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羌睡着了,靳凡开车回家,用毯子裹好她抱上楼,放上床,盖好被子,关门,回身打开客厅的落地灯。
他把大衣、外套脱掉,搭在沙发,打开酒柜,随手拎起一瓶酒。还没看清什么酒,又放了回去。
再走回到茶几,他把烟和打火机收进垃圾桶。
他打开抽屉,拿出几盒药,借着落地灯暗淡的灯光,仔细看上边的说明。每一种都看完,他又翻开原先的医嘱。
他的主治大夫曾嘱咐他心衰发作要紧急就医,他一次没去过,每每抱着必死的心态。呼吸困难就是中西药一起上。
他记得大夫曾说过心脏耐受力的问题,他的EF值在40%左右,心脏不大,中等强度的运动是有必要的,尤其他在心脏受损前一直超负荷运动,一下子停掉不利于心脏的耐受。
他找出一支笔,一条一条划着注意事项,再添加到备忘录。
这个工作完成一半,仲川发来消息,问他还回不回去过年了,说那群小崽子还盼着吃年夜饭。
他回过去:“再说。”
林羌拿到检查结果,大概会确定治疗方案,之后就是手术排期,都定下才知道有没时间回癸县。
仲川不再回复,他也关了手机,站到窗前。
也就半刻,仲川又发来:“李功炀出事了,在火车站东边的建材化工厂硫酸池边发现时晕过去了,现在还没醒。”
靳凡没回。
扫黑办的李功炀最近在查几年前杜佳把女孩介绍给各大厂方的案子。
起因是杜佳游泳馆出事,坊间又流传起她拉皮条的过往。李功炀陆续接到举报,直指杜佳与壤南实业家赵扩做违法买卖,暗示其有保护伞。
仲川跟李功炀有交往,况且小县城没秘密,这事几乎是明着查的。
现在李功炀出事了,也就是有人不让他查了,给他的警告。
十几年前的燕水曾现轰动全国的大案——多名少女被性虐致死。
当时燕水监察委员会处置了燕水许多官员,而当时燕水监察委员会主任正好是戈彦。
靳凡一直以为戈彦哄他治病,是想通过他结交某战区现任司令员。找男人当靠山一直是她的上位手段,而她身边的人里,只有靳凡过去坦荡做人,关系网多样而干净,还勉强可以用。
可她刚出来没多久,这么急切地寻求新庇护,似乎不知死活。她又不是急缺钱。
除非,戈彦不止涉嫌走私,还有什么大罪尚未被查明,比如涉及输送少女的案子。
这样她在他身上花费心思的事就可以解释了——她不是找男人,她是试图用感情牌让他帮她牵线搭桥,搭上更有权力者,解决掉这颗能把她炸得稀碎的大雷。
靳凡想通这一层,没有意料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感到重重的担子压在肩膀。
胡江海、戈彦,各有丘壑,各有城府,都阴差阳错地与他紧密相连。而他孑然一身,两手空空,算起来毫无抵抗之力。
虽然他有用处这点可以作为筹码,但他使用这个筹码的前提是他无所畏惧。
但他现在长出一截软肋。
如果被他们知道,一定把他会这截软肋剜走,威胁他。
一直在林羌身边或许可以避免,但他总有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且事实上他也没那么大能力,护她安全。
所以不能被动挨打,要主动出击。
清月当空,靳凡立于长夜,感觉衰败的心脏在重压之下钻出新芽,也感觉新芽只是一记回光返照。他根本看不清他的未来,也不知他还有没有未来。
他转过身,朝主卧走去,推开门,床上的人还在安静睡着。
他来到床边,给她掖被角,被她迷糊中牵住了手。
他不想抽回,索性打算靠在床头一夜,让她好好牵个够。
林羌的病情每况愈下,已经发展到睡眠中“打人”的阶段——四肢突发痉挛。
即便有夜色遮掩,也没瞒住靳凡的眼睛。他没有喊她,只是把她搂入怀里,轻而缓地抚摸她的手。
她睡得不好,他盼望晚上可以长一点,这样她可以睡得久一点。
也盼望晚上可以短一点,她睡得不好的时刻可以快点过去。
*
“新年快乐!”戈昔璇进门就喊,还带来了周拙。
林羌在帮靳凡择菜,马上十二点了,饭还没做好。
周拙进门熟练地换鞋,轻车熟路地挂外套,垂到肩膀的头发微卷,似乎打了发蜡,根根分明,油腻。
但他有一张清爽的脸,不像靳凡,也不像戈昔璇。
他盯着林羌看了好几眼,被戈昔璇拍了手:“别看傻眼了,丢人!”
