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晟帝肃清江南官场、打压郑家的霹雳手段,非但震慑江南官场、满朝文武,连来帝都参加郑太后周年祭的藩王们也个个心惊,对荣晟帝恭敬异常,生怕荣晟帝不顾亲戚情分,把他们也祭了郑太后。
楚越二王的交情一直好,越王在楚王府烤着火,唏嘘感慨的搓了搓手,“到底该看些旧情。”
楚王坐火炉边,看铁支子上水开了,略烤一烤碗里的茶,热水一冲,顿时激起浓郁茶香,在室内飘散开来。
“王叔你倒是说句话。”越王催促。
“说什么?”楚王稀疏的眉毛往上擡了擡,看向越王,“我怎么没听到公主替郑家求情的消息。你听到了么?”
“这时侯怎么求情啊?凭谁都能看出,国公府无罪,就是陛下要打压郑家。”越王说,“即便不看旧情,也该看看时间,马上就是皇嫂周年祭了。非得这时候处置郑家,这不明摆着做给皇嫂看么?”
楚王嘴角浮起一抹笑,“你先前不常说太后娘娘霸道么。”
“他是挺霸道。可若朝中没这么个霸道人,也太平不了这些年。”越王伸手端起茶盏,轻轻吹动盏上浮叶,慢呷一口热茶。茶水的热气缭绕而上,映得他眉眼间萧索朦胧,“人纵有千样不好,总也有好的地方。皇嫂就这一个儿子,江山社稷不还是陛下的么。要搁我有这么个能干老娘,我啥都不管,就天天歌舞升平,一辈子快快活活。”
楚王笑的胡须直抖。
是啊,谁都知道郑太后为陛下守住了江山。
不过,看来最不知郑太后情分的就是陛下了。
楚王摸着胡子,“让孩子们多进宫陪陪公主,公主一向与郑家交好。郑家遭这样的难,公主心里必不好过的。”
越王奇怪,“王叔你这么看重公主啊?”那不就是个小丫头么。
楚王望着炉底朱红色的火炭,说了句,“你莫小瞧她。”
触目皆是纷纷扬扬的白,荣烺站在长公主身畔,望着前方肃穆威仪的陵寝,仿佛看到祖母生前模样。
希望祖母已魂归天界,不然见到如今的朝堂不知要如何恼怒伤心呢。
祭祀的雅乐庄严而神秘,荣烺随着礼官的提醒与大家一起进行礼仪祭拜,前面最中间的是着素服的父亲。
父亲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祭祀祖母呢?
荣烺想。
是愉悦吗?
终于将姓郑的悉数赶出朝堂。
海宴河清,天下太平。
荣烺不清楚父亲那些年是如何将对郑家的恨意与厌恶完美的掩饰在贤孝的面孔之下的,也许是自己少时迟钝愚蠢,才未察觉分毫。
当国公府被夺爵罢官时,荣烺震惊到不能动弹。
这道圣谕背后代表的浓烈憎恨令荣烺心脏不适,她有一种既想呕吐又呼吸不畅的感觉。林妈妈帮她揉了很久的胸口方好些。
荣烺明白,那不只是对国公府的,那更是对祖母的……
憎恨。
得是什么样的恨意才能在母亲周年祭前将舅家削爵去官,贬黜为民。
如果不是国公府真的干净,如果这次国公府卷入江南官场案,父皇会看在祖母的面子网开一面么?
不会的。
那一百多颗血淋淋的人头就是证明。
荣烺望向前方父亲,冬天的阳光映着她雪白的侧脸,或者是肌肤太白,就显出一种说不清的涔然冷意来。
原来我从来不了解父皇。父皇也从来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J
荣烺想。
祭礼庄重至极,荣晟帝将官员写就的词藻优美的祭文投入火盆之内,火舌一卷,很快将祭文吞没,燃起跳跃的火焰来,不过顷刻便化为一片薄薄的黑灰,间或几点火星一明一灭,映着即便在燃烧后都能留下印痕的朱砂印——那是帝王的玉玺印迹。
曾被母后握在手中——
留恋不舍的帝王之玺!
