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腾的确是有着一流的口才与手腕。
他的目光远比其母姐要长远许多,凌腾清楚的知道,亲戚情分比十几两银子更重要。
何况,凌三姐本应吃个教训。
凌太爷向来对这个孙子宠爱有加,赵长卿在书房等待片刻,凌腾便将凌太爷请了过来。
凌太爷笑呵呵地,“什么事要跟我说,还这样神神秘秘的?”他也向来喜欢赵长卿,见赵长卿也在,不禁笑道,“你们兄妹两个倒是亲近。”
凌腾请祖父上坐了,笑道,“正是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跟祖父说,还得求祖父做个仲裁才好。”
凌太爷心情正好,笑,“莫不是兄妹两个吵嘴了?这不必问,定是腾哥儿你的不是,你较卿丫头大,该让着妹妹。”
凌腾笑,“祖父借给我的琴,我拿回来了。”
凌太爷问,“你不用了吗?”
凌腾道,“想跟祖父说的事,正是跟琴有关。”接着,凌腾便中肯的将事与祖父分说了一番。
凌太爷的目光落在赵长卿身上,好气又好笑,道,“卿丫头,你从哪儿想出来的这样的法子,倒把祖父的琴棋弄到了你那里。我还以为一直是腾哥儿在用呢?”在凌太爷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倒是赵长卿小小年纪,忒个古灵精怪。
赵长卿面上满是娇憨,带着一丝嗔怪道,“外祖父还说呢。哪里是腾表兄在用,分明是腾表兄借了去给三表姐用。祖父不知道,三表姐跟我炫耀了不知多少回。我就不服气了,难道我不是外祖父的外孙女?我学琴比表姐更早,外祖父也早知道我是没琴的?怎么有了琴只是借给表姐使?莫不是我这个外孙女比孙女就远了一层?可见外祖父平日里说疼我都是假的。”
“我就是心下气不过,才想法子弄了来。”赵长卿翘着嘴巴道,“怪就怪三表姐自己,下棋赌彩头是她提议,非要一路赌个没完也是她坚持的,结果尽把身上的首饰输给我,难道还能赖账不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哪里做错了?三表姐还不出银子,情愿拿东西抵账,我应她所请收了东西而已,再合情理不过。如今二舅母倒又叫着三表姐去我家里闹,口口声声的说我坑了三表姐。天地良心,若是欠债的都似二舅母三表姐这般,那收债的干脆不要活了!”
“今天外祖父干脆给我们评评理,也还我名声才是。”
凌太爷笑,“好刁个丫头,你赢了你表姐几多银子?她浑身上下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两,我那琴与棋几百两不止。”
赵长卿笑,“若是祖父心疼东西,干脆先叫表姐与我清了账,我自然把祖父的东西还回来。”
凌太爷笑,“给你要回来,还不知要落个什么偏心孙女不疼你的名声呢。”
“不怕不怕,我还给祖父,祖父再送我,我定说祖父和霭仁慈,长辈之典范也。”赵长卿嘴快的接了一句,慧黠的模样引得凌太爷哈哈大笑。凌太爷寻思一回,叹道,“这些事,竟叫你们两个小辈操心。”儿媳妇的脾气,他也是略知的。
凌太爷酸病发作,道,“这些俗事,莫要在书房说,去我那外厅说吧。腾哥儿,把你父亲母亲连带三姐儿,一并叫过去。长卿,你跟着我,说清楚的好。”
凌太爷活了这几十年,人生智慧还是有一些的。
凌太爷对赵长卿道,“你这丫头倒有几分小聪明,只是以后莫要用在亲戚身上。三十两不是小数目,容易伤了亲戚情分。”
赵长卿道,“亲戚情分要这么容易伤,倒也不值钱了。”
凌太爷一噎,先是一恼,见赵长卿镇定的望着他,凌太爷的气倒消了几分,温声道,“你年纪尚小,性子激烈。长卿,这世上,不要说亲戚情分,亲近如夫妻、父子、母女,看着坚不可摧,其实都需小心维护。该退的,退一步。该让的,让一时,方能长久。”
赵长卿道,“祖父的话,我认同。不过,什么情分都要双方维护才好,我退一步,对方退一步。我让一时,对方也让一时。如此,方能长久。若只是一味叫我退让,天地不公。”
凌太爷道,“有时,暂时的退让,能换得将来走得更远。”
赵长卿道,“两弊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轻。端看值与不值。”
不想一个小丫头这般能言善辩,凌太爷问,“那这次你觉着值吗?”
