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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刀 正文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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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管”,林羌听见了靳凡一整句话,但半分钟过去,只记住了这半句。

    好大的口气。

    林羌没当真,笑说:“你用什么管我?全心衰的身子骨?”

    靳凡站在林羌面前,高大比天,伟岸身姿似乎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弯下。

    他垂下上眼睑,眼神扫过林羌一脸漫不经心地嘲讽:“什么样的身子骨也没影响我现在在这里。”

    林羌不说了。

    “医生也说不准你接受治疗后能挺多久,也许病治好了,下台阶时摔死了。”

    真难听,林羌拧眉,抬眼睨他。

    “如果没人雇你了,就少操点心。你都对活太久没瘾了,还管我活几天?至少我活着的这一刻,站在这儿。”保护你。

    林羌的眉毛不自觉放松。

    靳凡终于舍得俯下身来,声音平和一些:“我让你想,你让简宋滚蛋,你不亏。”

    林羌低头一笑:“是你不亏吧。”

    靳凡看到了她的笑,正好一缕阳光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银杏似的黄色在白瓷砖跃动,天气好像好了起来。

    排到林羌,靳凡没跟随她进门,林羌也省了让他出去。

    李擎主任看到林羌,双手叠放在桌前:“你有我电话的吧。”

    他跟简宋早就听过彼此的名字,后来在一例疑难病症的多院专家会诊中交换了联系方式。那次会诊结束,发起方组织晚餐,他在那里看到了简宋的女朋友林羌。林羌在饭桌上要了他的电话,他由此对这位女医生印象深刻。现在看来,大概是因为她得的病正好是他擅长的领域。

    “挂个号也不麻烦。”林羌说。

    “哪不好啊?”李擎主任看她并没拿片子过来,但能来找他肯定是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

    林羌是带着病史资料来的,递给主任,平静说明:“我是中毒性帕金森综合征,十六岁时吃药控制,几乎没有了症状,四年前感到药物免疫,两年前躯体化明显,右手震颤频繁,经常动作僵持,行动迟缓。上月摔了两次跟头。”

    李擎主任翻看林羌的病史资料,详细到摄入了多少氰\化钾,哪一天出现了什么症状,治疗期间给予药物的剂量。

    林羌继续说:“现在就是已经影响到工作生活,想做手术。”

    她给主任省去了很多提问时间,主任仔细查看了她的病史,抿唇的动作让他的上唇几乎消失:“你约个核磁,约个PET,先看看病情评价。”

    “预约过了。”

    李擎主任点头,再开口有些语重心长:“我还是要理性地说,你现在有这个躯体化的表现,可以考虑做一个双侧脑深部电刺激,但只能改善你的躯体化,具体疗效能维持几年,这都说不好。”

    “我知道。”林羌也是医生,她无比清楚对于无法根治的病,手术的目的只是减轻病症表现,提高生活舒适度。

    李擎主任合上她的病史,停顿后问出一句题外话:“简医生不知道,对吗?不然他应该带你去找何主任了。他们私交更好。”

    “我们分手了。”林羌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李擎主任没有再问:“等结果出来给我打电话。”

    “好。”

    从诊室出来,林羌首先看到靳凡,他在正门口最显眼的地方,似乎是怕林羌出来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

    林羌抬了下拿单子的手:“检查。”

    靳凡没说话,从她手里拿过单子,直线走向电梯。自然到两人都没觉得这举动不合适。

    林羌没追回,跟了上去。

    靳凡排队缴费时,林羌就在跟他身侧,队伍之外。他走一步,她也走一步。他觉得无聊,但好像并不无用,排队的时间突然没有那么漫长。

    林羌很欠:“看前边,别看我。”

    靳凡根本也没看她:“害点臊。”

    “没看我吗?那我走了?”她作势要走,刚后退一步,就被靳凡牵住了手,一点一点攥紧了。

    他手很大,安全感就从掌心的纹路里传递而来。她抬起头,他一直保持面对前方的姿态,那他怎么精准牵住她的?

    她感到了戏剧性,正要好好分辨他是有超乎寻常的方位感,还是记忆力惊人,脚下倏地停顿,身子笔直地朝前扑倒。

    靳凡反应很快,立即横腰捞住她,只是他们已经到了缴费的窗口,还是传来一声闷响——林羌的额头磕在窗台边缘。他把她抄回怀里时,血已经顺着内眼角、鼻梁在她脸上流下几道自由张扬的痕。

    她好像一点也不疼,还在淡笑:“这地不太平。”

    靳凡不像围观的人一样惊诧,他也眉头紧锁,但几乎没有停顿,动作轻盈地抱起林羌,奔向外科门诊部。

    外科医生看到额头流血的林羌,喊他们:“放下来,这边!”说着拉开隔帘。

    靳凡步子变大,医生话音刚落,他已把人放下。

    医生熟练地清创,包扎,还不忘说:“这摔得,下回看着点路。”

    林羌没吭声,闻着碘酊难闻的气味,伤口处前不久还在跳跃的血管仿佛停了下来。

    “身体健康来什么医院,不知道什么情况就别废话。”靳凡怒焰流淌。

    医生一愣,即刻换了一种语气道歉:“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你们别误会。”