终是重回他掌中的帝王之玺!
荣晟帝觉着,他明白为何母后总是留恋皇权而不肯撒手。
这权握天下的滋味,只要尝过的人,都不会放手。
但这天下,终究是他们荣家的。
哪怕母亲掌握多年,也不是郑家的!
今日不能,以后更无可能!
祭礼结束,荣晟帝带着宗亲公主、文武百官回宫。
回宫的时间并不晚,尚未到正午。诸宗亲文武送帝后至凤仪宫,郑皇后忽然道,“陛下,我有事要禀明陛下。”
祭了半日爱恨交织的母亲,荣晟帝穿着重达十几斤的大礼服,已是有些累了,随口道,“皇后有事,不妨回宫再说。”
“此事关乎陛下与我,关乎文武百官,还是在这儿说清楚吧。”
“文武百官的事,与后宫无关,皇后管好后宫诸事便是。”
银色的凤钗在阳光下闪烁着明亮的光芒,额间凤嘴垂珠映的郑皇后容色愈发冷峻。郑皇后面容冷肃,声音不高不低,却也足够让近前的宗亲重臣听清楚。
“陛下,我的娘家犯有重大过失,我思来想去,已不宜皇后之位。今日就是向陛下请辞,请陛下允我辞去后位,到郊外皇庵清心修行,为国祈福。”
说着,郑皇后取下头上侧插的一只凤钗,亲自交还到荣晟帝手里。然后,退后两位,静听荣晟帝吩咐。
荣晟帝只是冷冷的望着郑皇后,握着凤钗,没有说话。
但朝臣宗亲已是按捺不住,他们的衣料发出摩擦的声音,有小声踱步的响动。方御史没有分毫犹豫,立刻上前相拦,“陛下,万万不可!”
齐康的速度分毫不慢,他一声讥笑,“有何不可?!皇后娘娘知耻,陛下当成全娘娘的尊严,顺从娘娘的心意,如此娘娘身心俱安,平静度日。这乃是陛下对娘娘的一片爱护之情啊。”
方御史大怒,“齐康!你这个小人!国公府分明无罪!皇后娘娘贤良淑德,乃陛下元配,陛下岂可因外朝之事迁怒元配发妻!将来史笔如刀,将会如何记下这一笔!你要害陛下万世英名么!”
“史笔秉忠,只要是忠心的史官,必会明白陛下对娘娘的爱重之情。这又不是陛下废后,是皇后娘娘自己让贤。有自知知明,也是一项了不起的美德啊!”齐康振振有辞,细数郑皇后的不是,“皇后娘娘嫁给陛下多年,一直未能为陛下诞育子嗣。这已是皇后过失,皆因陛下宽仁,不曾计较。如今皇后家族犯官就有十几个,可见家门风气已十分歪斜,这样的出身,哪里还能服众呢?依臣所见,麟趾宫徐娘娘貌美德恭,又有诞育皇子之功,不若就请徐娘娘代郑娘娘居正宫之位吧。”
阖着这姓齐的连下任皇后人选都选好了。
但,诸人皆知麟趾宫是皇长子生母,还深得陛下宠爱。
一时间,纵为郑皇后不平,却也无人冒然上前反对。不然以后被徐娘娘大殿下记恨,家族子孙都落不得了。
便是荣绵自己都犹豫了……
母后待他也很好,但母妃毕竟是他的生母。
姜颖焦急的看向丈夫,只是荣绵进退两难,未曾留意在女眷中的妻子。
荣烺见兄长不知动弹,再忍不住,上前一步道,“齐师傅此言差矣!母后让贤,是因族人枉法,她心有不安。我想问一句,方御史,你们御史台掌管律令,这世上岂有娘家事牵连到出嫁女的说法?”
方御史高声道,“从不曾听闻!何况,天下皆知国公府无罪!不过受几个不长进族人牵连而已,这与皇后娘娘没半点关系!”
