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流景要去凡间给舍迦母亲过寿的事,转眼就传遍了整个幽冥宫,有脑子活泛些的,早早就送来了盘缠和干粮,还有一些直接送了南山玉不老松之类的摆件,说是添一份寿礼,顺便沾沾喜气。
“……我都在幽冥宫待几千年了,我娘年年过寿,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礼。”舍迦看着院子里一堆寿礼,第一次不知该说什么好。
流景拍拍他的胳膊:“跟着我,你的好日子在后面。”
“确定吗?总感觉这种好日子像走独木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下去了。”舍迦无奈。
“你就是太胆小,没听说过一句话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吗?给你你就收着,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流景继续安抚。
舍迦:“……您在天界也是如此?”
“我倒是想,舟明也不给我机会呀,你知道的,他那小子看着好说话,可实际上最是古板,对贪赃枉法之类的事深恶痛绝,”流景说着话,察觉到又有人来,便随口问一句,“你也是来随礼的?”
“随什么礼?”舟明的声音响起。
流景一顿,淡定打招呼:“舟明仙君,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说我古板的时候。”舟明笑得如沐春风。
舍迦求助地看向流景。
流景:“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吧。”
舍迦:“……”
舟明也不生气,看到院里有滋养神魂四方鼓后,将袖子里的小姑娘掏了出来,半梦半醒的小姑娘察觉到温热的灵力,当即在鼓面上翻个身继续睡了。
“令堂应该不介意将这东西送我吧?”舟明温和地问舍迦。
舍迦:“……您喜欢尽管拿去。”
舟明笑笑,又问流景:”堂而皇之聊天界的事,就不怕被人听到?”
“我设了结界,不会被人听到,”流景说完对上舟明的笑眼,又挑眉补充一句,“自己人除外。”
“这次害你沦落至此的,好像也是自己人。”舟明说的是她被暗杀的事。
流景:“……舟明仙君我错了,我们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舟明这才满意。
“你专程过来,不会就是为了教训我几句吧?”流景问。
舟明摸摸睡熟的小月亮,擡眸:“你是不是打算去三界会谈?”
“嗯,你要一起去?”流景反问。
“原计划是要陪你一起去的,但如今去不了了,”舟明脸上的笑意淡去,“阿齐最近越来越能睡,时常一整日都不清醒,我得尽快炼制出可以聚气凝神的丹药,好帮她再拖一段时间。”
流景动容:“非寂不是给了你可以修养神魂的法器吗?”
“阿齐是心碎而亡,再好的法器也效果有限,多想些法子总是好的。”舟明垂着眼眸,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小月亮头发,小月亮不甘其扰哦,抱着他的手指继续睡。
他笑了笑,擡头看向流景:“我打算试试用心头血炼丹。”
舍迦惊愕擡头。
心头血是一身之精华,动之轻则元气大伤重则修为倒退,而炼丹所需要的分量,绝不是一滴两滴这么简单,他随口的一句话,却有赌上性命的意思。
伤患可治,心病难医,小月亮死前的痛苦与绝望,注定她碎裂的神魂只有一条不归路,舟明仙君哪怕耗尽心血,只怕也救不了他。
“仙尊。”舍迦眉头紧皱,习惯性地看向流景,想让她劝劝舟明。
舟明也看过来,大有看她怎么说的意思。
流景叹息一声:“你悠着点,小月亮不能没有你。”
“放心,我有分寸。”舟明见她没有反对,脸上笑意更深。
天界如今被叛军占领,这俩人却一个比一个任性,舍迦作为连个官衔都没有的小卧底,已经彻底没招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找个理由便离开了。
他一走,院子里顿时清净不少,舟明掏出一张手帕给小月亮盖上,这才对流景道:“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流景掏出一把瓜子。
舟明扫了她一眼:“正经点。”
流景正经地嗑瓜子:“你说。”
“……你既然进过帝君的识海,就该知道他关于你的记忆是一片模糊吧。”舟明看着她的眼睛问。
流景颔首:“的确是一片模糊,而且关于我的记忆很少,估计是不在意,也可能是恨极了,不想留任何关于我的记忆。”
舟明:“最近,他关于你的记忆不再模糊。”
流景一顿。
“不仅不模糊了,还想起许多细节,”舟明停顿片刻,看着她的眼睛道,“他还说过,偶尔想起你时,心口会疼。”
流景怔怔与他对视。
许久,舟明凝重道:“我其实有一个猜测……”
“是不是因为我跟他合修太频繁了?”流景郑重推测。
舟明:“……什么?”
