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梅雨时节,阴雨霏霏。
三进三出的府宅雕梁画栋,却因为下人打理不尽心,潮湿墙角生出大片藓苔,连空气都透着一股霉腥气。
顾朝朝五感还未彻底苏醒,整个人还处在一种虚浮的状态,便已经嗅到了这股独属于永昌侯府的腐朽气息,接着听力恢复,入耳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雨中奴仆们的打骂斥责声——
“一个娼妇所出的贱种,也配跟世子爷抢女人?真以为侯爷许你进侯府,你便是侯府正经的少爷了?”
“是呀二少爷,您如今虽然认祖归宗,可撑死了也只是个庶子,怎配得上那李家大小姐。再说京都谁人不知,李家小姐与世子爷两心相悦,侯爷也是病糊涂了,认错了人,才会为你和李家小姐定下婚约,您又何必将错就错,偏要高攀呢?”
“想高攀?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侯爷如今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再过些时日,世子爷承爵,你一个庶子得罪了他还能有活路?不如趁现在主动退婚,世子爷看在你听话的份上,说不定还能赏你口饭吃。”
几人或威胁或劝导,口口声声皆是为他好,但言语间的不屑和鄙夷几乎遮掩不住。
顾朝朝猛地睁开眼睛,瞳孔逐渐聚焦起来。
片刻之后,她缓缓擡眸,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当看到烟雨笼罩的偏院角落,侯府管事的正对着被摁在泥地的男子指手画脚时,顾朝朝捏了一下自己的脸,确定是疼的后叹了声气。
她怎么又回来了?
是的,又。
三个月前,她被读者意志选中,作为男主的贵人出现在小说里,帮助经历地狱难度的男主,尽可能避开挫折和磨难,以更快的速度达到人生巅峰。
而眼前这一幕,正是《痴痴权臣》里的剧情。
小说中,男主生父永昌侯偶然发现,唯一承认的儿子沈留竟然不是他亲生的。为了不让家丑外扬,永昌侯隐瞒了这件事,同时将养在外面的男主沈暮深接回侯府,为他定下李家的婚约,本打算等他成亲之后,就请旨另立世子。
谁知没等沈暮深成亲,他就彻底病倒了。
男配沈留本就因为婚约的事恨上了沈暮深,永昌侯昏迷不醒后,他就没有了顾虑,仗着自己还是侯府世子,和已经成为沈暮深未婚妻的李茵茵一起,合起伙来欺凌陷害沈暮深,逼得他身败名裂、远走他乡,最后还是靠着战功才能重回京城。
虽然小说结局恶有恶报,男主也娶了郡主成为一代权臣,可在读者眼中,男主受了五十万字的苦,性格变得暴戾不说,还落得一身病,最后却只享受到两万字的甜,实在叫人意难平。
因为读者的意难平,所以顾朝朝出现在这篇文中。
然而她第一次接任务,业务相当不熟练,结果在帮助沈暮深的过程中,一不小心中了沈留和李茵茵的圈套,误服助兴药后被推进了沈暮深房间,然后一个没把持住,就……和沈暮深睡了。
是的,睡了,她作为继母,竟然跟男主睡了……
想起那晚的事,顾朝朝脸颊泛热,眼底却多了一层懊悔。
其实她当时为了大局考虑,该在还有一丝理智的时候离开男主房间,这样虽然自己会有危险,但至少能保全男主,而不是一对上他清冷坚定的视线,便什么都不管了。
与母通奸虽罪不至死,却是极大的丑事。她虽然只是永昌侯为了冲喜买来的,还未正式拜堂办酒,甚至比男主还小两岁,但也是沈暮深名义上的继母,以至于此事一出,两人都身败名裂。
顾朝朝作为男主的贵人,本该救他出深渊,却把他拖进了更深的深渊,所以任务判定为失败。
确定失败的前不久,她刚答应沈暮深一起离开京城,还约好了离开的时间和地点,结果快赶到地方的前一秒,她的身体突然虚化透明,逐渐飘至上空。
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男主接下来一生的缩影出现在眼前。