荣烺继续说,“郑家族人三千,出了十几个犯官,觉着稀奇么?去岁宗室处置的不肖子弟有六十余人,照齐师傅你的说法,身为宗室的嫡脉,父皇是不是也要知耻让贤呢?”
齐康对答如流,“宗室不肖,皆赖宗正司无能,该让贤的是宗正司司正。”
郢王无端被烧到身上,他立刻辩道,“他们各有爹娘爷祖,自己犯事,关我何事?”
荣烺没理郢王,继续说,“齐师傅你说母后未曾为父皇诞育皇嗣,这话真不像礼部尚书说出来的。母后是父皇嫡妻,宫里所有皇子皇女都要叫母后一声母亲。我与皇兄自幼受母后关爱,衣食住行、寒凉温热,母后没有一样不关心到的。我与皇兄就是母后的孩子,你怎可说母后无嗣!”
齐康望天,“殿下,非得叫臣说明白么?你虽是公主,却是庶出。”
荣烺根本没将“庶出”俩字放在眼里,她问,“太、祖皇帝的发妻显德皇后一样无所出,太、祖皇帝废后了吗?”
“显德皇后的娘家可没有这么多的犯官。”
“显德皇后的兄长掌太常寺,私贩马匹,犯下大罪。太.祖皇帝念他当年襄助战事有功,赦免他的死罪。在这桩私贩马案中,上下牵连官员近百,孙家有大小族人共计十一位涉案,除显德皇后兄长流放三千里,余者皆依律处死。”
齐康赞赏,“公主历史学的好。”
“多得齐师傅教诲。”荣烺脸上没有分毫笑意,“只要不是十恶之罪,我从未听闻有事牵连出嫁女的说法。
何况,除了礼法,尚有人情。
父皇母后乃结发夫妻,多年夫妻情分岂是做假!
当年太.祖皇帝从未迁怒显德皇后,今日父皇难道会迁怒母后?”
“罪官不过是郑氏族人,母后的兄长在朝为官多年,未多拿朝廷一两银钱。母后的二弟为朝戍边多年,镇守一方平安。一些三千里开外的族人犯罪,竟要牵连当朝皇后,这是哪朝的礼法?”
齐尚书道,“第一,那不是三千里开外的族人,那是五服之内的血缘亲人。第二,两位郑庶人的确曾在朝当差,但朝廷难道没赏他们吗?他们哪一个不是居高官享厚禄,朝廷已酬其辛劳,殿下虽好口齿,也别说的好像朝廷欠他们一样行不行?”
精明如楚王都有些不明白了,不是听说齐尚书跟公主好的跟什么似的么。齐康难道不是公主铁杆,当年他可是深得万寿宫喜爱的。
难不成,这是投奔了陛下。
师生这是闹掰了?
“朝廷不欠他们的。那我问齐师傅,你是为每年一千多两的薪俸做官吗?方御史是为一千多年的薪俸呕心沥血吗?程右都是为了薪俸千里奔波不辞劳苦吗?
内阁大员,哪个不是才高八斗、学识满腹,大家难道都是为了薪俸为了酬劳做官吗?”
史太傅上前一步支持女弟子,“齐尚书如何咱们不知道,可咱们不是为了薪俸银两。咱们为官,是为了天地良心,是为了上忠君王、下忠社稷,是想为天下苍生尽一份绵薄之力!”
“是!就如史师傅所言,大家是因胸中志向、心怀天下方寒窗苦读,辅佐君王,济世苍生。别说一千两,就是一万、十万、百万都不足以衡量国之柱石的价值。你们为朝廷为天下为百姓尽了力操了心,你们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为朝廷效力,朝廷便要知你们的情,皇家便要知你们的情。
这情不是感激,是共襄盛世、共度难关之情。
更是君臣之情!
是看到史师傅,我就会想到他那张不讨人喜欢的嘴。难道他不知道什么话更讨人欢心吗?他为什么不说那些讨喜的话,反要一次次的惹人嫌?
还有李尚书,旁人都说你机伶圆滑当朝第一。可我看到你,就会想到你这样的玲珑人,手下用的都是闷头做事的老实人,你提携他们,保护他们,让他们安心做事,不必操心外务。
钟尚书你当年得罪我,是不知我受祖母喜爱,还是不知我会私下说你坏话呢?
