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站起身径直走向凌华元君,走近才瞥了一眼他身边的长者,那长者身上的气息很弱,若论修为,同她相比只能以天渊之别来形容,这样的人,就算看上了她给玄襄的一半修为,也没有办法出手抢夺,把玄襄暂且托付给他,的确是上策:“可否冒昧请元君施以援手?”
凌华元君的表情变了变,他能猜到容玉想请他做什么,他唯一的缺陷就是容易操心,一旦碰到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就拒绝不了。他挣扎的表情实在太过精彩,容玉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复又擡起头:“他虽是邪神,却还年少,若元君不愿相助,也许会害了一条性命。”
凌华元君只得道:“仙子不必担忧。但凡仙子嘱托之事,我定会去做。”
他转向那位长者,行了一礼,恭敬道:“鉴老,我二人急着赶回天庭复命,可否请你代为照顾这少年一些时日?”
那长者撚着胡须笑着应承:“举手之劳,元君何必如此客气。”
凌华元君又深深地行了一礼:“如此多谢。”
原本趴在老者怀中睡得正香甜的小姑娘突然支起身,揉了揉眼睛,睡意朦胧地说:“爷爷,你下完棋了?”
老者慈爱地拍了拍她的小脸蛋:“下完了,不过等下要带着这位小哥哥一起回去,好不好?”那小姑娘点了点头。容玉却看见她的衣袖垂落,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而手腕上正印刻着一个复杂的上古文字。
容玉呆了一下,那个小姑娘手腕上的印记就跟她在未央手腕上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这实在太荒唐,璇玑族被灭族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卜算出玄襄尚有同命之人。而她竟然就是那个把璇玑一族引向覆亡的始作俑者。
容玉回到天庭的居住。她居住的灵犀殿位置偏僻,平日里鲜少有人迹经过,而她也很少出门拜会别的仙君,久而久之,门可罗雀。
她刚坐定,绿芜便取出拜帖给她看:“仙子,近来天庭里刚来了一些小仙。你不在的日子里,他们来拜访过。”
容玉收下了拜帖,含笑道:“我不在那些日子,这些繁杂事务多亏了你。”
她一张张翻开看,那拜帖上的字迹大多中规中矩,只有两张有些特别。一张特别的花里胡哨,每写一个字就换一种字体,似乎恨不得在这几个字把自己会的字体都展现一遍,末了竟还画了几株桃花。绿芜见她在看这张,便笑道:“这是白练的。他啊,好似恨不得大家都来夸他,花哨得很。”
容玉点点头,把这张放在一边,又拿起那张异常素净的,素净得都有些简陋了,上面的字体倒是挺拔有力,落款是离枢二字。
绿芜又点评道:“这位离枢君长得可俊美了,可惜不爱笑,好似谁欠了他一样。”
离枢,便是日后的紫虚帝君。容玉闭上眼,只觉得眼角微微一抽,又感觉那种失衡的空间扭曲感。她明白自己已从玄襄的元神中脱离,便放任那不知名的力量将她用力拉扯。
她再次睁开眼,眼前是有些陌生的宫殿。一位邪神的侍女疾走几步,低声道:“快去禀报君上,仙子醒了!”
容玉想坐起身,却觉得全身都痛,只得放弃。
只隔片刻,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她手边的被褥微微一沉,有人坐在她身边,轻柔地握住她的手:“容玉,你醒了。”
容玉看着他的脸,只剩下少时容颜的一点影子,还是十分的不同。她虚弱地笑了笑:“我以为会醒不过来了。”
玄襄握着她的手,慢慢贴近脸庞,他的手有轻微的战栗,却十分克制。他闭了闭眼,细细密密的睫毛好像是两道裂痕,又睁开眼:“容玉,我一直都在想……如果你再不醒来,我想对你说的那些话,又该忘记了。”
容玉一惊,想抽回手,却使不出一分力气来。她惊疑不定,仔细审视着他的表情。她确确实实封印了他的记忆,他对此毫无意识,也不可能自己解开封印,可那一瞬间奇怪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玄襄瞧着她,含笑问:“怎么了?”
容玉静静看着他,看他现在的反应,也不是太像把一切都想起了的样子。容玉稍微有些放下心来,擡手用手背抵着额:“我觉得不太舒服。”
屏风外的珠帘晃动,无命走了进来,站在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便停住脚步,手上还端着一只青瓷碗:“君上。”
玄襄亲自站起身,拿过那只青瓷碗,又重新在床边坐下,搅动勺子,舀了一勺参汤:“你刚醒来,也只能喝些汤水。”他慢慢吹凉了勺子里的参汤,一勺一勺地喂她,甚至看不出一丝半分的不耐烦。
容玉被他这种奇怪的态度引得愈加惴惴不安。
喂完了参汤,玄襄放下碗,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似乎跟我很是见外的样子。”
她是做贼心虚。
容玉瞧见无命进来收走空碗,便道:“这参汤是无命煮的?”火候正好,没想到他还有如此贤惠的一面。
玄襄道:“是我煮的。这几日煮了不知多少,最后全都倒了。”他稍微顿了顿:“你喝了我煮的参汤,也就是我的人了。”
容玉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才问:“玄襄,你是病了吗?”
