一次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又干什么?”她不耐烦地问。
“流景?”非寂声音艰涩。
流景一愣,下意识用同样的手段挡住脸,这才回头看向非寂,用少年时的声音问:“帝君怎么来了?”
非寂看着云雾缭绕的人,倏然回过神来:“仙尊。”
“帝君方才叫本尊什么?”流景手心都出汗了,问出这句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生怕从他脸上看到惊怒的情绪。▂
好在,没有。
他没有认出自己。
果然,非寂淡淡开口:“仙尊方才说话的声音和冥妃很像,我认错了。”
“本尊声音与冥妃很像?”流景失笑反问。
“第一句话时,”非寂说完,面露犹豫,“或许是我听错了。”
“定是你听错了,我虽未见过那位冥妃娘娘,但想来与她也是不像的。”流景立刻道。
非寂微微颔首,正要转身离开,便看到了地上的鲜露酿坛子。
流景心里咯噔一下,没等开口解释,便听到他说:“这是师父给的,还是妖族公主相赠?”
是你送的。流景心里答了一句,面上却一片镇定:“她们各给了我一坛,我也不知这坛是谁给的。”
“原来如此。”非寂垂着眼眸,不知想到了什么。
流景怕他生疑,默默将坛子往身侧拉了拉,强行转移话题道:“已经夜深,帝君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非寂回答。
流景:“可是因为没找到人?”
非寂不语。
“三界虽大,可找人却并非什么难事,帝君有没有想过,你迟迟找不到她,或许是因为她不想被你找到?”流景看着他的眼睛问。
非寂擡眸,试图从云雾缭绕中看清她的表情,但还是失败了。
“与其上天入地地找,不如回冥域等着,若是有缘,她早晚都会回去,若是无缘……帝君也趁早放下,这样对谁都好不是吗?”流景继续劝说。
非寂沉默许久,擡头看向斜前方的月。
这里的月亮是真实存在的月亮,不像冥域的月亮,只是由魔气凝结而成的假货,即便能装出月色的清冷,也装不出月亮本身的高洁。
可这一刻,他却十分想念冥域的月亮,虽然虚假,但至少属于他,可以完全被他所掌控。
“我好不了。”漫长的沉默之后,他说。
流景一愣,心口宛若下了一场冥域的雨,密密麻麻的细雨如看不清的针尖,刺得她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我好不了。”非寂重复一遍,慢吞吞转身离开。
流景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月亮,许久才褪去周身伪装。
一夜无眠。
大概是酒喝太多了,流景一直到早上都有些晕,腹中的小家伙安分了一晚上,大清早就开始动来动去。
“你乖一点,我们去送你父君。”她低着头,给他渡了些灵力。
小家伙顿时老实了些。
流景失笑:“是不是该给你取个名字了?”
小家伙也不知听懂了没有,隔着衣裳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
“算了,生下来再说吧。”流景又改了主意,小家伙当即不动弹了。
流景无声笑笑,一回头便看到舟明端着灵药走来。
“他如今四个多月,已经能听懂你说话了,等到出生后,
又会重归混沌,要重新教导才行。”舟明浅笑道。
流景扫了一眼他手上托盘:“今日的灵药怎么这么少?”
“这次炼化了一座山的灵脉,方得了这些,你先服下,我再想办法弄些灵气来,”舟明说罢顿了顿,“若是共天山和不息泉还在,想来就不必如此局促了。”
“我已经将东西送给冥域,你不要打它们的主意。”流景冷着脸道。
舟明笑笑:“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打它们主意。”
“仙尊,冥域帝君求见。”殿外传来仙侍声音。
“你最好是。”流景警告地看他一眼,径直往外走去。
今日难得有大片的火烧云,非寂站在延展台上,面前是翻涌的热烈云彩,映衬得他脸色都泛着暖光。流景步履匆忙地走过来,却在看到他的刹那放慢脚步,非寂若有所觉地回头,看到她后疏离地颔首:“仙尊。”
流景逐渐清醒:“帝君这便离开了?”
“是。”
“今日走后,打算再去何处?”流景问。
非寂:“凡间还有几处上古阵法和秘境没去,我打算去那边再找找。”
“……这种地方一向凶险,帝君非去不可?”流景声音紧绷。
非寂:“非去不可。”
流景不说话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法衣。
非寂擡眸,面色已然平静:“虽然已经找过一遍,但难免会有遗漏之处,还望仙尊再帮帮忙,多找个几次,不日冥域便会将我一半私库送来。”
“……我天界定竭尽全力搜寻。”流景声音紧绷。
非寂郑重对她行了一个冥域的礼,然后转身离开。
流景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突然感觉天地一阵旋转,接着便是腹中孩儿不安地乱动。她下意识稳住身形,正要去找舟明,原本已经离开的人却突然停下。
流景怕露出破绽,只能强行忍着不适站在原地,在非寂倏然回头时问一句:“帝君还有事?”
非寂死死盯着她的小腹。
流景后退一步,宽袖遮住肚子后强装镇定地问:“帝君还有事?”
非寂不言语,只一步步逼近,流景连连后退,心慌得手指都在发颤,却只能继续问:“帝君这是怎么了,为何吐突然不说话了,是不是……”
“仙尊可否解释一下,”非寂声音沙哑,在盯着小腹看了许久之后,终于缓慢地将视线挪向她烟雾缭绕的脸,“为何你的腹中,会有我的血脉?”
“帝君开什么玩笑,本尊的腹中怎么可能……”
流景话没说完,非寂便一股灵力袭来,直冲她脸上的烟雾。流景连忙闪身避开,却在下一瞬被他抓住了双臂。
“你为何……会有我的血脉?”非寂死死盯着烟雾,试图从烟雾中看清她的脸。
流景喉咙动了动,正要开口说话,非寂的眼睛突然变成血红竖瞳。她心下一紧,连忙要给他渡灵力,却被他死死抓着双臂不肯放开。
“说,你为何会有我的血脉。”非寂周身溢出大量魔气,发丝与衣袍狂乱飞舞,整个人几乎陷入癫狂。
流景再顾不上隐瞒身份,斥退周围意图上前的仙侍便要解释,而非寂趁她不备,直接将她脸上所有遮挡毁去。
四目相对的瞬间,真相瞬间大白于天下。
非寂连呼吸都开始颤唞,跌跌撞撞后退一步,一双竖瞳红得几乎要滴血。
“非寂……”流景哑声唤他,“你听我说,你识海有断灵针,不能轻易动怒,否则就会魂飞魄散,你冷静一点,我都可以解释,你冷静……”
舍迦和舟明听到动静匆匆赶来,一左一右将流景护住。
“帝君你冷静,听我口诀稳住神魂。”舟明急切提醒。
非寂这才注意到他和舍迦,看着他们脸上的紧张和警惕,突然觉得一切都如此荒唐可笑。
“阳羲,愚弄我,哄骗我,看我对你剖析过去,承认曾经心悦你,又对你许以冥后之位,为你上天入地,你是不是很得意?”他后退一步,盯着流景的眼睛哑声质问。
明明是严厉的语气,可偏偏字字泣血。
无端的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