她看着沈暮深在约好的地方等了三天三夜,最后面无表情地折回侯府,将府中所有折辱过他的人全部杀了,然后换了身份离开京城,在边塞一待十年,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最后重返京城成为举重若轻的权臣,然而没等和女主认识,便早早因为旧疾去世了,死时年仅三十岁。
看着这些画面,顾朝朝心里说不愧疚是假的,可随着意识涣散,她也顾不上许多,只能闭上眼睛坦然等死。
是的,她以外自己会死,谁知陷入一片黑暗后,她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第一次穿越时的情节点。
也就是此刻。
顾朝朝听着家仆们叫嚣着一样的话,渐渐确定了一个事实——
如果任务不成功,她就会在同一个世界无限循环,再也无法走出去。
想到自己有可能带着记忆无限刷新复活,永远地困在同样的地方经历同样的剧情,顾朝朝恐慌一瞬,冷静之后暗暗警告自己,这一次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能再像上次一样大意了。
“你是不是哑巴了?没听到我们管事的在跟你说话?!”
一道粗俗的男声传来,顾朝朝下意识擡头,就看到家仆一道鞭子甩下,被强行按压在地上的沈暮深身上顿时起了一道血痕。
顾朝朝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正要上前制止,却蓦地想起上一次她就是直接冲出去帮男主,才会被沈留和李茵茵看不顺眼的事。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这次能茍则茍,千万不能冲动行事。顾朝朝生生停下往前走的脚步,默默高告诫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你到底退不退婚?退不退婚?!”又一道鞭声响起,沈暮深脸上直接被划出一道伤痕。
顾朝朝不忍心再看下去,扭头就要离开。
“管事的,咱们二少爷好像有些犯困,要不咱们帮他洗个冷水澡,让他精神精神?”有人谄媚道。
管事的笑了:“行啊,记得多放些盐,好好给二少爷去去脏。”
沈暮深一身伤,若是盐水泼在身上,怕不是要活活疼死。顾朝朝撑着油纸伞,绷着小脸直直往相反的方向走,走出一段后又停下脚步,叹了声气后掉头回去。
等她重新回到先前的屋檐下时,就看到两个家仆正擡着一盆水往沈暮深面前走。
眼看着水要浇下来了,她心下一惊,顿时冷声开口:“住手!”
所有人一停,同时看向了她。
顾朝朝面无表情地朝他们走去:“你们这是做什么?”
“夫人。”
“夫人。”
众人急忙行礼,管事的殷勤开口:“夫人,二少爷不懂规矩,惹恼了世子爷,世子爷叫奴才们教导二少爷规矩呢。”
顾朝朝蹙着眉头看向沈暮深,原本被家仆们摁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他,此刻两只手逐渐攥紧,手臂上暴起了青筋,家仆们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发力,赶紧几个人一齐使出蛮力,强行压住了他的反抗。
一难挡百,沈暮深又受了伤,挣扎几下后便晕了过去。
他动作幅度不大,顾朝朝没有注意到,只是看他身上的素色袍子破破烂烂,被鞭子抽开的地方血肉模糊,碎开的伤口和破碎的布料分不清谁是谁,心下对他十分同情。
尽管因为任务失败,眼前的场景是她第二次见了,可她还是忍不住默默说一句,作者真狠,难怪读者意志会生出不满,强烈要求有人帮助男主减少苦难。
顾朝朝压下杂七杂八的心思,冷淡地擡眸看向管事的:“世子叫你教导二少爷规矩,你教导就是,谁让你对他用刑的?”
“这、这确实是世子爷……”
顾朝朝眼神一凛:“你如今对二少爷用刑就罢了,还敢打着世子的旗号,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要败坏世子爷的名声,叫全天下看我永昌侯府的笑话?”
