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将书房映的亮若白昼。
郑骁看向兄长,郑国公脸上带着一种轻松又欣慰的神色,“我原以为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公主才能恢复。没想到能这样快。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郑骁一向不茍言笑的瞳仁也泛起几缕柔和。
这是自太后姑妈过逝后最好的消息了。
姑妈薨逝,他被从军前召回,虽则一切皆在预料之中,但荣晟帝对郑家厌恶真的超乎郑家想像。
前几天程右都南下,不必说也知道是冲着谁去的。
公主承受不住姑妈薨逝之下痛倒,搬进后宫,从此隔绝朝堂。
没想到公主能恢复的这样快。
郑衡问母亲,“公主身体还好吧?”
“中午用膳时见了一面,我瞧着挺好的,就是有些瘦了,像个大姑娘了。”不再如以往那般爱说爱笑,开朗活泼,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郑夫人说不出来,但已不敢像以前那样随意与荣烺说笑。
郑夫人有些不解,“公主怎么只召二弟和阿衡,没叫老爷你呢。”
郑国公道,“公主召二弟,显然是要问镇北关的事。召阿衡嘛,他们是同龄人,或者能说到成块。召我做什么,我在兵部,召我还不如召黎尚书呢。”
郑夫人一想,“这也是。”
总之,这是好事。
郑家原就与公主交好,在此情境下,公主能主动相召,可知这些年没有看错公主。
大长公主府。
荣烺休沐日造访,大长公主自然欢迎,只是荣烺这不像是来游玩儿的,倒像是借她府坻与郑家人相会的,同姜驸马说,“你说这里头是不是有旁的事?郑家老二被夺了兵权,阿烺一向与郑家要好,难不成是商量这事的?”
“不管商量什么,这是孩子们的事,咱们就别插手了。”
“这怎么能不问呢?这样的大事。”大长公主长吁口气,“我总觉着夺郑二兵权的事做的太急了。”
“陛下龙威正盛,暂莫多言。”不论夺郑二兵权,还是重用秦太师逼颜相辞官,这两件事都很急。
恐怕公主在宫里处处不便,才会到他们府上与郑家人相见。
姜驸马道,“让膳房好生准备几样公主爱吃的菜,不一直听你说那孩子有些瘦了么。”
“是啊。”大长公主历经三代帝王,心胸宽阔,也不再纠结朝中事,转而令人请了孙媳郑锦过来,祖孙俩商量宴请公主之事。
姜驸马则遛达到书房,阖目思量。
待长孙落衙回府后召他相问,“这些天,大殿下与公主相处的如何?”
“挺好的吧。”姜洋道,“前些日子还听大殿下说公主总算好了,能上课了。就是跟徐娘娘总是拌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她俩早就爱拌嘴。”
“公主知道近来的朝政么?”姜驸马问。
姜洋有些惊讶,还是说,“现在又不是在万寿宫,公主在麟趾宫,即便听到只言片语,应该也有限。眼下公主还是该先把身体养好,以后多少事做不得呢。”常听妻子祖母担忧公主身体。
“不是已经好了么。就算在病中,该让公主知道的也要告诉公主。”姜驸马看向长孙,“现在与在万寿宫时又有什么不同呢?公主不还是公主么?”
“祖父,我不是轻视公主的意思。我是说如今在后宫,也没人跟公主说这些,公主身体又不好。大殿下现在也很忙,每天跟在陛下身边处理政务,今儿我去瞧妹妹,大殿下还没回宫呢。”
“阿颖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着急怎么还不生。”
“这孩子下生都有时辰管着,岂是能急的?早几天晚几天都正常。”
说一回孙女,姜驸马提醒长孙,“你瞧着合适的时候委婉提醒大殿下一声,公主素有才干,如今朝中多事,不妨与公主说一说。”
姜洋颌首,“公主以前也挺爱听这些事,后宫估计也闷。祖父放心,我会提醒大殿下的。”
“对了,公主明天过来。”
姜洋惊喜极了,“公主愿意出宫逛逛,可见真是大好了。正好我邀阿衡也来,一道陪公主说会话。”
姜驸马打量长孙一眼,“不必你相邀,公主要来见郑镇北,还有阿衡。”
姜洋脸上的喜色由沉静取代,他顿了一下,“公主是不是觉着让二叔回朝的事不大妥当。”
“公主还没来,我怎么会知道呢?”
