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意又一次从门里跳出来,周围一切如水般化去,腰间有什么东西咯了她一下,提醒她这回是彻底出了幻境。
盛意调整了一下怀里的东西,确定旁人看不到了,这才低头看向地面上正在沉睡的顾惊时和奚卿尘。
同样给幻境供应灵力,奚卿尘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呼吸已经渐渐微弱,而顾惊时却面色红润,跟先前没有不同。
盛意皱了皱眉,突然想起进山河图之前,顾惊时给奚卿尘下的同生共死咒。
说是同生共死,却是受咒者一力承担两人所遭伤害,也就是说,现在奚卿尘是双倍流失灵力、而顾惊时却毫发无损!难怪他要下咒,除了不相信她,还是为了尽可能保全自己的灵力吧。
“……杀妻灭祖,真够卑鄙的。”盛意看着顾惊时的脸感慨。
她没敢耽搁时间,径直往山上走,而山河图真正的面目也终于显露出来——
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林,林间雾气萦绕,不见生灵,唯有地面上浮现一条银色细线,蜿蜒地指向远方。
山河图必须有灵力供应方能显现地图,而拥有这种足以支撑地图的修者,灵力必然强大,这些人构建的幻境,是世上最难过的关卡,偏偏过关的还得是凡人。
让凡人应对大能的幻境,怎么看都是必死,桩桩设置,也难怪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拿到过无月。
盛意深吸一口气,沿着细线不断往上攀爬,身后的路快速化为乌有,前方也有隐隐消失之势。她不敢停歇,翻越一座座山,终于来到一轮弯月前。
手掌大小的月牙悬在虚空,尖尖的两头锋利单薄,散发着荧荧光辉。
正是上古神器,无月。
盛意尝试着朝无月伸手,一股冰寒袭来,下一瞬便将无月握在手中。无月察觉到生人气息,光辉瞬间烟消云散,乍一看就像个形状漂亮的铁片。
盛意拿在手里掂了掂,一回头便看见一道门,以及原本该在山下的顾惊时和奚卿尘。此刻两人还昏迷着,但顾惊时的睫毛已轻轻颤动,随时有醒来的趋势。
不能等了。盛意眼神一凛,攥着无月便朝他刺去,无月锋利无比,轻易破风而去,只是还未碰到顾惊时,袭出的锐气便到了顾惊时眉心。
几乎是同一刹那,奚卿尘的眉间出现一道血痕,盛意连忙后退两步,打歪的锐气立刻劈碎十几棵百年树木。
巨大的声音吵得顾惊时醒来,盛意想也不想将无月塞进怀里,本就咯得不舒服的腰,这一刻就更难受了。
顾惊时睁开眼,恰好看到她将无月收入怀中,两人四目相对,盛意故作无事地上前将他扶起:“你可算醒了,无月我已经拿到了,赶紧出去吧。”
“为何要收起来?”顾惊时不动声色地看她。
“什么?”盛意不解,“无月吗?”
顾惊时没有言语,只是盯着她看,盛意也大方看回去,从他的表情可以判断,他不记得幻境里的事。
“还不是你一直没醒,我想着要背你出去,总不能还让它占着手吧。”盛意说着,从怀中掏出月牙状的神器,直接塞到他手里,“既然你醒了,我就不代为保管了。”
顾惊时手指在无月上轻轻摩挲,正欲仔细瞧瞧,盛意突然开口:“师祖,您也醒了?”
顾惊时被吸引了注意力,擡眸看去,便看到奚卿尘已经从地上坐起,眉心一点红甚是显眼,上头萦绕的精纯灵力似乎有些熟悉。
“你在幻境里受的伤,还会出现在现实里吗?”盛意及时开口。
奚卿尘平静擡眸,静静看向她。
一般来说,入幻者是不会有幻境里那些记忆的,盛意才会如此镇定地撒谎,可此刻一对上他的眼神,突然心里咯噔一下。
……他不会什么都记得,然后耿直到当着顾惊时的面全抖露出来吧?
以仙士这个性格,不是没有可能。盛意默默咽了下口水,祈祷他千万别记得幻境里的事,更不要在这种关键时候露出不对。
奚卿尘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她的心声,只是一味地盯着她看。
“幻境里受的伤,一般不会出现在现实里,但伤得过重却是有可能,”顾惊时将无月放入怀中,“看来师祖这次幻境没少吃苦啊。”
奚卿尘没有言语,只是艰难起身后,白着一张脸冷淡地走出了山河图。盛意盯着他脚踝上粗糙的锁链看了片刻,又强行别开脸:“惊时,我们也出去吧。”
顾惊时答应一声,便牵着她的手出了山河图。
三人再次出现在主峰的庭院里,而没了无月的山河图,又一次变成了空白。盛意看着空空如也的图卷,心知这才是开始,山河图内多少入幻者临死前被勾出的魔气,在没了无月的镇压后,即将冲破天空。
原文中,顾惊时因为放出魔气,被赵金等人误认入了魔,遭受了很久的不白之冤,这回的他是重生归来,相信是有法子消除嫌疑的。
可什么法子呢?