管事的虽然不怕这位买来的冲喜小夫人,却是极怕世子沈留的,在听了她的话后顿时慌了,生怕这件事传扬出去,沈留为保全名声,把他推出去背黑锅。这般想着,管事的跪了下去:“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顾朝朝面无表情地站着,只是盯着被摁在地上的沈暮深看。
管事的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当即呵斥那几个还强押着沈暮深的家仆:“大胆!还不快放开二少爷!”
几人顿时慌了,赶紧松开了沈暮深。
然而得到自由的沈暮深却一动不动。
顾朝朝盯着他看了会儿,总算察觉到不对了,她立刻蹙眉看向管事的:“还不快滚?”
“是是是……”管家的一听,便知道她不打算深究了,赶紧带着几个狗腿子跑了。
只一瞬间的功夫,偏院角落便静了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顾朝朝撑着伞,看向趴在泥地上不动的沈暮深,咽了下口水冷淡开口:“二少爷,你还好吗?”
地上的人依然一动不动。
顾朝朝立刻四下看了一圈,确定没人后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挽起裙子,绕到沈暮深面前蹲下:“二少爷?”
地上的人还是不动。
顾朝朝皱了皱眉,伸出手指飞快地擡起他的脸,只见狭长的眼眸紧闭,眉间微微蹙起,像在做一个不好的梦。原本清俊矜贵的脸此时沾了泥泞和血,部分还算干净的皮肤被这些血污衬托得苍白无色,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羸弱感。
然而顾朝朝心里却清楚,这个人可从来都不是弱者,尤其是看似单薄的身材,脱掉外衣之后是精壮的肌肉……她在想什么!
顾朝朝一秒冷静,再看被她擡着下巴的沈暮深,还在昏迷不醒。
……奇怪,她第一次来救他时,他没有昏倒啊,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刚才犹豫,所以他伤更重了?不会因此留下什么病根吧?顾朝朝突然担忧,原本遮在自己头顶的伞也不知不觉地偏移到他头上。
明明是不大的伞,可笼罩在二人头顶后,却好像整片天空都跟着暗了下来。顾朝朝盯着双目紧闭的沈暮深看了半天,确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后,决定先去叫几个人把他弄回寝房再说。
然而她刚要起身,手腕就被一股力道攥住了。
顾朝朝下意识低头,恰好对上沈暮深冷戾的眼神。
她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你、你醒了?”
沈暮深死死盯着她,攥着她手腕的力道越来越重。
顾朝朝忍着疼,勉强对他笑了笑:“二少爷你先放手,我去叫人擡你回房。”
沈暮深面无表情。
“二少爷?”顾朝朝又唤了他一声。
沈暮深略微回神,又盯着她看了半天,才松开她的手。
顾朝朝赶紧把手背到身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甩了甩,舒服些后才开口:“二少爷稍等片刻。”
说罢,她站起来转身就走,却在走了两步后又回来,像第一次穿书时那样,屈膝半跪在沈暮深面前,一脸认真地将伞挡在了他的头顶。
沈暮深始终沉默地看着她,直到她再次离开,才神色冷清地看向挡住自己大半视线的油纸伞。
顾朝朝叫了人去送他后,自己便没有再回去,而是转身回了自己的寝房。
因为自己这个角色,是在永昌侯病重之后才进门,所以和永昌侯并不宿在一处,而是有自己单独的寝房和院子。
顾朝朝回屋之后,遣退丫鬟关上门,这才猛地松一口气,开始坐下思索接下来要如何,结果想着想着,就注意到了自己手腕上红得发青的指痕。
想起沈暮深刚才冷戾的眼神、毫不留情的力道,顾朝朝不由得生出一分疑惑——
她记得现在的时间点,是原文中永昌侯刚昏迷时,沈暮深还没经历真正的痛苦,按理说性格只是淡漠冷清,不该有这么重的戾气才对啊。
……难道是她上次任务失败,对男主造成了一些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