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后在腊月薨逝,她的大丧,正好在年下。
她一向体恤百姓,特意交待春节是大节,待正月过后,民间忌七日宴饮便可,不可在大节下束缚百姓。
依郑太后的意思,丧仪也当从简。
不过,她执政多年,虽说毁誉参半,但毕竟与朝有大功。荣晟帝自然不肯在母亲丧仪上从简,忠心于郑太后的臣子也不能让太后娘娘身后事从简。
故而办的颇为隆重。
好在郑太后生前有严旨:凡有孕者,凡年六十往上者,均不可进宫哭灵。
这一条旨意,大家是嘴上心里齐称颂的。
姜颖虽每日往灵前祭奠,但有郑太后生前的话,她就不必每日哭灵。她这胎是皇孙辈的第一人,就是荣晟帝郑皇后徐妃都多有叮嘱,令她一定要好生保养,将哀思寄在心内即可。JS
她也不敢狠伤心,担心伤到孩子。
如郑骁这样的边关大将,听闻太后薨逝,亦奉旨回帝都为太后奔丧。
待丧仪结束,几乎个个神竭,人人力尽。
徐妃亲自将炖了一天的八珍汤端上来,劝荣晟帝,“陛下喝一口吧,您这憔悴的都不成样子了。”
徐妃属于神竭力尽之外的那些,这也不能怪她,郑太后生前就没给她几个好脸,好不好总是训斥。如今郑太后一去,徐妃只觉浑身轻松,她一颗心都在丈夫儿女身上,尤其是闺女。
荣晟帝喝着香浓羹汤,听徐妃说,“我实在是受不住了,今儿我去瞧阿烺,瘦的只剩把骨头了,我这心里真是刀割一般。”
徐妃揉着胸口,难受的不行。
她是有些偏心儿子,觉着闺女不大贴心,可闺女是她亲闺女,见闺女哀毁至此,心里常骂闺女傻,随便哭哭就行了呗,哪儿有这么实诚把自己身子都哭坏的。
“太医院已是在给阿烺调理了。”想到闺女,荣晟帝亦是一声长叹。
他与母亲一向不大亲近,看到闺女承欢母亲膝下,有时看女儿天真无邪忍俊不禁,有时又担心女儿受母亲言传身教,也不见得是幸事。
“皇后娘娘自是好意,可皇后娘娘每天有无数宫务要管,又有阿烺要照看,我每天都闲着,哪儿就好全都将重肩托给皇后呢?”徐妃央着荣晟帝,“那孩子刚满月就抱离我身边,我每天想孩子想的肝儿疼。以前是为了给太后娘娘尽孝,现在总该让我亲手照顾我的孩子了吧。”
徐妃简直一刻都等不得,“陛下,我要把阿烺接我宫里来。”
荣晟帝喝两口汤羹放下,“阿烺正在病中,怎能这时移动。”
“我就要看嘛。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陛下哪儿知道我的心,我心里难受的紧,每天发酸发胀,一想到闺女我就想哭。”说着,徐妃真就滚下泪来。
“行了行了,等阿烺病好再说。”
“那等阿烺大安,就让她到我宫里来!”
“行。”荣晟帝无奈点头。
徐妃立刻欢喜起来,吩咐宫人,“每天都用芙蓉香把偏殿熏一遭,待公主过来居住,保管香香的。”
荣晟帝道,“阿烺自幼跟母后在一起,她并不喜熏香,放着鲜花鲜果也就是了。”
“行。那就换鲜花鲜果。”徐妃向荣晟帝保证,“陛下只管放心,待阿烺接过来,我一定将她养的白白胖胖!陛下怎么不喝了?再喝一碗!”