周拙洗手坐下来,帮林羌择菜,笑道:“嫂子好。我是周拙,跟他们俩同母异父。”
“你好。”
周拙又补充:“同母异父的人还有,但你应该不会见到了,都是私生子。我们三个因为爹的身份正大光明,并且法律承认,所以跟着妈一起生活。不过我出国早,算起来没在一起多久。”
戈昔璇还帮他完善:“那些混账东西也不愿意承认跟我们有关系,只有当年那种送礼都得需要排队的时候才巴巴来认亲。”
周拙笑:“人家家里也不差的,只是当时不如我们家,现在不比我们过得好啊?什么领域都风生水起的。”
“那要这么论,咱们家兄弟姐妹这么多,也是全面发展、四处开花啊。”戈昔璇是十分想得开的。
“一点骨气没有。”周拙嘴上埋怨,脸上还是笑着的,“后天就大年三十了,对联贴了吗?小懒人。”
“啧,择你的菜!话再那么多轰你出去了!”
周拙不跟她斗嘴了,望一眼厨房忙活的靳凡,冲林羌笑:“十年没有一起吃过饭了,我差点以为我没这个哥了。”
林羌不好奇他家复杂的构成,只有些恍惚。
她静静打理好择好的菜,走进厨房,放在水池,站到靳凡左手边,看向砧板。他挽起了袖口,正在切羊排肉。
只用葱姜煮过的肉发白,肥肉油腻,他把它们切成块,准备用自制的小料蘸着吃。
林羌本来在看肉,看着看着,看向他的手指,又细又长,裹满了油……
她把脸埋进他的上臂,不再看下去。
“怎么了?”靳凡问她。
她轻声说:“有点色情。”
靳凡皱起眉:“捣乱!”
“哥你干吗那么凶啊!”戈昔璇在外边喊。
周拙也看过去,但没说什么。
林羌往边上挪挪:“知道了。”
这语气就不对,靳凡扭过头,果然她又可怜起来了,眼睛里升起薄雾。
她不是会哭的,眼泪他没见过多少,但仅仅是雾气凝在眼眶,他都会改变语气:“你去外边等。”还拿一块瘦肉,蘸满料汁,喂到她嘴边。
她张嘴咬走一半:“咸了。”
靳凡皱眉吃了剩下一半:“瞎说。”
戈昔璇在厨房门口,回头见周拙的眉眼跟她一副模样:“想谈恋爱。”
周拙笑着点头:“该谈。”
*
靳凡做了五菜一汤,他们一点多才吃上饭。
戈昔璇给林羌倒酒,被靳凡端走了。
他也不喝,直接倒了,戈昔璇可惜道:“这不浪费吗?”
周拙说:“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过日子了,吃你的吧。”
戈昔璇嘴欠而已,夹起块排骨,阴阳怪气地道:“那没人为我身体着想,不让我喝酒,还不准我酸一下啊?”
周拙拿走她的酒:“谁说没人为你着想的?”
戈昔璇又夹一块排骨:“我要男人。”
“越大越不害臊了,姑娘家家嚷嚷要男人?”周拙说得并不严厉,又给她夹了两块排骨,“男人没个好东西。”
戈昔璇嚼着排骨咯咯地笑:“这倒是不假。”
林羌的筷子无意识地伸向红烧小排,不经意瞥见盘中仅剩的两块,改道夹了虾仁。
自然而然的事,她自己都没注意,而且也不是非吃小排骨,下秒靳凡拿公筷把两块小排骨都夹到林羌碗里。
本来要对最后两块排骨下手的戈昔璇的筷子停在半空。她也没意识到她吃了快一整盘。
靳凡的动作行云流水,看上去理所当然,其实也是无意识。
几人又在无意识中略过这事。戈昔璇还没放弃逼林羌一把:“我哥排骨做得一绝,以前我都抢不过他前女友。”
周拙悄悄瞥向靳凡,后者还是那副不好惹的样,看不出来有没有生气。
林羌也反应平淡,但放下了那两块小排骨。
吃完饭,周拙刷碗。靳凡有事,招呼也没打一声就出了门。
戈昔璇乘胜追击,撵开对联:“看看他忙的,什么事值得这么火急火燎?”