    靳凡没理,道歉也没接。

    一位爱管闲事的老人,挎着中文大学的布口袋,右手拄着打了蜜蜡、磨得锃亮的拐杖,面对靳凡恶劣的态度、医生卑微的道歉,说了句公道话:“医生好心,提醒了句。你这话就有点欠妥当了,亏了长这么帅气,可不能这么没素质啊。”

    靳凡保持冷峻,甚至懒得对这样的噪声不耐烦。

    医生确是关切,只是没考虑到林羌摔倒跟看路无关。靳凡目睹林羌摔倒,深知自己的无能,就像一把上膛的枪,医生视角的关切可不就撞到了他的枪口上。

    “我是为你好”的结果往往都很坏。

    面对靳凡的无视,老人的路见不平逐渐变了性质,拄着拐笃笃敲地面:“年轻人,你这么没礼貌是要吃亏的。”

    林羌抬头,正好对上靳凡满眼愤然。

    老人不依不饶:“要不说现在没人当医生了呢,医院的大门对四方开放,什么品质的人都接纳,净给医闹创造条件了。各个单位也是,就会教育医生态度好点,怎么不教育病人提升下个人素质。”

    医生到这时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婉言道:“大爷您是在等孙女儿是吗?她去拿片子了,等下就回来了,您到旁边坐会儿?”

    老人突然拔高音量:“我是向着你!不要助长不良风气!”

    医生怕闹起来被投诉,挨骂又扣钱,于是恳求:“您这么大气性对肝可不好,您看我给人清创,分不了心,按理说这换药区不能留您,但我也不能叫保安把您轰出去吧?谢谢您的好意,我先给人处理伤口行吗?”

    老人消停了,医生也给林羌处理好了额头的伤。

    林羌一直担心靳凡翻脸,倒不是觉得他会为她,他那脾气差得根本不需要什么激怒他的理由。

    还好他没爆发。

    靳凡交完钱回来带林羌回了检验科的楼层,把她安置到等候区。自己到自助饮料机买了瓶水,拧开盖递给她。

    林羌没接。

    靳凡想起做PET要空腹,又拧上了盖子。

    林羌在他转身时,拉住他的手。

    靳凡回身,看着她。

    林羌仰着头:“我以为以你的脾气,被人这么讽刺,会想要砸了换药间。能忍住是不是说明你原先根本不是这个性格?”

    靳凡回答:“噪郁症也不天天生气发火,何况我不是。”

    “那你怎么总是跟我发火呢?”额头的伤并未影响林羌的从容,她看起来还是不怕死的样子。

    “因为你别的不干,就找死。”

    林羌笑了,娴熟的淡然的笑,装成小白花的样子:“那老人讽刺你之前你就发火了,其实医生说的话还好吧?有那么难听?”

    靳凡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却也答了:“我觉得难听。”

    林羌不再说话,只是维持望向他的姿势,很久。

    靳凡看了眼缴费窗口,排队的人不多,便走了过去。

    林羌扭头,眼追随他的背影。

    冬天的白天特别短,只是摔了一跤,太阳好像就要落山了。林羌目及之处的身影都是一个颜色,突然,一束红光枕到靳凡肩膀,让他有些与众不同。但她更欣赏那束红光降临之前的他,挺拔如杉,也有些与众不同。

    太阳下的花好看有什么稀奇,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有花开才稀奇。

    六点,林羌进入PET-CT中心。

    靳凡没有陪同。

    林羌要强,不是什么事都需要别人陪,帮,替代,也讨厌被别人当成病人。靳凡也是病人,所以他知道。

    等候区不时有播报,靳凡像块面向检查室的石雕,突然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进入他视线。

    老人穿着整齐,昂首挺胸,但黑斑密集地烙在松如鸡皮的脸上,戴着手套的手不停地抖。嘴角粘着唾沫,花白胡须上沾着毛衣的细小绒球。

    很快,一个微胖的妇女匆匆赶来,下垂的眼睛和嘴角让她看起来有点麻木不仁。

    她用拿着预约单的手握住轮椅的把手,弯腰对老人说:“要等两个小时才排到我们,要不先回车上?”

    老人摇头,伸手指向等候区。

    妇女把老人推到靳凡面前的座位,却转了方向,让老人背对着检查室门口,面对着靳凡。

    老人松垮的眼皮下,一双灰褐眼睛仿佛已经不能再聚焦,看着靳凡,也像在看着别处。

    妇女的电话响起,麻木的脸在接通时转变成了不耐烦:“她哭你不会哄吗?你个当爹的自己闺女都哄不好?爸等下要进CT室了,你让我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

    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妇女突然尖声道:“那去死啊!”

