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钩 正文 第十二章
于丝切换微信看到尤椿十几个未接语音，正要回，她已经打来电话，急吼吼地说：“你来管乐乐吧，我他妈管不了她了！我也……哎呦，我不想再管了！”
尤椿不对劲，于丝当即反应过来：“她又犯病了。”
“她说我们钱送得太晚了，她要签那个放弃治疗。”尤椿上气不接下气，又说：“一声不吭的是她，嫌我们太晚的也是她，谁他妈受得了她这个脾气！”
于丝打着车，跟她说：“别搭理她了，你找个地方待着，我马上到。”
“我在一楼大厅，到了给我电话。”
于丝赶到医院，叫司机停在路边，她先去旁边饰品店买了一顶帽子。
进入大厅，她一眼看到后脑勺贴墙而坐的尤椿，紧皱的眉头一个深深的川字。
她把帽子丢给尤椿，利落地又问：“人呢？在哪？”
尤椿气急就头疼，吃药不管用，得戴帽子，把脑袋包住，一会就好。也不懂是不是心理作用，反正一直灵验。
她跟于丝的默契无需多言，自然地戴好帽子，领她上楼：“刚才那会跟医生在说签同意书，我拦不住她，不知道签完没有，签了又能不能取消。”
于丝没表态，脚下生风，上楼就见乐乐和医生一同走出病房。
尤椿动作快，嘴也快，“你签了是不是？那是你亲妈！你一天到晚抽什么风，我们都没放弃，你放弃？”
尤椿接受不了，乐乐妈为人太好，却也太苦了，为了乐乐付出一切，连她的朋友都视如己出，兜里有五块也要花三块给她们一人买一串糖葫芦，不应该是这种结局。
乐乐行尸走肉一般一手插进兜里，晃晃手里的同意书，破罐子破摔的一声：“签完了，你们晚了一步。”
尤椿冲过去，但被于丝拽住胳膊。
于丝把尤椿扯到身后，走到乐乐跟前，从她手里拿过同意书，白纸黑字木已成舟，没跟她废话，扭头问医生：“可以撤销吗？”
“可以，院方尊重病人和家属的选择。只不过再评估一次病情的结果可能差不多。医院会倾尽资源，但治疗难度、周期，花费费用等问题，你们也要有个心理准备。”医生掏心窝子说。
于丝又问：“我知道不能治愈，但应该是能改善身体状况，延长寿命的吧。就是说，我治了，比如说延长五年寿命，这五年我没有病痛。”
她一个门外汉提问不精准，但医生还是听懂了，回答她：“治疗对疑难病来说，就是改善症状的作用。我不能保证你延长的寿命里有没有病痛，但至少比现在要好。”
“那我们治。”
“我他妈不治！”乐乐一把扯过同意书，歪头皱眉，刺向于丝的眼神充满敌意：“你算什么东西于丝？救世主当惯了，逮谁救谁？我不是尤椿那个废物，被爹妈扔给奶奶多年，奶奶死了才被接回去。回去不敢大声说话，学校被欺负了还得你拎着棍子去救。你也别觉得给她当个至尊宝，我乐喜元就也盼着你乘祥云！”
她扫一眼尤椿，再看回于丝，不屑道：“就你们那仨瓜俩枣，就别对人家的人生吆五喝六了呗，也不嫌寒碜！”
尤椿被气得面红耳赤，医生都忍不住惊诧，于丝却等她发泄完，平静地薅住她的衣领，把她扯到楼梯间，照着腹部一脚。看她滚下十几级台阶，冷漠地说：“现在开始，那不是你妈了。你不用管了，可以滚蛋了。”
乐乐捂着肚子，扶着墙，费劲地起身，不住地哼哧，仍要仰头，藐视于丝，说：“你先管管你自己吧，爹不疼妈不爱，唯一的姥爷也没了，学个没有前途的历史，还要花时间对一个闷葫芦穷追不舍，你累不累啊？”
尤椿追过来就听到这句，气得跺脚，俯冲下楼，想捂她的嘴：“你给我闭嘴！于丝为了你的事，前前后后搭钱比我多！你良心让狗吃了！说这么伤人的话！”
乐乐甩开她，冷笑一声：“别自我感动了，她是救世主人格，谁的忙她不帮啊，她就是想要被人吹捧的感觉。”扬起下巴，眯着眼睛，又冲于丝笑道：“我谢谢您，于女士。您这么乐于助人，您应该生在乱世啊。”
于丝面无表情，却不可抑制眼底的光变了又变。
尤椿比听到骂自己还气，扬手一巴掌，“乐喜元！你他妈不想活了直接死，别没事就作，给人添堵！”
乐乐倚在墙上，要死不活地闭眼闷笑，肩膀随笑声抽动，脸上的巴掌印渐渐显像，贱犯不完似的，又说：“这语气，上大学就是不一样。人为什么刚迈一级台阶就急着对落后者说教呢？你那级台阶到底是自己迈上去的，还是运气好，你真明白吗？”
于丝无力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尤椿呵出一口气，似乎是吊着她三人之间多年情谊的那口气。