“你也知道,他体内有我的东西,我与他太频繁地接触,或许会有些影响,”流景心有余悸,“幸好我的容貌长成之后与少年时期不同,否则早被他弄死了。”
舟明无言片刻,道:“其实我的猜测是,他可能长出了新的情丝。”
流景一顿,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长了新的情丝,恢复了爱人的能力,昔日的记忆便也清楚了,所以才会……”
“你先打住,”流景反应过来了,连忙紧急叫停,“什么叫长了新的情丝所以记忆清楚了?且不说情丝拔掉之后再长难于上青天,就我如今荒唐无状的德行,怎么可能让他生出新的情丝,那他喜好也太古怪了吧,还说什么新情丝和关于我的记忆之间的关系……情丝跟仇人能有什么关系!”
舟明仔细与她分析:“你们反目是因为你拔了他的情丝,拔情丝之前呢?或许他喜欢你呢,否则为何拔去情丝之后,所有记忆都在,唯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模糊了?他记忆有问题的事,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当初也有这个猜测,只是情丝已拔,多说无益,才一直没告诉你,现在看来……”
话没说完,流景突然咳嗽起来,他只能暂时闭嘴。
流景被口水呛到咳个不停,勉强用灵力压制后才艰难开口:“你别胡说了,他不喜欢我。”
舟明挑眉:“当年他孤僻冷漠,可唯独对你不同,说不定……”
“没有说不定,”流景无奈,“他真的不喜欢我,记忆变得清楚或许有千种万种原因,但绝不会是因为现在的我长出情丝、再因情丝想起过去的我,你别胡说八道了。”
舟明蹙了蹙眉,还要细细与她掰扯,对上她的视线后突然反应过来:“你为何如此笃定?”
流景:“……”
“他当时有心上人?”舟明目露意外。
流景轻咳一声:“别乱猜了,总之他不喜欢我。”
“那人是谁,我可认识?”舟明却极感兴趣,“难怪他如此恨你,合着是因为你断了他与心上人的可能……也不太对,以他的脾性,即便没了情丝,即便不再喜欢了,也会因为执念不轻易放弃,又怎会回了冥域之后就再不提此事,除非他心悦之人不喜欢他,他也清楚这一点。”
舟明停顿一瞬,“不喜欢他也会强求,毕竟他看似冷漠,实则执拗得很,最喜欢强求……除非那人不是他能强求的……可三界五族,又有几人不是他能强求的呢?”
“你就别猜了,他恨我纯粹是因为被强逼着以情丝续命,跟别的没有关系,”流景手心都出汗了,面上却一片镇定,“你既然口口声声了解他的性子,就该知道他这辈子,最恨的便是被人胁迫,加上各自登上高位之后立场不同,这恨意便长久地延续下来了。”
她从小就会骗人,只要愿意,连最亲近的人也能轻易骗过。此刻的自圆其说虽然勉强,可配上毫无破绽的表情,还是无端说服了舟明。
舟明略为失望:“这样说来是我想多了,可我还是觉得,他对你……”
“你真的想太多了。”流景赶紧打断。
舟明摸摸鼻子:“若非因为情丝,那或许就像你说的,是因为你们接触太频繁了。若真是如此,你打算怎么办?”