盛意心里不安,怀里的东西往下掉了掉,都快戳到小腹了,她只能不动声色地往上提了一下:“既然东西已经拿到,便解除你和师祖身上的咒术吧。”
顾惊时立刻看向她,奚卿尘也眸色清浅看了过来。
盛意无视奚卿尘,诚恳看着顾惊时:“师祖他看着……像是快不行了,同生共死咒虽可以保你平安,可他若真死了,多少还是会反噬在你身上,我怕你会受伤。”
言谈之间,皆是对自家男人的保护。
这谎言其实不算精密,毕竟咒术是顾惊时下的,反噬又能反噬得多严重。她敢这样说,无非是认定顾惊时前后两世,金手指逐渐显现后便一直被女人围绕吹捧,也早就习惯了勾一勾手指,女人便对他心悦诚服。
他对自己的异性缘太过自信,根本不会生出怀疑。
果然,顾惊时眉眼和缓了些,擡手便化去了自己和奚卿尘身上的咒术。奚卿尘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刻被他的灵力一冲击,唇角顿时渗出点点鲜红,与苍白的唇色相比简直触目惊心。
他还是盯着盛意看,漆黑的眼眸想看穿她的灵魂。盛意却不看他,只是低声宽慰顾惊时,对他所受的伤却视而不见。
盛意与顾惊时说话的功夫,山河图里的魔气冲天而起,整个主峰都笼罩在灰暗中。这魔气太汹涌放肆,主峰的主人此刻又受了重伤,周遭阵法随之削弱,很快在魔气的冲击下一道道震裂。
等到最后一道护山大阵碎裂时,奚卿尘蓦地吐出一口鲜血,膝盖直直跪在地上,击碎了本来平坦的地面。
飞沙走石,山林深处的灵兽不安躁动,魔气在击碎一道道阵法后被削弱大半,除了盘旋再无力攻,但仅仅是盘旋,也顷刻间引来逢源宗上下。
当看到奚卿尘浑身沐血单膝跪地,赵金一惊,下意识就要上前,顾惊时却突然开口:“师尊不可,师祖已入魔,千万别靠近他。”
盛意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刹那间明白他消除嫌疑的法子是什么了。
他竟想让奚卿尘当这个替罪羊。
赵金果然不再上前,身后众人也赶紧停下。
“师祖为何入魔?”即便奚卿尘落魄至此,赵金也习惯性地保持尊敬。
顾惊时倒是淡定:“道心不稳,想来是入魔多时了,今日召弟子前来,也是想吸食弟子的灵力巩固修为,不料突然狂性大发没能如愿,反而遭了反噬。”
一听奚卿尘吸食灵力,众人面上终于起了戒备,再看这位昔日令人尊敬的师祖,只觉在看一头发了狂的野兽。
奚卿尘垂着眼眸一片宁静,任由他人不敬,也没有一丝波澜。
“那他脚上的锁链又是为何?”突然有长老问,言谈间虽然还在怀疑,但已经少了尊敬。
众人这才瞧见奚卿尘身上的锁魂链。
“是小意帮的忙,”顾惊时温柔看向盛意,“她为了救我,便为师祖锁了灵力。”
“她一介凡人,能有此功力?”长老上前一步。
“没有功力,但她是师祖唯一的徒弟,师祖相信她。”顾惊时依然看着盛意,似乎在求她的认同。
盛意勉强一笑:“惊时,你为何……”要把我也拉扯进来?
顾惊时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她只能将后半句咽下去。
“说不定是你们陷害师祖,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们?”有弟子突然叫嚣。
众人顿时纷纷应和,唯有赵金眉头紧皱。
“清者自清,你们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但是……”顾惊时看向赵金,“如今师祖入魔,灵根也即将分崩离析,再下一步便是神志全无滥杀无辜,师尊为天下计,最好是送他归天。”
赵金敏锐地捕捉到‘灵根即将分崩离析’的重点,愣了愣之后直接一股灵力朝奚卿尘袭去。
奚卿尘唇角又一次流血,眼底却无半点波动。盛意眼睛被这抹血刺得生疼,不自觉抚上小腹。
“怎么会……”竟然只有元婴修为了。赵金惊得后退两步。
长老察觉到不妥,立刻问:“宗主,可是有什么问题?”
