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在这处海岛停留数日,依旧是天公不作美,不适合继续航行。好在财物丰盈,只是耽搁时间,李睿久于海路,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继续安心地等待就好。
听到敲门声,李睿不禁皱眉,如果没有人来打扰他,其实海岛上的日子相当不错。
如果打扰他的是寻常人,李睿随便就能将人打发了。他虽是外来人,不过,给这岛带来了丰富的物资,身边侍卫强悍,并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偏偏,这人是……
李睿叹口气,起身去开门,见并不是岛主的女儿千鸟公主时,李睿还微微惊讶。来人是李睿的贴身小厮连新。
连新自幼跟在李睿身边,家中父母都是李家得力的管事。李睿南来北往,都有连新相随服侍。连新笑道:“今天新送来的果子,新鲜得很,我给大爷送来尝尝。这里穷乡僻壤的,也没的冰使,大热的天,苦了大爷。”
“有什么苦的,只是晌午热些。”
“小的已经将果子用进水泡过,凉得很,正好现在吃。”连新手脚麻利地将果盘里的果子换了新的,奇怪地问,“欸,大爷,怎么不见千鸟公主啊?”这么个小地界儿,一个岛主的女儿也自称公主,连新觉着怪好笑的。更好笑的是,岛上的女人也不那公主是瞧上他家大爷了,天天往他家大爷这儿跑。有一回夜里都钻进他家大爷被窝里来了,要不是大爷坚贞,非被这公主玷污了不可。想到那天大爷的脸色,连新就是一哆嗦。
李睿挑眉:“怎么,你还挺想她是不是?我让她过来找你?”
“可别。”连新赔笑道,“她不来,小的也跟着大爷过几天清静日子。”
李睿瞟连新一眼,取了个红皮果子剥来吃了。
千鸟公主一连几日未来,李睿简直谢天谢地,倒是连新真个嘴碎,与李睿念叨:“小的听说,这几日外头又来了船队,天气不好,借这岛歇一歇。那船上的船长,据说俊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整个岛上的女人们一见那船主,哗哗往下流鼻血。据说千鸟公主见船长一面,已经几天茶饭不思了。大爷,您只管放心,我看,千鸟公主已经移情别恋啦。”
李睿实在没什么不放心的,千鸟公主不过是个小女孩儿,碍于其父岛主的地位,李睿给她个面子而已。如今,千鸟公主去纠缠他人,再好不过。
李睿问:“来的是什么人,知道吗?”东穆也有船队出海往来贸易,却鲜少有走得这样远的。
连新道:“不是咱们东穆国的人,他们自称双玉国。”出来久了,连新也赴台少见闻,尤其这些海外小国,那真是鸭蛋大小的地儿就自立一国,各种古怪名字都有,一般都没什么内涵。完全比不了东穆地大物博、文化渊源。
李睿道:“你去拿拜贴打听打听,若是那船主有空,不妨请他一见。”
连新忙应了。
李睿实在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吴双。
吴双一片坦诚大方,笑容满面将手一拱,坐在李睿对面:“人生何处不想逢,多年不见,李兄别来无恙?”当年,他们因宋嘉言而相识,其实交情不深,忽然在此处相见,二人心中都有说不出的微妙感。
李睿并没有喊着捉拿反贼,那样就太傻了。不过,李睿也并没有多少笑意,道:“未曾想到今世还能与你相见。”
吴双叹:“我也料想不到,李兄怎么成了鸿胪寺的人,你以前不是和嘉言一道做生意的吗?”
李睿道:“她现在是中宫皇后。”
吴双微讶:“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李睿呷口莲心茶:“你把她做人质支持走,让她名节受损,后来,她婚事不大顺利,又给人横插一脚被太后赐婚给承恩公世子的二公子方谅。”
吴双在帝都几年,起码帝都里这些有名有姓的人家是熟的。吴双叹道:“这也难怪了。昭文帝比起方二公子强上许多。可惜了言妹妹,我以为你们会在一起。”宋嘉言名节受损,高嫁平嫁不成,低嫁的话,李睿也是不错的选择。
李睿笑道:“这怎么可能?”
“言妹妹并不是爱慕虚荣的人,她更愿意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海外天地何其广阔,随便找几个岛就能自己弄个国主当当。”吴双道,“我实在很对不住她。”
李睿道:“我一直以为你们在西蛮。”
“怎么可能?”吴双轻描淡写,不以为然,“在西蛮等着昭文帝打过去吗?四皇子在西蛮是真的,我与阿玉早便离开了。”
“看你们过得还不错,也没白白谋反一场。”
吴双道:“自来帝王之家,哪个不是靠谋反起家的。说这个无趣,李兄若不嫌弃,我请李兄喝酒。”
“既然在我这里,我请你。”
吴双眼睛微微弯起,露出促狭的模样:“李兄不会给我下药吧?”