流景沉吟片刻:“不管因为什么,我都不能继续留在冥域了。”
虽然与以前长得全然不同了,但性格、习惯、喜好都没有太大差别,随着他记忆复苏,会发现如今所谓的冥妃与记忆里的仇家越来越像,终有一日会彻底露馅。
到时候他势必雷霆之怒,而她识海还未恢复完全,一旦对上只怕生死难料。
最重要的是,天界还有一堆烂摊子要解决,她在没解决完之前,必须保存实力。
“要不就趁这次机会彻底离开吧,”流景斟酌道,“等三界会谈结束,制造一场假死,我与舍迦一同脱身。”
其实将舍迦留下会更可信,但万一他露出破绽,那所有准备都付诸东流了,索性一起死遁。
舟明沉默片刻:“你确定?离开冥域,或许你就找不到比与帝君合修更好的恢复方式了。”
“我也不想走啊,但安全起见只能如此,”流景摊手,“我现在只剩四条大裂还未修复,修为恢复了三成,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动一动灵力便浑身疼,所以独自修炼应该也没问题,就是速度慢一些。”
“三成功力未必够用,但也足够自保了,”舟明斟酌片刻,幽幽叹了声气,“既然如此,我等到合适的时机也会离开,让‘流景’这个名字彻底与你割裂。”
流景笑笑,此事便这样定了,她继续去整理这段时间拿到的宝贝们,一回头发现舟明还站在原地,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流景不解。
舟明:“想到你要死遁,心里还挺不是滋味。”
“我又不是真的死,你有什么可不是滋味的?”流景哭笑不得。
舟明扫了她一眼:“不是因为你。”⊥
流景一顿。
“帝君纵然没有情丝,却也对你不同,想来你在他心里分量不轻,若你死了,他只怕面上不显,却会伤心许久。”舟明叹息。
流景抿了抿唇,看一眼天上硕大的金乌,许久无奈一笑:“他那个人啊,看似冷漠,实则最重情,大概是从来没被好好对待过,所以略有些真心的人,他都会加以纵容,你和貍奴就是,我与他……这段时间也算相互扶持,他会看重我也正常。”
说罢,她停顿了许久才再次开口,“也正因为看重,所以不能告诉他真相,他最恨欺骗,若知道我从头到尾一直在骗他,只怕会不顾一切杀向天界。”
“若是好好解释,兴许还有转机。”舟明斟酌道。
流景擡眸看向他:“赌得起吗?”
舟明突然哑口无言。
非寂已经不是当初总被欺负的隐忍少年,一界之主的雷霆之怒,势必要以涂炭生灵为代价,谁也无法保证他在得知真相后是理解还是愤怒,所以也无人敢赌。
许久,他苦涩一笑:“是我天真了。”
流景弯了弯唇角,看着他把鼓上熟睡的小姑娘小心捧起来:“你这次来找我,不是只为了说这些吧?可有事要我帮忙?”
“有,”舟明也不与她废话,“帝君识海中似乎有异物,因为被浓雾包裹着,我也看不太清,但我和帝君都推测那东西与他迟迟无法恢复的修为有关,所以想着你这次去了三界会谈之后,找老祖问一问,兴许她知道那是什么。”
“行。”
“还有,”他将小姑娘送到流景眼前,“我希望你这次去的时候,带上她。”
流景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我要炼的丹药是以心头血为引,只怕画面可怖会吓着她,而且在冥域待得久了阴气太重,对她也不怎么好,刚好这次的三界会谈在沉星屿上,那边日晒足月光深,你正好可以帮她收集些日月精华养身。”
“……我又不是去玩,带着她合适吗?”流景看着还在睡大觉的小姑娘。
舟明也很头疼:“但凡有第二个法子,我也舍不得把她给你。”
“可与她商量过了?”流景又问。
“她答应了,知道要跟你走,还高兴得多吃了一块糕点,”舟明扯了一下唇角,“到底是被你的神识养着,就是比跟我亲近。”
“好大的醋味,从哪传来的?”流景一本正经。
舟明笑了一声,又道:“别忘了跟帝君道个别。”
流景擡眸看向他,便听到他补充一句,“以流景的身份,日后再见,只怕便没有如此和睦的时候了。”
流景半天没有言语。
跟舟明聊过之后,暂时的离开就变成了诀别,心情也全然不同了。
出发那日的清晨,流景看着乾坤袋里五颜六色的衣裳和首饰,沉思许久还是一样一样拿了出来。
“怎么不带着?”舍迦不解。
“用不到了,带走也是浪费。”流景翻出自己当初来时穿的白衣,简单用灵力修复一番便直接换上,又把繁复的发髻放下,只简单用玉冠挽住。
这段时间她住在幽冥宫,身上的颜色越来越多,舍迦也早就习惯了这个五彩斑斓的仙尊,乍一看到她换回原来的衣裳,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身法衣好是好,但还是太素了,您穿红色更好看。”舍迦忍不住道。
流景看向梳妆镜,镜中自己一袭白衣,眉眼间是淡淡的疏离。
“是么,可我还是觉得这身衣裳更适合我。”她看见镜中的自己说。
换好了衣裳,就要去跟非寂正式道别了。
本以为天色还早,非寂即便没有睡觉,也该在无妄阁里打坐,谁知刚一出小破院,便看到他长身玉立在门外的花树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平静回头:“要走了?”