乐乐瞥向尤椿：“你还等什么，等我送你？”
尤椿扭头就走，不愿再浪费一秒。
*
于丝站在路边，冷风把骨头都吹透。没有眼泪，看起来也没有喜悲，但能看到她咬肌绷紧的凸起。不多，刚好证明她忍下了激烈的情绪。
尤椿追出来，两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晚上吃什么，我请客。”
于丝没接这话，转给尤椿2310.6，说：“让尤醉给她，或许她还愿意听尤醉的话。”
尤醉对她们而言，是最后的依靠、支撑与保障。他为她们解决了许多难题，她们也因此对他怀有敬仰。他的话，总归好使。
尤椿又转回去：“有零有整的，你有病啊，不过了是不？你看她有点人的德行吗？你又何必……”
剩下的话被一个呜咽声吞没。尤椿嘴上骂得狠，她又何尝不是跟于丝一样的傻逼。
出来时尤椿还在想，要借谁手把钱给乐乐才能保护她的自尊。
于丝转第二次，只是淡淡一句“别再转”，尤椿就没法再点转账键。尤椿抿嘴时眼泪淌下来，“我动摇过，对这份友情，但我知道你没有，我就悬崖勒马了。”
她抬起头，想止住眼泪，谁知迎风流得更快了，“我是觉得，你老那么坚定，我应该跟你一样，才能证明咱们感情的分量。”
“但是于丝，你的坚定是因为无情，还是因为苦都自己吞了？”尤椿扭头看于丝，她想知道答案。
于丝没答，甚至没看她，但有伸手精准地抹掉她的眼泪，说：“少看点小说，脑子一天想什么，我躺在病床上你不救我吗？”
尤椿一言不发。
司机把车开来，于丝抬下巴示意：“回学校吧。”
“你不回？”
于丝把车门给她打开：“下午又没课。”
尤椿把车门关上，“那我回什么？”
“我有事。”
“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尤椿挽住她的胳膊，“喝点？”
于丝是想一个人待会儿，尤椿太敏感，猜得出来。她正不知道再找什么借口，冷清东打来电话，她给尤椿看一眼，说：“事儿来了。”
“我也去。”
于丝又打开车门，攥着她的腕子，把她拎上车，关上车门，弯腰对司机说：“叔，回学校。”
车子动了，尤椿打开车窗冲于丝骂道：“真狗！”
于丝摆两下手，接通电话，还没说话，那头一阵造反的声音。她靠在栅栏，胳膊肘搭在栏杆上，问：“你要起义？”
冷清东压低嗓音，嘘声很重，透着紧张和恐惧，求道：“救命妹妹！贝斯手没签，秦广来找我要现成的乐队，我他妈拿不出来……”
秦广，于丝估计就是冷清东口中“秦公子”，打人那二世祖，不以为意地说：“等几天签啊，又不差这两天。”
冷清东捶胸顿足，懊恼地说：“但我已经签了！”
“那你不是傻逼吗。”于丝直言。
冷清东恳求于丝：“妹妹再救个场吧，就当我们乐队的签约贝斯手，咱们先把履行的义务完成了，让他没得说，到时候你再找个理由辞。”
他生怕于丝不同意，着急忙慌又补充：“按合同说，只要乐队到位，我就能收到钱，到时候绝不亏待你！”
那头不像一个酒吧该有的动静，闹腾得像菜市口，于丝却答应了。她现在缺钱。
电话挂断，她把事情始末总结一下发给尤椿，还告诉她现场有一个难缠的富二代，叫秦广。
*
医院楼梯间，乐乐贴着墙，滑向地面，曲起双腿，趴在膝上捂嘴哭。
医生这时走来，站到她跟前，递上纸巾，什么也没问。
乐乐低着头，伸手抓到纸，还没擦眼泪，心一阵狂痛，难以忍受地抱住医生的腿，冒昧的眼泪流进人家的裤管，轻声连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句句说给医生，句句不是对医生说。
医生问：“同意书……”
“不撤销。”乐乐说：“这也是我妈的意思。我不能让她们俩把一辈子都搭在我身上……”
医生早猜到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说那么狠心的话呢？”
乐乐摇头，“你不知道于丝，她太聪明了，也太犟了。我这么狠，她也不信。”
医生沉默不语。
“但我怎么能利用她们俩的善良，把她们拽进一个无底洞……朋友不能以付出为代价……”
朋友是相互的。
我想跟她们很多年，就得自己从这关站起来。她们驮着我，我会看不清路，她们也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