林羌照着说明书编中国结,不说话。
周拙正好洗完碗出来,擦着手:“干你的活吧,就你话多。”
戈昔璇观察林羌神色,继续佯装无心地说了一堆从前的事。
周拙不许她添油加醋,不断地纠正。
林羌平淡无波地听着他们闹,专心编东西。编好后把挂圈挂到中指,看着成品躺在手心,不知不觉失了神。
靳凡出门时跟她说了要见朋友,是她没告诉戈昔璇和周拙。
她一点也不在意戈昔璇的话,更不爱排骨。
她只是觉得这个中国结没编好,所以有点不开心。
*
北方的冬天很少有晴天,时常一片混沌笼罩大地。延州总是像蒸屉里的肉包子,很香,但遮住视线的水蒸气过于扫兴。
料峭牌楼往东三百米的演步街,孟真坐在书店里,看着东南方胡同。原先道路狭长,不知道几几年都能过车了。他望着车辆进出,枯树叶突然落下,离开这里,被载向各个地方……咖啡渐渐冷却了。
以前读老书,对这样平和的时光还有感悟,中年向晚,觉得什么都矫情。
靳凡来得太晚,他光是犹豫要不要再点一杯就犹豫了很久。
“孟叔。”靳凡坐下,喊他一声。
他扭回头来,看着这个孩子,太久没见,印象还停留在这孩子十几岁时的模样,现在一派成熟,除了那副无可挑剔的骨相,已不见从前半分。
那时候戈彦得意得很,逢人就炫耀。是啊,她自己脸上平扁,生出一个这种骨相的孩子来。不过现在也不平了,整了。她的审判下来之前他成天面对她,她容貌上早没有东方人的样子了。
“一直也没你的消息,你这几年在延州吗?”他有点明知故问了。
靳凡答:“前两年在。”
孟真说:“没跑过转政的事吗?你的条件多好。”
靳凡没答,就算戈彦的事不影响他,也无法消除旁人对他的提防,何况有戈彦的影响。不过他也不感兴趣。
“你找我是?”孟真觉得他一定有要紧事。
靳凡说:“我想知道戈彦当年被审查调查,除了走私,还有没有别的含糊不清的事。”
孟真晃着凉透的咖啡平静不语。
“您当时在纪委担任要职,这个案子您全程参与,有没有问题一定知道。我不是要您违反纪律,透露给我,我是想知道她现在要干什么。”
言外之意,只要孟真表露确有别的问题,或许是因某种力量阻碍,没再继续调查下去,他也就能确定他猜测得没错。
孟真突然笑了,没答他的问题,只是慨叹:“戈彦这个人,何止八面玲珑。我觉得一个人扮纯粹是容易的,但如果连愤怒也能扮,就真的是可怕了。”
靳凡知道了。
孟真在他起身离开时,喊住他,店里空无一人,可也没大声:“要有足够分量的证据,才能启动调查。”
靳凡无言,推开挂着铃铛的木门,驱车消失在阴霾覆盖的演步街。
孟真走到楼梯口,朝上喊老板,终于又点了一杯咖啡。
*
靳凡下午又去办了别的事,晚上回到家,不见叽叽喳喳的戈昔璇,周拙也走了。他脱了外套,边解衬衫的袖口边推开卧室门,林羌正靠在床头看书,只露出一点封皮,他正好知道,《红岩》。
他的书架上有很多书,她居然挑了这本。
林羌眼皮都不掀一下,对于他回来这件事无动于衷似的。
靳凡解开领口边的扣子,走过去,俯身握住她光着的脚,凉得冰手。他皱着眉转身,拿来新袜子,轻松抻断看起来很结实的标签,蹲在床边,给她穿上。
她始终不言,生怕他不知道她在生气。
从昨天她就在生气,莫名其妙地,靳凡不知道为什么,但不重要,不影响他为她做所有事。
林羌突然踹了他一脚。
他站在床边,凝眉看着她,等她说话。
“见这么久,你这朋友还挺重要。”林羌云淡风轻地说。
靳凡承认:“嗯。”
林羌停顿几秒,不以为意地笑笑:“那还挺好。”
寂静。
靳凡见她不说了,准备去厨房把剩下的排骨做了。她在他转身后又问:“女性朋友?”
靳凡一愣,恍然大悟。
他重新转身,到床边坐下,稍微歪头,一副特想看她的局促的神情,语调也是他少有的轻盈:“你以为我昨天是借着接你的名义去见别人。”
林羌也愣了,有数秒无措,很快调整,也歪头,笑道:“大哥真会臆想,谁在乎你要见谁。”
靳凡没有拆穿她不在意时拼命装在意,在意时又拼命装不在意,是给她一点面子,也给自己一点时间,感到安慰。
她在喜欢他了,也许不多,但真的有了。
她选他,真的就是想选他。
他故意说:“排骨是要红烧还是糖醋?”
林羌不自觉地上牙擦下牙,语气还是很轻松的。“随你喜欢呗,你以前不是给别人做过咕咾肉和糖醋小排?”
“家庭聚餐。”
“你妹妹说你们只是处过对象,就家庭了?”