赵长卿道,“我才几岁,不比外祖父与二舅母相处的时间长。外祖父觉得值,便是值;您若觉着不值,便是不值了。”
凌太爷笑,“口服心不服。”
赵长卿笑,“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见,圣人不欺。”
凌太爷哈哈大笑。
凌二太太一家人进来。
依次向凌太爷见礼,凌二舅笑,“在外头就听到父亲的笑声,父亲因何事高兴。说出来,叫儿子也跟着乐上一乐。”
凌太爷看凌三姐一眼,道,“正是听得一桩乐事。说三姐与卿丫头赌棋,身上首饰都输个精光,欠条子都打上了,如今倒要赖账!卿丫头叫我来评理,不知可有此事!”
凌二太太连忙道,“不过小孩子玩笑,哪里当得了真?”
凌太爷顿时大怒,喝道,“这当不得真!什么当得真!以往看你事事明白,如何管束的孩子!竟叫她跟妹妹赌棋!输赢倒罢了!我是如何教导的你们!何为诚!何为信!如今倒学起外头下三滥的小人行径!输了连账都不敢认!我究竟做了什么孽!倒养下这些不肖子孙来!”
老头陡然一怒,诸子孙皆自椅中起身。凌二太太更是额间沁汗,连连道,“父亲,父亲……这……这实在也怨不得三姐儿!”
“真是好笑,不怨她,那拿着借条子去衙门里问问知府老爷,到底怨谁!”凌太爷声音转为低沉,一双苍老的眼睛扫过儿子媳妇,“我更不知道,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拿着祖传的东西给卿丫头抵账!你们眼里可有我!可有祖宗!”
底下站着一排人,凌二舅凌二太太凌三姐都面露惶惶,唯赵长卿与凌腾面无殊色。
室内一时静默,落针可闻。
还是凌二舅先忍不住,道,“都是孩子们的不是,很不该惊扰父亲大人。卿丫头,三姐儿到底还欠你多少银子?我替她还了你。”
赵长卿道,“本是三十两,后来表姐买花儿,钱不够,我给她垫了二百钱。所以,一共是三十两二钱银子,她还了我十二两三钱,尚欠十七两九钱。后来用琴棋抵了这十七两九钱,当时说好的,棋子抵七两九钱,琴抵十两。前些天,二舅母带着表姐去我家拿了琴回来,如今舅舅只需给我十两银子便够了。若是二舅母表姐再要棋子的话,那就得一并给我十七两九钱才是。”
凌二舅并不太清楚此事,原以为不过是几两银子而已,不想女儿竟欠了外甥女这许多钱。凌二舅顿时怒骂凌三姐,“作孽的畜牲,你是怎么欠的你妹妹这些银子!”
凌三姐已吓的红了眼睛,呜呜的哭了起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说好随便玩玩儿的,谁晓得卿妹妹就当了真。”
赵长卿冷笑,“说的好听,随便玩玩儿!我输给表姐就不是随便玩玩儿了!当时表兄可是眼见的!姐姐写给我的欠条子上,还有表兄的手印!舅舅不信,只管问表兄!省得表姐委屈!”
凌三姐已初备泼才素质,她一抹脸上的泪水,大声道,“都是姐妹,难道不是随便玩玩儿!你怎地这般不讲理!琴棋都叫你使了三年!我私房也全都给你坑了去!你还要怎么着!”
赵长卿半分不让,瞪圆了眼睛道,“我要怎么着!今天没个公道,咱们就衙门见!你少跟我撒泼!我赵长卿还真不怕这个!想赖我的账,你出去打听打听再说!”
“我好说歹说,你这样不识擡举!索性大家就撕破了脸!谁怕谁!”赵长卿冷笑,“我就不信,我还治不了你这泼妇!”
凌三姐早给赵长卿整治怕了,见赵长卿比她还豁得出去,顿时气场一弱,给赵长卿弹压下去。凌二太太却是正经泼才出身,忍不住上前替女儿撑腰,道,“你一个做妹妹的,竟然这么指责你表姐!你也是读书识字的人,你母亲更是明理之人,是怎么教的你!啊!怎么教的你!你岂敢在长辈面前这般放肆!谁给你的胆子!你这少调使教的丫头,今天我还真得教你个好歹!”
凌二太太那张薄凉的嘴唇急速的一张一合,时光仿佛瞬息倒流,赵长卿似乎看到了前世,刻薄的婆婆挑剔的大姑子,纵使将心肝肺掏出来也无法教这一家子满意。伴随着无休止的嘲讽,永远委屈窝囊没有尽头的人生。无可发泄的愤怒劈头盖脸的将赵长卿吞没,脑袋似乎要炸裂的疼痛,一股控制不住的力量喷涌而出,赵长卿猛然一声长啸。
凌二太太的声音嘎然而止,不,她依旧在说话,她的嘴依旧在不停的张合,却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