姜洋叹口气,低声道,“若是阿衡能尚主就好了。也不是安抚郑家,就是个亲上加亲,依旧亲的意思。”G
这里面,既有私心也有公心。一则瞧公主与阿衡相处挺好。二则郑家是他妻族,他也盼着郑家好;三则,郑家与国有功,公主下降,凭谁都不能说朝廷待郑家薄了。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姜驸马亦认为这是桩好亲事,只是恐陛下并无此意。
姜洋正色道,“祖父放心,您提的事我会转告大殿下的。”他是武将出身,如今郑镇北被夺兵权,他与郑家是郎舅之亲,其实哪怕没亲缘,姜洋也觉着这事儿挺让人难受。
可这是陛下的决定,他们不能说陛下的不是。
公主一向与郑家交好,如果公主能安抚住郑家,这是再好不过的。
哎,亏他一向自认稳妥周全,竟没想到此处。
早该提醒大殿下的。
让公主多与郑家来往,请大殿下勤往凤仪宫请安,也要待郑家愈发比以前亲近才好。
姜洋一拍脑门,笑叹,“我比祖父也就还差十万八千里吧。”以往总觉自己还不算笨,真正涉及皇权就乱了分寸,连起码的章法都没有了。
姜驸马笑,“我已鬓发皆白。似你这般大的时候,我可是两眼一摸黑,远不如你。”
姜洋被祖父赞的不好意思。
休沐日的见面很顺遂。
大长公主府都准备好了,荣烺带了给大家的礼物,尤其郑锦已有身孕,荣烺看她微微显怀的样子,好奇的问,“会不会想吐?”
“就刚觉出的时候想吐,现在早没事儿了。”郑锦常进宫,不过荣烺平时要读书,多是在留膳凤仪宫时才能相见。
郑锦瞧荣烺气色较好,也放下心来。
郑锦对荣烺是极欢迎的,先时公主一直病着,身体也不大好,娘家的烦心事不能去扰公主,不然倒叫公主病中操心。如今公主好了,果然依旧待郑家如故。
荣烺又对大长公主与姜驸马道,“姑祖母、姑祖父也都放心,皇嫂在宫里一切都好,一早一晚还能在园子里遛达两圈。就是嬷嬷们有些提心吊胆的,我说你们也别这样,弄的紧张兮兮,走一走人有劲儿,难不成还整天在床上躺着,又不是生病,躺久了反而没力气。”
大长公主笑,“我也是这样叮咛阿颖,能动就动一动,凡事放宽心,保管顺顺利利的。我看阿烺你气色也好多了。”
“我已经没事了。倒是这一歇耽搁了不少事。”荣烺看向郑骁,“实在没想到二舅舅会留在朝中任太尉,这回请二舅舅过来,也是想单独跟您请教一二。”
姜驸马道,“去我书房吧,那里清静。”
荣烺就对大长公主道,“我一会儿再来陪姑祖母说话。”
大长公主见荣烺事事清明,偏又点到为止,全不似先时在万寿宫毫无心机,立刻道,“好,你们去吧。”
荣烺说,“姑祖父也是军中名将,咱们一起谈谈。”JS
姜驸马笑,“我听殿下的。”
无需人领路,姜驸马亲自带荣烺、郑骁郑衡叔侄去了书房。
姜驸马好读书,书房也收拾的清静雅致。宫人奉茶后退下。荣烺自然居上首之位,她呷口茶方道,“调将换相的事我也不大懂,不过以前学过官制,太尉原是掌天下武事的官职。二舅舅你一直在镇北关为将,嘉平关的事你懂么?”
郑骁道,“这个臣真不大知。”
“是啊,非但嘉平关,就是东南水军、帝都禁卫怕你也不大清楚。如今就任太尉,岂不名不符实。”
郑衡含笑望向荣烺。
姜驸马极为惊诧,他未料到荣烺对太尉一事如此反感,竟然直接说郑骁不宜居太尉之职。郑骁也有些懵,太尉这样的虚衔,原就是荣晟帝做给天下人看的。
就听荣烺继续道,“要依我说,二舅舅你不妨只襄赞辽北军务。父皇若有问询,你忠心进谏,方是为臣本分。旁的军务,你并不十分懂,也不好贸然去出主意吧。”
“殿下所言有理。陛下再三赏赐劝进,臣一时也没多想,就冒失的接任太尉,如今想来,果然托大。”尤其在姜驸马这位沙场长辈面前,郑骁隐隐觉着有些羞耻,“姜叔你掌兵多年,都未进太尉之位。骁乃后辈,竟敢厚颜居之。若家父在世,定要狠狠训斥于我。”J
姜驸马摇手道,“这不相干。陛下想调你回朝,总要给你个位子。若是低了,外头人未免多思多想。你接太尉之位,是为陛下着想,一片忠心,天地皆知。”
郑骁愧道,“我只恨智慧有限,不能事事周全。”
郑衡道,“二叔,如今辽北已顺利交接,郑家的忠心,陛下已知晓。再从太尉位上退下来,那么朝廷也知我们的忠心了。”
“是啊。”郑骁感激,“多谢殿下提醒。”
“我纵不说,你们也能想到。只是既是忠心,就不能让这忠心埋没了,故而要点出来。纵不好说与百官知晓,咱们亲戚间是要彼此明白的。”
荣烺说的郑骁郑衡心中一阵暖和,郑家失去兵权,哪怕旁人未显露什么,自己心里已觉寒凉。
这样的话,能由皇家人来说,当真令郑家慰籍。
便是姜驸马也觉公主有情有义,能真心实意的为郑家考虑。
哪怕荣晟帝不一定领郑家的情,但郑家一纸诏令便可召回,君上一句话便上交军权,让出大将军之位。
这忠心,起码荣烺是领情的。
郑姜两家乃姻亲之好,荣烺特意在姜驸马面前重申郑家忠心,而姜驸马是荣晟帝最信任的军中前辈,又是国戚,于朝举足轻重。在姜驸马面前说破说明白,就是在荣晟帝面前说破,在国朝武将面前说破。
于忠心一途,郑家无可挑剔。
荣烺继续道,“那位代大将军杨晖,我只记得以往在奏章中见过他的名字,对此人一无所知。颜相因此事还辞去相位,我心里就更担忧了。辽北之事,没人比二舅舅更熟。二舅舅看此人可堪大将军之位?”