逢源宗之所以能成为天下第一仙门,一是因为宗门资源足够好,二便是因为有这位师祖,当今修仙界最有希望飞升的大能。
不知世间多少人是奔着他来的,只希望能近水楼台,有朝一日能得他指点一二,即便他已经闭关九百年,依然声望极高。
可他现在只有元婴修为,且入了魔。
“弟子知道师尊最是敬崇长辈,可师祖已然强弩之末,相信他老人家也是不愿茍活,还请宗主成全师祖。”顾惊时缓缓开口。
赵金顿时意动。
奚卿尘如今修为衰退,注定不能再庇护源清宗,于源清宗而言本就是打击,若他这个时候还坚持护着他,那便是视天下为无物,落个不识大体的名声也就罢了,说不定还要被其他仙门联合起来围攻,可若是杀了……旁人只怕会说他不念旧情。
怎么着都是错,只看哪种错的损失更小了。
盛意看着赵金蠢蠢欲动的眼神逐渐掐紧手心,强烈的疼痛逼迫自己冷静,而一直安静不语的奚卿尘终于擡眸,冷淡地看向众人,声音沙哑道:“你们可以试试看。”
纵然知道他如今修为所剩不多,但赵金还是一个激灵不敢上前,其他人更是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一片安静中,顾惊时再次悠悠开口:“若师尊还是不忍,弟子愿意代劳。”
赵金正纠结,有人愿意代劳自然是好,于是露出一个痛心的表情,却还是答应了。
“既如此,便你来吧。”赵金说罢,朝着奚卿尘跪下,“弟子恭送师祖!”
“弟子恭送师祖!”
“弟子恭送师祖!”
庭院上顿时跪倒一片,每个人都表情坚定而痛心,仿佛做了这个决定,于他们而言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奚卿尘平静地看着众人,视线最终落在盛意的脸上。
顾惊时也注意到他的目光,顿时生出一股领地被侵略的烦躁。再看盛意,从刚才就开始沉默,虽然没看奚卿尘,表情却无法自控地凝重。
顾惊时突然笑了一声,拔出弟子剑交到盛意手上。
盛意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被他强迫着握住剑柄,愣了愣惊讶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众人听到她的声音,纷纷看了过来。
“你是师祖的弟子,只有你靠近,才不会逼他狂性大发,为了大家的安危,只能你去了,”顾惊时耐心解释,仿佛一个体贴的丈夫,“别怕,我会在你身后,一直保护你。”
“……我从未杀过人。”盛意定定看着他,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很简单的,将剑尖对准他的心口,用力扎下去就是。”顾惊时握住她执剑的手,扶着她的胳膊一步步朝奚卿尘走去。
众目睽睽,她与顾惊时就像一对亲密恋人,一点一点逼近奚卿尘。
“杀了他,证明你心里只有我,”顾惊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告诉她,“往后余生,我给你一人之下的荣华,不论你做什么,世间都再无人敢对你置喙。”
“你为什么要逼我?”盛意呼吸急促,没拿剑的手捂着肚子,仿佛因为紧张产生了身体上的不适,一时间将懦弱表现得淋漓尽致。
顾惊时将她鬓边碎发往耳后别了一下,轻笑:“因为我喜欢你,想与你携手余生,虽然……你根本不是盛意。”
盛意眼睛猛然睁大。
“不是就不是吧,横竖还是那个皮囊,而且你更有趣,也与我更像,将来有你相陪,倒不算寂寞,”顾惊时单手扣上她的腰,在她耳边低语,“别怕,这把剑削铁如泥,你不必用力,便能取他性命。”
“杀了他,,从今以后我再不疑你。”
他声音低沉,仿佛一滩死水,盛意蓦地想起与他一体共度虚无的那段时光。什么都看不见的空洞、随时会发疯的女人们,永远无法消解的血腥味……盛意后背渐渐僵硬,也知道了明明上一世的奚卿尘对他有恩、他却始终不肯放过奚卿尘的原因。
根本无关情爱,也并非什么男人间的嫉妒,只是因为没有谁比奚卿尘更适合给山河图供给灵力,也没有谁比奚卿尘更适合背魔气突生的黑锅,更没有谁比奚卿尘更适合用来检测她是否可靠。
最重要的是,男人的独立从弑父开始,奚卿尘虽不是他的父亲,却是他上一世最大的助力,是他走上巅峰的起源。
灰暗魔气下,盛意回头看一眼跪着的众人,轻易便看到有人对顾惊时一脸崇敬,等奚卿尘一死,想来顾惊时的声望又会抵达顶峰,即便是赵金,也不敢再像先前那样动不动就施威。