还有徐尚书,我一向说你叫人看不出深浅。可也听闻你年轻时不畏权贵,被贬官边城小县,边城告急,你与百姓共存亡,连仆从私下商量先送走你的妻子儿女,你都不答应。至今边城仍有百姓为你立的贤良祠,年年祭拜,香火不断。
黎尚书已告老还乡,我对他了解不多,但总能想到他圆润慈祥的模样。将来或有他的子孙来到帝都,若知他是黎尚书家子弟,我心里都会觉着亲切。我会告诉那位官员,我认识他的父祖,请一定要好好做官,做个好官。因为我还想见到他的儿孙像他一样,将来再来到帝都,再与皇家人相见。
这就是皇家的情义。
我们对臣子,就有这样的情义!
我永远不会说,我付了薪俸,给了高位,从此就两清了。
我知道你们有学识,有热血,有胸襟,有壮志,还有不屈的耿直,我由衷的喜欢你们这样的人!
而人与人相处这么久,怎么能不讲一点情分呢?
君臣尚如此,何况夫妻?
夫妻难道不该是甘苦与共、守望相助之人吗?在母后有了困难的时候,身为他的丈夫,的帝王,难道不是帮助安慰他的妻子,反是让妻子下堂,孤守青灯古佛么?
我的父皇做不出这样的事,你们的君王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我们荣家,自太、祖皇帝起,从未有废后之事!
你们也不要上齐师傅的当,因为齐师傅提到麟趾宫你们担心此时替母后进言得罪我与皇兄。我告诉你们,我与皇兄绝非这样的人!”
所有被点名的内阁大员都感受到公主的真诚,因为公主那些话真的一听就是真心话,连私下说钟尚书坏话的事都说出来了。
钟尚书却半点不觉被冒犯,他眼中有些酸涩,望向公主的神色里有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感动。
荣烺那清晰的口齿、抑扬顿挫的语气,以及真挚的心情与目光中的期待、鼓励,让每个人都在这严寒的冬日感到一丝温暖。
因为情义。
公主提到了情义。
是啊,咱们数十年如一日的操劳,难道仅为高官厚禄么?难道这些年做官全凭私心么?这些年,我们那些不再如年轻时那般热的血,难道真的凉了吗?
并没有。
看到百姓称颂一声青天好官,听到皇家说一声君臣情义,就觉着,这几十年好像没白活。
每个人都不能否认,他们需要一个有情义的君王,他们也喜欢有情义的皇家。
荣烺仿佛没看到兄长夹杂着尴尬与惭愧的眼神,她上前牵起兄长的手,二人走到郑皇后面前屈膝跪下,荣绵愧悔道,“郑氏族人之事,与母后毫不相干。请母后莫要多思,儿臣与阿烺都是母后的儿女,我们以后还需母后指点教导,请母后收回所请。”
荣烺也说,“皇兄所言就是我所想。求母后收回所请。”
楚王与大长公主对视一眼,二人一同上前同荣晟帝道,“陛下,皇后素来贤孝,何况族人之事,岂与皇后相干。”
其他宗亲公主、内阁文武皆要为皇后求情,荣晟帝忽地一笑,爽朗无比的说,“这我岂能不知。一时被皇后的话吓住了。”
他举步上前,挽住郑皇后的手,柔声道,“皇后莫要多思多虑,你我乃结妻夫妻,你是要伴朕终老之人。就是舅兄他们也不过是受了不肖族人的牵连。我心里待他们一如从前。”
亲自从内侍手里将凤钗插回郑皇后鬓间。荣晟帝正色道,“今日之话,无需再提!”
大家山呼万岁,赞颂陛下圣明。
在这赞颂声中,许多人的视线或有或无的落在荣烺身上,这位聪慧勇敢的、有情有义的小公主,真正的保住了郑家的后位。
楚王想,比以前锋芒毕露的模样好多了。
皇家的公主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