翌日,玄襄议事归来,疾步穿过长庭,远处那片梅花已经开了,远远看去,杳然如雪。原来不知不觉,竟已然入冬。他停下脚步,凝目远望,只听身边的侍从官问道:“君上可是喜欢梅花?”
玄襄微微一笑:“的确是喜欢得很。”
“既然君上喜欢,那我便让人折下来,送至君上寝宫。”
玄襄摆了摆手,顾自朝那片梅花林走去,冷风迎面,暗香氤氲,皎白的花瓣在风中旋舞。可是再美,只消折了枝断了根,便只能任人玩赏。玄襄擡起手,折下一枝梅花,花枝绕着指尖,更衬得手指白皙细长。他若有所思,淡淡道:“若你是这梅花,被硬生生攀折下来,会如何想?”
侍从官低下头:“若是君上亲手攀折,那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
玄襄瞥了她一眼,微笑:“你们便是都这样想,也总有人会不领情。”他面上微笑着,忽然又转成冷漠的神情:“行了,这支梅花就拿去送去给容玉仙子。”
侍从官陡然打了个冷战,垂首道:“是,君上。”
玄襄背对着无命,淡淡道:“我前日在古籍中读到一句话,自是天神之力,天地乃分,有琉璃灯者长明,遂化人,赐名灵犀。无命,你说,这灵犀又是谁?”
无命想了想,答道:“属下资质愚钝,无法回答君上这个问题。”
玄襄侧过身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若你当真资质愚钝,我却还把你放在身边,岂不是自寻死路?”
无命犹疑不定,他自是有所猜测,可也知道这句话至关重要,他一咬牙:“属下的确无从得知,就是猜测……也无法。”
玄襄伸手,捉住了一朵被吹下枝头的梅花,又轻轻扔在无命脚下:“你不愿说,也无妨。我其实也很想知道,若要强求一件事,到底有多难。”
呈上的托盘中,除了一只琉璃色如碧的杯盏,便是一枝新折下来的梅花。
容玉迟疑片刻,拿过那杯盏,往里面注入热茶。只见杯壁上的纹路宛若活了过来,隐隐流动,淡绿色的光晕漾开,一个穿着青衣的女子跃然而下,在面前翩跹起舞。她身段柔美,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是姿态曼妙。
一支舞罢,那女子停下来,敛衽行礼。尔后幻影消失。容玉微微皱眉,这幻影上的人再清楚不过,她不必细看便知道那是自己。当初邪神提出请她去楮墨城的请求,便捎带上了这样一只美人盏,是要激化两方的关系。她就当着邪神使者无尚的面,将美人盏捏碎。
这应当是第二只。邪神信奉成双成对,既然给她送过一只,就很有可能会有第二只。
容玉执起那杯盏,将杯中茶水泼洒在地,然后拿起那枝梅花。
她看着花枝断口之处,无端心烦意乱,怀疑是否是自己想太多。她站起身,踱了几步,问道:“玄襄殿下还未回来?”
侍女道:“君上议事刚回,又半路被重舜大人他们拉住了。”
“是出了什么事么?”
侍女犹豫了一下,道:“这个……我并不知其中内情。”
容玉一眼就看出她吞吞吐吐,并非不知,而是不愿。她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是为了什么事。先有未央,后有容玉,玄襄有时候做出的选择的确不是太好。
容玉摇摇头,默然无语。她坐在桌边,支着颐顾自出神,忽听有人道:“君上。”她才刚一回首,便见玄襄疾步走到她身边。他低下身,搂住她的纤腰,低声道:“不过才慢了一个多时辰见你,我就放不下心。”
容玉偏了偏头,同他的脸颊相触:“怎么了?”
玄襄蹲下身,将手放在她的膝上,擡头看她:“我昨晚梦见你忽然要离开楮墨城。”
容玉皱眉,思忖着一定是她想得多了,这只不过是几句寻常的情话,应当不会有别的意味。
她尚未答言,便听玄襄又道:“可是,你怎么会离开我?容玉,你说是不是?”
容玉擡起手本想去抚摩他的侧颜,闻言却顿住了。当年被她消去记忆的初初化人的少年玄襄似乎同眼前的邪神君上重叠在一起,让她在口不对心之刻有些犹疑:“今日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玄襄笑了一笑:“没有。”
说话间,只见无命抱来了一大叠文书,分了三叠放在桌上,轻声道:“君上,今日的文书都在这里,属下告退。”
玄襄摆了摆手,径自坐在桌边翻看起了文书,有些只粗粗看一遍便放在一边,有些却看得仔细,再有棘手的又挑出来放在一边再次斟酌。容玉无事可做,便在一旁为他研磨。才磨了几下,忽然被他按住了手,她疑惑地看着他。
玄襄道:“我只想你记住,青史帛书,不过一砚相思墨。”
容玉眼角一跳,擡起头来:“我记得殿下在加冕之日曾对我说,想永生永世站在高处,俯瞰凡尘。”
“那又如何?天下和你本就都是我的。”
天下是谁的尚且值得两说,可是她从不属于任何人。容玉微微一笑:“可是我从来不想要这天下,你那日问我当年登上封神台想了什么,我所想的,同你的自是大相径庭。”
玄襄看着他,眼眸如墨,鼻梁挺直,的确是很清隽的容貌:“那便算我之前说错,我是你的,这样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ch.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