奚卿尘曾是逢源宗的神,而现在,顾惊时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再造一个神出来。
这个神,便是他自己。
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终于在距离奚卿尘还有一步之遥时停下。
奚卿尘安静地看着他们,直到与盛意对上视线,他的眼底才起一丝波动。
“盛姑娘。”他只唤了她一声,便不说话了。盛意却从他眼神里读懂了……他还完整地保存着幻境里的记忆,还在等她兑现诺言。
“对不起……”盛意声音发颤,算是给他的等待一个回答。
奚卿尘静静看着她,许久之后扬起一点笑意:“无妨。”
早就习惯了,所以也没报什么期望。
盛意几乎拿不住剑,只能恳切地看向顾惊时。
“听话,杀了他,”顾惊时在她耳边低语,“十日之后,我们便成婚。”
“……真的?”盛意似乎眼睛亮了亮,奚卿尘被她眼中的惊喜刺得心脏痛,一瞬间仿佛也得了心疾。
“真的。”顾惊时倒是喜欢盛意的反应,唇角浮起。
盛意深吸一口气,再看向奚卿尘时,目光多了点坚定,剑尖也颤悠悠地点在了奚卿尘的心口上。
如顾惊时所说,这把剑削铁如泥,仅仅是轻点他的心口,奚卿尘的衣衫便破开了。
“对不起仙士,我也不想的。”盛意艰难开口,“可今日我若不杀你,日后逢源宗便再无我立足之地了,惊时也会不高兴,我……不能让他不高兴。”
奚卿尘静了片刻,平静道:“无妨。”
真的无妨,能死在她手上,倒也算死得其所,至于她的锥心之语,也只当没听见就是。
盛意道完歉,又回头看向顾惊时:“这把剑真的足够锋利吗?我想……他能死得痛快些。”
“用无饕的血淬炼过。”见她已经下定决心,顾惊时心情不错,也乐得回答她的问题。
“好……”
怀里的东西咯得厉害,盛意盯着奚卿尘的脸,许久深吸一口气,朝着他猛地刺去。奚卿尘削瘦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却没有闭上眼睛,而是细细看盛意最后的表情,想将她彻底烙□□间。
然后他便看到,几乎是剑刺进心口半寸的刹那,盛意另一只手突然伸进怀中,取出一片薄铁反身刺进顾惊时眉心。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毫无防备的顾惊时即便本能往后躲,但还是晚了一步,无月的尖已经不偏不倚地扎进他的肌肤,盛意略一剜转,硬生生割下他一片神魂。
“啊——”
神魂割裂之痛堪比凌迟,顾惊时一掌朝盛意击去,奚卿尘眼神一变,径直将盛意扯过来,直接用身体挡住她。盛意也没闲着,反手又用无月将他脚上的魂链割断,顾惊时的灵力击来的瞬间,奚卿尘身上也爆发一股强大的灵力。
轰隆隆——
周遭石破天惊,下跪的众人摇摇欲坠,盛意掏出千机船,与奚卿尘一同跳了上去。
“风来!”
她高喝一声,周身衣衫烈烈,千机船知晓主人心意,带着二人朝云霄冲去,顾惊时双眼血红,径直朝二人杀来,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尘埃落定。
盛意跌坐在船里,擡头看向虚弱得快要死掉的奚卿尘。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盛意将月牙递到他面前:“这就是无月,我先前给顾惊时的是假的,是我这半年来寻了诸多材料,自己尝试着一点一点做出来的。本来想着趁他醒之前就取他神魂,假货只备不时之需,谁知他竟把你抓来了,还设了同生共死咒,我只能想办法调换了,幸好这玩意沾了生人的气息,就变得跟个铁片一样,他还一心想置你于死地,没仔细观察,不然还真骗不过……”
话没说完,奚卿尘已经将她拢入怀中。
“谢谢……”他低声道。
盛意乐了一声:“我不过是履行承诺,这有什么可道谢的?”
奚卿尘不语,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盛意被他勒得快喘不过气了,只好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
“仙士,我荣华富贵和长命百岁都没了。”
“嗯……”
“你以后可得对我好……算了,还是我对你好吧,”盛意叹了声气,颇有点认命的意思,“谁让我欠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