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终于在寒云寺外停下。裴炎先下了马车,站在车外伸手去扶她。容玉就着他的手跳下车,明日父亲便会发觉她没有出来用早饭,然后就会命人去叫她。她已在桌上压了一封信,信里清清楚楚写着是裴炎将她带走的。
容玉随着他进了寒云寺,已有知客僧人双手合什等待着他们:“两位贵客,厢房往这边走。”
裴炎也回了一礼,问道:“住持大师可在?”
“师父正有客人,不便通报,裴施主不如等明日再前去拜会师父。”知客僧人将他们引到东厢房,便走了。
裴炎喝了杯清茶,坐在她面前,问道:“容玉,你可真的已经想好,要同我不离不弃,远走高飞?”
容玉不动声色:“我已经想好,不会反悔。”
裴炎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古怪的笑意:“可我却不打算走。”他站起身,门外冷风穿堂,将房门吹得噼啪作响:“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很讨厌你。可是不管我伪装得多好,你都不曾上当,我还以为是没有办法了。”
“若是见到讨厌的人,就要这样煞费苦心,裴世子不会忙不过来么?”
裴炎冷冷道:“女子的名节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道,你是和我私奔出来,我现在就要回去了,后日就是我迎娶迟小姐的日子,你若愿意等着,也许哪一日我想起你来,便会收你为妾。毕竟,你这张脸也足够以色事人。”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大可以沿着来路回家去,不知道是天亮得快,还是你走得快。哦,我险些忘记了,现在内城的城门早已关上,你回不去了。”
容玉将手中的锦盒放在桌上,往他这边推:“既然无意,那你还是把这个收回去吧。”
裴炎鄙夷道:“你以为以退为进的招式还有用?”
容玉为他脸上的恨意而吃惊,简直都有点莫名其妙了,她根本不记得何时如此得罪过他。裴炎见到她脸上的惊愕,不由更为畅快,而畅快之后却有些许空虚,似乎他内心深处最期待的并不仅仅是这样。
容玉侧过脸看着他,还是波澜不惊:“那么我就送裴世子一段路。”
裴炎没有拒绝,任她送到寺庙门口,有些不受控制地捏住她的下巴:“容玉,你求我,也许我会考虑放过你。”
容玉迎着盈盈月色,微微弯了一下嘴角:“裴世子,你何必要强人所难?”
她的表现似乎激怒了裴炎,他向来文雅而内敛,也克制得住情绪起伏,今日却脱离了所有的自制力:“容玉,我……恨不得把你的心挖出来看一看……”他胸膛起伏,用力掐着她的颈:“你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红的,还是黑的?”
容玉无法反抗,只能挣扎着想脱离他的钳制,她不由后悔,裴炎想要看她痛苦不堪的样子,她便该如他的愿,好好地演一场别离戏,何苦要去激怒他?
裴炎只觉得被噩梦魇住,十分混乱:“我等了很久很久,就为了等到你出现!我要让你尝尝我当初的痛苦!我发过誓,一定要百倍千倍地还报给你!”
容玉窒息着,根本无法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她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弱,开始失去了意识。忽然,一股冷气被吸入,她痛苦地咳嗽起来,立刻有人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容玉……你怎么样了?”
容玉睁开眼,映入眼中的那张脸,眉间似有千山万水。她摇摇头,语调干涩嘶哑:“赵先生。”
玄襄微微一笑:“是我。”
她轻轻将额头抵在他肩上:“我害怕。”
搂住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低声道:“没事,只要我在,就没人能伤到你。”他顿了顿,又道:“你想怎么处置他?”裴炎正倒在边上,一动不动。
容玉擡起头,目光盈盈:“他好像疯了似的,一直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他说了些什么?”
容玉气息平定,缓缓道:“他说,恨不得把我的心挖出来看一看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还有要把他当初的痛苦千百倍地还给我。”
玄襄松开怀抱:“随口一句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他低下身,用手指在他额上一点,就看到了他的魂魄。这个凡人的魂魄似乎被精通法术之人做了印记,也难怪会突然狂性大发。前世的记忆是不能被打开的,一旦打开,便会使人心神混乱。他回过头看了看容玉,她在月下容颜如玉,宛若琉璃美人。他们的修行都是类似,到了一定修为,便要下凡间修人世这一课,也不知道她在那时曾惹了多少桃花债。
他不动声色,转身揽住她的腰:“今晚不适合赶夜路了,你现在回厢房去睡一晚,明早我们再走。”
容玉哑然:“你知道?”
玄襄不由失笑:“你不就是看上此人能将你带出容府罢了,我一看便知。”
其实她还留有后招,她留给父亲的信里白纸黑字写着是裴炎带走她,到时候父亲自然会去找裴家要人,趁着这个空隙,她自然可以更加顺利地远走高飞。裴炎本来就不安好心,口口声声说要娶她,若不是裴曦那日来告诉她,裴炎与迟家小姐大婚的日子临近,她几乎就要相信。
两人并肩行至玄襄的厢房外,容玉忽然道:“两年期满,我心中所想还同当日一般,你不会毁约罢?”