他今日只着一件简单的长衫,头发也只用发带系着,少了几分凌厉的气势,却愈发显得眉眼俊美。
也看得出来是随便收拾一下就出来了。
流景与他对视片刻,突然笑着朝他走去:“我正要去无妄阁找你呢,没想到你先来了。”
四目相对,非寂不悦:“为何穿成这样?”
“出门在外,还是简洁些好,”她停顿一瞬,故意打趣他,“帝君不会是专程来送我的吧?”
非寂看着她的眼睛,竟然没有反驳。
流景脸上的笑意险些维持不住,只能匆匆擡手抱抱他:“多谢帝君。”
说罢,她便要后退,后腰却突然被他扶住,延长了这个拥抱。
流景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待他放手后赶紧退了两步,有些疑惑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看什么?”非寂问。
流景清了清嗓子:“没事,就觉得你今日很不对劲,所以想看看你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非寂眼底闪过一丝不屑:“谁敢来夺本座的舍?”
“我觉得也是,帝君威武霸气,是三界第一高手,哪个孤魂野鬼会想不开,跑来夺您的舍呢?”流景严肃吹嘘,“是小的想太多,还请帝君见谅。”
非寂盯着她看了片刻,问:“你修为恢复多少了?”
“三成。”流景回答。
非寂斟酌之后点头:“算有了一些自保能力,不至于胡说八道之后立刻被人打死。”
流景:“……”
“天色还早,用过早膳再走吧。”非寂看她一眼,自顾自往小破院里走。
流景无奈,只好跟着原路返回,进门的时候还遇到正准备出来的舍迦,很显然,他看到非寂后也十分惊讶,不断用眼神询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帝君来送我们,你叫后厨做些早膳,我们吃完再走。”流景叮嘱。
舍迦赶紧答应,扭头就往外跑去。
流景看着他急躁的样子哭笑不得,刚在院中石桌前坐下,便听到非寂淡淡开口:“不是送你们。”
流景不解看向他。
“是送你。”非寂也平静与她对视。
流景:“……”
短暂的沉默后,她笑了一声:“帝君,自从鬼哭渊回来,您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非寂问。
流景仔细想了想:“更好说话了,更有耐心了,更……”
她突然安静了。
非寂擡起眼皮:“更什么?”
更像她以前认识的那个非寂。流景笑了笑:“更会哄人了。”
“哄人?”非寂的表情因为这两个字变得古怪,“你是不是想多了。”
“哦。”
“本座只是想到你未来一个月都不会打扰本座,心里过于高兴,才勉为其难送一送你。”
“哦。”
“顺便警告你一句,本座想多过几天安生日子,你最好是不要提前回来。”
“哦。”
“哦什么,听懂了吗?”非寂不悦。
流景老老实实点头:“听懂了。”
“懂什么了?”非寂偏要追问。
流景与他对视片刻,笑:“没了我,帝君会很清净,所以我最好别回来了。”
非寂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早膳来了。”舍迦端着托盘从外面跑进来,摆好了早膳之后又识趣离开。
“一起吃啊?”流景唤他。
他跑得更快了:“我去后厨吃!”一个是他天界的老大,一个是他冥域的老大,他脑子坏掉了才会一起吃。
“跑得比兔子还快,”流景直乐,“不对,他本来就是兔子。”
“吃你的饭吧。”非寂冷着脸道。
流景一脸莫名:“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非寂不语,也没动筷子的打算。
“你呀,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说,总让别人猜,都跟你说说过几次了这样不好,你还是不改,最后生气的只是你自己,”流景叹了声气,夹起一个小包子送到他唇边,“帝君,吃饭。”
非寂看到她眼底的殷殷期盼,念在她马上就要离开一个月的份上,勉为其难不再与她计较。
看着他一口咬住包子,流景顿时笑了:“这才对嘛。”
简单用过早膳,就真的要离开了,非寂随意扔给她一个乾坤袋,流景赶紧接住:“是什么?”
“貍奴给你准备的行李。”非寂冷淡道。
流景不解:“他怎么不亲自给我?”
“你若不愿意要,就扔了吧。”非寂答非所问。
“那怎么行,貍奴大人精心准备的,还是要好好留着的,”流景看一眼他手腕上的蛇纹方镯,静了静后笑道,“帝君,我走了啊。”
非寂沉默不语。
流景摆摆手,便和舍迦一起离开了。
非寂看着她果决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突然动了动,最后也没有拉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