说到辽北军务,郑骁熟谙在心,“杨晖的确是难得名将。殿下放心,他全靠军功累积,官至三品将领。杨晖的过人之处在于守城。有他守城,便是我来攻也不敢说力敌的。战事冲锋,也属中上水准。他有大将之姿,掌辽北军务没问题。”
“非得亲耳听二舅舅说一句‘没问题’,我才能放心。”荣烺脸上露出微微喜意,思量道,“看来寻常军务是无妨的。不过还是让他小心些,如果有复杂军务,一定谨慎处置。这并非不信他,他能有今日不容易,朝廷培养大将一样不易,故而格外珍惜,切莫折损。”
荣烺说的真心,郑骁心头一暖,“我会将殿下的意思带给他的。”
哪怕杨晖是顶替他之人,可看公主对武将的态度,再对比一下荣晟帝,郑骁都无语了。荣晟帝每每心疑郑家不忠诚于他,看他干的这些事,忠臣都能给他浇的透心凉。
荣烺又问,“阿弢阿弘还好么?”
“他俩也一并跟我回来了,给他们在禁卫谋了个差使,在帝都也能长些见识。”
荣烺道,“先让他们在禁卫看看人间险恶,待以后让他们跟阿洋哥当差,兄弟间彼此照应。”
眼下姜家最得荣晟帝信任,姜洋是大殿下的伴读兼妻兄,郑姜两家既有姻亲又是至交,这些事,郑家也可以自己做。
但公主亲自为郑家做出这样体贴的安排,郑骁回帝都小半年的郁气都散了大半,他学姜驸马那话,“我听殿下的。”
姜驸马也不禁笑了。
高低一望即知。
原本觉着公主能这么快恢复精神已是难得,没想到离开太后,公主非但不减半点风彩,拿捏事情的态度愈发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帝室的光彩都在这位殿下身上了。
姜驸马如此认为。SG
荣烺主要就是问一问辽北的事,她使个眼色,郑骁就与姜驸马先告退,留下郑衡一人与荣烺独处。
阳光晴好,映的荣烺面颊瓷白、郑衡丰神如玉。
荣烺盯着他,看到郑衡眼眸中的点点暖意,荣烺不禁一叹,“当初阿衡哥你说效忠我,结果二舅舅的事我也帮不上忙。”
郑衡一笑,“这是哪里话。这事原就不能避免的。”
荣烺的神色渐渐暗淡,“我一直没发觉。”原来父皇这样的忌惮郑家。
“当局者迷。殿下以往年纪小,何况……”
面对荣烺那样透澈的眼神,郑衡咽下那些套话,轻声道,“我什么事都能直接同殿下讲,独这些事,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是啊。”要怎么说呢。
说你父皇跟我家就面儿上情分,说你父皇跟表现出来的是两样人么?
若以往,莫说有人敢这样讲,就是说一句她父皇不好的事,荣烺都会大怒。
有些事,不亲眼所见,不亲身所感,是不是明白的。
就像迫不及待改建的万寿宫。
荣烺出宫时去万寿宫看了看,里面只有工匠进出忙碌,除了院中梧桐,仿佛过去许多年的光阴都似一场梦境。
梦醒时,便皆烟消云散了。
荣烺心中伤怀,泪湿睫羽,慢慢的,两行泪决堤般顺着瓷白的脸颊滚落下来。
“殿下?!”
荣烺摇头,“无事。我就是觉着太失望了。”
是啊,那位皇帝陛下,不论做皇帝,还是做父亲,做儿子,真的太让人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