“不会,我本来就打算这几日去看你。”
容玉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嗯,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了。”
玄襄看着她,只觉得心底柔软,实在不想出言责怪她什么:“好了,你去睡罢,我就在门外。”
容玉看了看他,终于有点不甘愿地进了房,房门紧闭,室外是一片竹林。竹影婆娑,正映在木格子窗上,摇曳生姿。
容玉看着那竹影,不久便进入一个很奇怪的梦境之中。她站在人来人往的繁华闹市,走走停停,看着走过的人脸上的表情,便能看出他们在想什么。突然,一个侍卫拦住了她,喝道:“这是大人轿撵,不得无礼冲撞!”
她转过头去,一只手撩开了帘子,有人微笑地看着她。
那个人竟是裴炎。
她侧过头,看着阻拦她的侍卫,忽然觉得很是面熟,再定睛一看,竟也是裴炎。
那满街人来人往的人群,原本面目模糊,可当她仔细去看,竟都长得跟裴炎一个样。
她不知所措,慌张地想要逃走,却被人抓住肩膀,她用眼角的余光瞧见裴炎冷笑的脸,他的胸膛正在流血,满目的鲜红,他说:“你可是虚情假意?”
容玉拼命地挣扎,想将他推开,而他却不为所动,只是冷笑着看着她:“我会等……不管过多久,一百年……一千年……我一定要等到你,把我曾受到的痛苦千百倍还给你……”
容玉猛然睁开眼,只觉得汗湿重衣,却立刻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撞开房门。
玄襄旋开剑鞘,正在擦拭剑身,见她如此慌张便将剑身换入剑鞘,问道:“怎么了?”
容玉站在他的面前,脸色煞白,语气急促:“我们连夜离开这里,我有不好的感觉。”
玄襄看了看她,点点头:“好。”
他带着她,连夜便下了山,容玉体弱,却一直支撑着赶路,待到半山腰时,颈上已经是一层薄薄的汗,被山间的风一吹,便觉得冷。
玄襄扶着她,在树边坐下:“你先休息一会儿。”他们小憩的地方正好可以看见寒云寺,正说话间,忽见火光,似有百来支火箭冲天,一下子将那座寺庙吞没。
容玉脸色煞白,喃喃道:“莫非是裴炎……”
玄襄拍了拍她的背:“不会是他,他今日不会带随从,不可能会做到。”他顿了顿,若有所思:“那么这场火……应该是冲着他来……”这一世的容玉经历得不多,自然无法想得如他一样深,裴炎的家世好,常年居于高位,必然结下不少仇敌,如今他落单,终于给人一个出手的时机。这些宫廷倾轧的关节,不是容玉能够想明白的。
容玉站起身来:“那还是快走,我还撑得住。”
玄襄本想提出背她,只是他们的关系还远没到这个份上,便作罢了,只握住她的手肘,陪她往山下走。他们走的是近路,都是前人走出来的小路,杂草丛生,崎岖不平。
忽然,玄襄停住脚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晃亮了手上的火折,只见前方岩石边上,正躲着一个人。那人本已重伤力竭,却被这忽然的火光吸引,往这里看过来。两厢对视,容玉已经看清那人的容貌,竟是裴炎。
裴炎咳嗽两声,笑道:“原来是你……”
玄襄让容玉留在原地,自己上前两步,低下身看了看裴炎的伤势,又回首看了看寒云寺方向,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从那边而来的动静。他带着容玉尚可全身而退,若是再加上一个受伤的人,难免会照顾不周。
他回头看了看容玉,若是让她来选择,她自然知道轻重缓急,可他突然想教会她一件事,就像当初她教他一样。她生来冷静且聪慧,最为欠缺的便是人情味。可是很多事情并不是仅凭轻重缓急便能够决定的。他轻声问:“你可想活?”
裴炎道:“若是能活,谁愿意去死?”
玄襄撕下半幅衣袖,将他身上正在淌血的伤口上端都扎紧,低下身来将他负起,叫上容玉:“下面的路,要你自己走,你不要紧罢?”
容玉点点头:“我可以的。”
他负着裴炎,一直走到接近山脚的地方,下面便是官道,一眼望去,根本毫无遮蔽。而他们赶路的速度必定无法赶得上后面追击而来的人。他思忖片刻,找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将裴炎放下:“若等到天亮,你的人会来这里接应你么?”
裴炎冷冷道:“那是自然的,我堂堂郡王世子,走失了一夜,哪有不来找我的体统?”
玄襄点点头,走到容玉身边,将外袍脱下,披在她肩上。他的身量要高她快一个头,外袍也宽大太多,倒像是把她整个裹了起来:“你先休息一阵,等到天亮就好了。”
容玉忙拉住他:“你要去做什么?”
玄襄微微一笑:“后头有追兵,我去收拾残局。”
容玉没放手,刚才一瞬间射出的火箭起码也有上百支,那得多少人,而他只有一个人:“你不能去冒这个险。”她还想说话,却被他轻轻按住了唇,他的手指上还带有梅花香木的味道,暗香氤氲。玄襄以一个轻微地动作,将一把匕首交到她手上,向后瞥了裴炎一眼。
容玉握紧了匕首,最后只得道:“赵先生,你要小心。”
玄襄在她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转身便离开了。
裴炎听见她这一声赵先生,顿时想起当年在容府祖宅的那位叫赵珩的教书先生,顿时笑得差点岔了气:“容玉啊容玉,原来你在当年便早已同人暗通款曲……你却还来对我表白情意,多少男人就这样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
容玉退后几步,后背贴住山洞的石壁,同他隔开一段距离:“如你这样想,会觉得好一些,那也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ch.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