    挂了电话,她又恢复了麻木,像是挣扎了很久,终于走向靳凡,难以启齿似的求助:“能麻烦您帮忙照看下我家老人吗?我出去看看我闺女。小女孩儿太小了,离不开我。十分钟,十分钟我就回来。”

    靳凡没有答应。

    妇女没有为难,走回老人身边,同样的话说给他,但多了一句:“您要想让我多活几天,就在这儿等我。”

    老人没有反应。

    妇女走了,老人还看着靳凡,抖得严重的手拽开棉服的扣子,胸前别着三枚军功章。

    靳凡早在见到老人挺拔的身姿时就有所端倪,可能在老人眼里,他的挺拔也是一种信号。

    老人摘下手套,缓缓朝上举,却没有完成军礼。

    靳凡知道人到晚年信仰强烈,也猜到他要干什么,注意力却被他的指甲盖吸引去了。

    老人的手指光秃秃的,没指甲了,也许是甲床遭到损害的缘故。

    靳凡呼吸一滞,抿得笔直的唇线与前一秒的漠然镇定恍如两人。

    老人的手套掉了,靳凡目不转睛盯了半天,走过去,帮忙捡起手套,刚放到老人腿上,冲过来的一个大汉把半蹲的他推倒在地。

    他摔坐在地上,发根处一层湿凉,甚至忘了抬头看看谁推了他。

    轮椅上的老人双手剧烈地抖,啊啊呜呜说着话,可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他帕金森症样的动作和阿尔茨海默病状的表情。

    大汉跟靳凡差不多高,比他要壮实。短发和络腮胡自然卷曲,横眉竖眼,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指着地上的靳凡,骂道:“瞅着老人身边没人就耍横欺负人是吧?”

    靳凡很快回神,站起来才看向这大汉,以为他说的老人是轮椅上的老人,看到站在他身后挎着中文大学布包的老人,才明白了。

    大汉看靳凡不太想理人,急了,往前蹿,又要动手:“我跟你说话呢,是不是觉得我们老人身边没人!”

    靳凡攥住他落下来的手臂,转腕,拧得他龇牙闷喊了一声脏话!

    站在大汉身后那老人见状,举着布包砸向靳凡。

    检查科跑来两位男医生,伸手制止:“闹什么!”

    老人倚老卖老,从大汉这么大火气中就不难看出他给换药室的事添了多少油,加了多少醋,肯定不会因为医生的制止就停下来。

    两位医生不敢用力拦,“老人”“老人的儿子在侧”这两个条件多少会限制他们。

    靳凡不管那一套,要抽回胳膊,甩他一个跟头。

    突然一只细弱无骨的手横插进谩骂、撕扯的几人中,攥住老人那只布口袋,抻出了这条由人拧成的大\麻花。

    这只手的主人是林羌,她做完了检查。拽走老人后,她拨开几人,拉住靳凡的手,抬起头来。

    她额头上贴着纱布,却一点也不楚楚可怜,大概因为她眼神坚毅。

    老人吹胡子瞪眼,转头扯大汉的袖子,指着林羌:“就他们俩,黑心的小两口!在换药室闹医生,我向着人医生说了两句话,追着我骂!”

    两位医生不知情况,听他一说,再看向靳凡、林羌的眼神已经换了一个样。

    大汉登时又是好大火,攥紧拳头要一拳锤死人一般。

    林羌看着老人淡言道:“我的病会导致我摔跤,这不是我看着路就能避免的事。”

    老人从不久前至现在第一次出现心虚的表情。

    “我丈夫牵着我都没能避免,你们要他怎么听得进去让我看着点路这样的话。医生无心,最初也是关切,她意识到表达有误,已经极力找补,你们这样闹是想让她被处分吗?”林羌平和得像是心如死灰,又说:“互相体谅一下吧。”

    老人不闹了。

    大汉才发现不对劲,扭头看向老人,用眼神询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茫然四顾,不想面对。

    靳凡突然觉得心脏有些不舒服,发汗,气喘,胸闷,唇抿得更紧了。

    林羌听到靳凡的喘息,立即转身,看到他口罩也遮不住的憋闷潮红的脸,顿时眉头紧锁,平和全无,马不停蹄要带他去心脏内科,却被拉住。

    靳凡带了药出来,那些做吐的检查他不想再做:“核磁做了吗……”

    林羌懂他的意思了,轻轻答应:“嗯。”

    “那就走吧。”

    林羌懂,但不认同他,本想坚持的,但当靳凡坚定的眼神看向她,周围更多的人停留,她还是放弃了挣扎,跟他离开了。

    *

    三院南门往左走,汇云大厦的底商里有一家饺子馆。门脸不大,人也不多,除了林羌和靳凡,就只有身着职业装的一男一女。

    靳凡扫桌上的二维码点餐,问林羌:“牛肉还是羊肉?”

    “素三鲜。”

    “两份。”

    “我也就三个的量。”

    靳凡还是点了两份:“今天给我吃六个。”

    林羌看着他,他吃过药,症状减轻了些,脸色逐渐正常,喘也少了。只是这样,只能这样。

    “吃不了。”她说。

    靳凡看着她,许久:“那就五个。”

    林羌神情僵硬,须臾把脸扭向窗外,天黑透了,但外边真亮堂。

    扭过头来,她看着眼前这个说了管她便说到做到的人,残破的心功能让他苍白脆弱,但他眼睛明亮,胸膛宽敞。

    “我不想吃饺子了,靳凡。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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