李睿瞥他一眼,讽刺地道:“看来是做亏心事做多了。”
两人渣都不差,这顿酒就格外有喝头了。一直从中午喝到傍晚,自傍晚喝到月上中天,吴双对月举杯,微醺道:“不想李兄还愿意同我喝酒。”
“你虽是个贱人,奈何海外孤岛,无人作赔,只得凑数了。”海风微凉,李睿道:“若不是你辜负了她,你爱怎么报仇怎么报仇,与我有何相干?”
吴双给李睿斟满酒,反劝李睿道:“有些人,大概是命中注定得不到的。相遇之时,总是差一点。如果秦峥年纪与我相仿,同一科春闱的话,大概宋子熙会择更可靠的秦峥为婿。如果李兄你出身再好一些,何需从商贾之事,自然也有一争之力。”
“你呢?”
“如果那时嘉言已经嫁给我,当日,我会带她走。”吴双道,“这世上,永远有比情情爱爱更重要的事。我们不是辜负人,就是辜负。好在,如今大家都活着,即使此生不复相见,我之于她,她之于我,爱恨情仇都罢,大概此生亦不复相忘。这一生之中,能有这么个人,已是难得的缘分。”
“你喜欢过她吗?”李睿亦有几分酒气上脸,一手斜支着头,李睿问,“还是一直都是利用?”
吴双捏着玉色酒盏的手微微一顿,这是一只绝美的手,月华之下,竟比玉盏更加细腻三分。吴双想了想,道:“这不像李兄会问的话。”
“如果不是辜负人,就是被辜负。我倒好奇,这辜负人的滋味,是不是比被辜负的要痛快许多?”李睿不过一问,并未听吴双说什么,便道,“时辰不早,吴兄就在我这儿凑合一宿如何?”
吴双起身告辞:“家仆在外等着,我回去歇是一样的。”
辜负还是被辜负,滋味哪个好受呢?
如果不是重要之人,谈何辜负与被辜负呢?
其实,吴双并不太清楚他对宋嘉言的感情。
初时他只以为她是老梅庵的小女尼,后来才知晓她微分显赫,是宋荣的女儿。说做戏,当然有。不过,大概这也是他此生最入戏的一回了。以至于午夜梦回,仿佛仍身在梦中。
他喜欢宋嘉言吗?
如果喜欢,当时为何没有带她一起走呢?
如果不喜欢,又为何会时时想起那一段岁月?
他身边并不缺少女人,只是,大概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像宋嘉言这样特别吧。
特别的女人,总会令人印象深刻的。
吴双坐于轿中,夜间海风卷过软轿浸透衣衫,入骨冰冷。
刚到住所,一个暖烘烘的身子扑过来,吴双伸手揽住,俊美无双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他身上带着些醇香的酒气,甫一开口,声音又无比动听:“千鸟,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呗。”千鸟公主已经决定放弃规矩极多、死不开窍的李睿,相较之下,她自然更喜欢俊美不让李睿、偏又比李睿更加温柔风趣的吴双。
吴双轻柔地千鸟微乱的长发,笑道:“我有些累了,要休息,你先回去好不好?”海外风俗各处不同,总有许多大胆的女孩子。
“阿双,我阿爸说,我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了。我出来,我阿爸也是同意的。”
“这样啊。”吴双笑望千鸟公主有些微微羞涩、又满是爱慕的眼睛,执起她的手,“那就进来吧。”
千鸟公主顿时欢喜非常。
芙蓉帐暖。
吴双与千鸟公主已经相拥沉沉睡去,直到日上三竿,吴双方悠然转醒。他并没有立刻起身,大概是昨日与李睿喝了酒的原因吧,竟然在梦中得见故人。
梦中,宋嘉言依旧是梅林中俏丽可爱的模样,而他,则依旧是那位贫寒俊美的守林人。
李睿说宋嘉言已是中宫皇后,现在的宋嘉言是什么模样,他无法想象。如同他怀拥美人的情形,大概也是宋嘉言无法想象的吧。
其实,他们两个从未真正地了解过彼此,却在彼此最美好的时光相遇又转瞬分离。
说来,这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他并不愿意去想宋嘉言母仪天下的威仪,如同他不希望宋嘉言见到那个贫寒、温柔、俊美、专一、上进之外的另一个他。
就这样吧。
世间之人,不是辜负,便是被辜负。
或者,李睿并不相仿,于他而言,辜负与被辜负,滋味同样不好过。
千鸟公主呓语着往吴双怀里蹭了蹭,吴双温柔地拍拍她的脊背,千鸟公主继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