“啧。”靳凡不辩解,“我也给你做。”
“除了糖就是油,我不爱吃,你少做。”林羌翻身睡了,“出去时把门给我带上。”
她放在身后床上的手轻合着拳,食指的指甲一直在抠拇指的指腹。
靳凡看到了,破天荒地弯唇,虽然很浅淡。他把她的手牵过来,揉了揉她被抠出指甲印的手指腹:“不放糖油了。”
林羌盯着他,许久,笑了:“我装作生气的,你不要想得太多。我根本不在意。”
“嗯,知道。”靳凡继续给她留面子。
“啧。”林羌烦,“能不能出去?”
她把手也抽回去了,靳凡知道她在尴尬,站起身,在她额头轻吻:“尾巴露出来了,下回要藏好。”
他终于出去了,林羌看着房间一隅入了神。
露都露了,还藏个屁。
*
晚饭是三个人吃,周拙要抓紧筹备年后的画展。不然他女朋友又要发朋友圈,影射他什么都丢给她,根本不爱她。
戈昔璇说,周拙的一幅写实主义人像差不多能卖七八万。林羌不好奇,好奇她后面那一句。她继续说,但是靳凡的速写更深入人心。
林羌看向在阳台打电话的靳凡:“他还会画画?”
戈昔璇翻出他以前的随笔,拿给林羌:“这个本本里都是他画的。”
哪里是本,根本是用一张张不同规格的纸扎成的册子。
林羌翻开,都是铅笔速写。有些颜色已经磨掉,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有些还清晰,迎面而来强烈的空间感。
她翻到一张人像,停住了。
画面中是一个寸头大个儿,身上背着三五行囊,抿着嘴冷着脸,呼之欲出的倔强。显而易见这是一个新兵蛋子,是谁也显而易见。
她翻页,看到河灯。
戈昔璇突然激动起来:“咱仨放灯去吧?湿地公园人工湖能放!”
靳凡已经打完电话,拉门进来正好看到戈昔璇眉飞色舞的,眼神转到林羌身上,林羌顺势问:“哪个湿地公园能放灯?”
靳凡皱眉。
*
松杉湿地公园游客区。
兴许是年关才有的保留节目,八点多了,还遍地都是发光气球、手工灯。桥上和长廊外面罩了大红灯笼网,树干也穿上灯衣,沿路火树银花、宛如白昼。
临近人工湖的入口,前面走的都是华衣美服的男女,身后跟着扛长镜头的摄影师。戈昔璇说一年见过的网红也没今晚多。
木桥设置了门卡,工作人员检查了健康码,再发放免费的河灯。
林羌穿了深灰色的针织两件套,高领紧身上衣的袖口盖住半截手背,鱼尾半身裙裙摆垂至脚踝,藏青大衣,毛线帽。
她很高挑,还喜欢往高挑穿,总是恣意淡然,却迷人眼。
靳凡换了一件西装领的中长款大衣,本来是修饰身材的版型,但他有先天优势,反而像是他撑起了这件衣服。
他左手攥着两只皮手套隔开人群,右手牵紧了林羌,双眼严肃、警惕,好像人越多越紧绷。
林羌感到他不太习惯置身于这种场合,不知不觉走到他的前边,替换他,成为开道者。
靳凡注视走到他身前的林羌,身形单薄,却分毫没被冷风撼动。
人山人海,溢彩流光,灯影在她身上跳舞。他只是看着,那些巴巴凑到一起的神经竟然慢慢放松了。
以前从没有人在他的生命充当这样的角色。
现在有了。
桥上人多,到放灯地点就没那么多人了。
工作人员送的河灯附带一根塑料棒。用它在河灯上挂着的祈福纸上划写,会出现黑色的痕迹。
戈昔璇写完,凑到林羌跟前:“嫂子写的什么?”
林羌还没想好,戈昔璇一看还空着,扭头去看靳凡的了。
靳凡没躲没藏,戈昔璇反而不看了,她觉得这一点也不像电视剧。电视剧里的男主角都不给看的。
靳凡骂她闲得慌。
林羌手在外边露着,有点冷,推给靳凡:“你随便写一个。”
戈昔璇的兴致一下清空。两个都没情趣,好没意思,焰火也不看了,嚷嚷要回去。
回家的路上,戈昔璇和林羌坐在后座。她挤眉弄眼一阵,慢慢打开手心,看着靳凡,话却是对林羌说的:“我把我哥写的撕下来了,我聪明吧?”
“他又没藏,你可以直接看的,非撕下来。”
戈昔璇被她说得卡壳,但也就三秒,立刻欢欣鼓舞地展开那张细条的纸,看完很疑惑:“小女孩要在我身边?什么意思?哪来的小女孩?认的妹妹?哥你不是吧?认谁当妹妹了!我嫂子还在这儿呢!”
靳凡专注开车,没理。
林羌把脸扭向窗外,托着腮的手掩住一边唇角,另一边的唇角刚好微微上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