“我可喝不下了。”
“强食不美。晚膳臣妾让小厨房做了百蕈汤,即清淡又开胃。”
凤仪宫尚不知麟趾宫打算,郑皇后摸摸荣烺额头,觉着热度退了些。看荣烺睡得熟,郑皇后悄声离开,到自己殿中方与林司仪道,“阿烺很久没好好睡上一觉了。让她歇一歇吧,待她醒了再喝药。”
林司仪躬身应下,“殿下那边有奴婢,娘娘只管放心。娘娘也好生歇一歇吧,奴婢看娘娘也清减了。”
郑皇后叹口气。
她是嫡母,丧仪结束后,荣烺精神不太好,连日伤痛劳累,就有些不适。
万寿宫太大,何况触景伤情,不能再让荣烺一人独居。与荣烺商议后,禀过荣晟帝,郑皇后便将人移到凤仪宫照顾。
这几日徐家人孙家人频频进宫往麟趾宫请安,恐怕已没歇一歇的时间了。
荣烺病中,除了徐妃这一天三来的,后宫妃嫔也多有探望。荣烺自己人缘儿好,朝廷诰命也多有过来请安问侯。
还有颜姑娘几个,太后病重时她们就先回家去了。
如今公主病了,一时也用不到伴读。她们商量着分了组,两人一组,轮流进宫看望公主,要是公主醒着,就陪公主说说话,要是公主在熟睡,她们也不打扰公主。
其他诰命家的姑娘们听说了,也强烈要求加入。
如刚回帝都的户部钟尚书家的阿钟,她随父亲外放好几年,一直与公主有信件来往,如今公主生病,怎能不去陪伴探望呢。
鉴于大家都是朋友,颜姑娘与罗湘相议后,便大家重新分组,进宫探望。
郑衡也随母亲来过一次,如今荣烺搬进后宫,郑衡再想相见就很不易了。他是成年男子,后宫皆荣晟帝后妃,他即便来了,也不能多留。
偏他来的很不巧,来时荣烺正在昏睡。
郑衡看荣烺瘦瘦小小的躺在床间,几乎难以与小时候那个脸颊圆润的孩童与以前那个明亮开朗的公主联系想来。
可现在的公主,却比任何时候都令人敬重怜爱。
郑衡有些伤感,他在禁卫任职,姑祖母大丧期间,又赶上春节前后,禁卫连休沐都省了,连日巡视帝都内外安防,他连到灵前上一柱香都未能如愿。
哎,他与姑祖母也没有公主这样深厚的感情。
不论何时,他都敬佩这样的感情。
尤其这样的感情竟发生在皇室。
郑衡望着荣烺那张有些潮红的小小面孔,感觉到心脏深处一种让自己都微微战栗的悸动。
请快些好起来吧,殿下。
郑衡由衷这般祈愿。
荣烺到底年少,有朋友陪着,也有亲人照顾,虽然想到祖母依旧很伤心难过,她还是渐渐好了起来。
在墙角迎春花绽放的时候,荣烺就在跟郑皇后商量重新读书的事了。
荣烺想在自己以前的院子读书,郑皇后说,“怕是不能了。陛下下旨修缮万寿宫,打算改为佛堂。”
荣烺愣了一下,“万寿宫挺好的,还要修缮么?”
“陛下的意思,是想整修这后改做佛堂祭奠你皇祖母。”
荣烺“哦”了一声,有些失落,问,“那以前皇祖母屋里的东西还在么?”
“除了赏赐诸人的,我都让人收起来了。”郑皇后道,“太后生前有吩咐,她留下的东西,你一半,阿绵一半。”
荣烺有此无甚兴致,“文昌阁也要修缮么?”
“倒没这旨意。不过文昌阁就在万寿宫边儿上,万寿宫里工匠出入往来,又搭梯子又搭架子的,想来喧闹的很,你在那儿念书也不清静。不如在凤仪宫东边儿的含章殿,那里也宽敞,临着御园,风景亦佳。”
“我有些担心齐师傅史师傅他们,还有几位男师傅,他们进内宫授课,会不会觉着不方便?”
“这你放心,我都想好了。按你的课程令内侍到内仪门接他们进来就是,待到含章殿,外有内侍官、内有女官,教完课程就送他们出宫,又有什么妨碍呢?”
荣烺想想,“那就这样吧。”
郑皇后笑着摸摸她的头,“后宫规矩繁琐了些,再忍耐两年吧。公主十五岁就能出宫建府了,介时愿意住宫里就住宫里,愿意住府里就住府里。”
“原来这样啊。我还以为得大婚才能出宫呢。”
“那是以前的宫规,早就改新的了。”
荣烺又商量起阿颜几人的住处来,郑皇后握着荣烺的手,“我自然愿意你们都住我这里,不过陛下的意思,待你好了,是想让徐妃照顾你的。我已与徐妃说了,徐妃那里也备好了屋子,还特意请钦天监卜了个搬迁的吉日。”
荣烺也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欢喜来,也没说别的,只是答应下来。
自从身子大安,她就有些提不起精神。
不过,荣烺知道嫡母照顾她的辛劳,搬去麟趾宫的那日,郑重向嫡母行过大礼,谢过嫡母的照顾。
郑皇后拉着她的手,“这有什么,要不是徐妃实在想让你过去,我还愿意一直照顾你哪。麟趾宫离凤仪宫也不远,你闲了就过来玩儿,别总闷在屋里。”
荣烺点点头。
郑皇后就没亲自过去,让严宫令代她送荣烺。
相较于凤仪宫的不舍,麟趾宫完全是欢天喜地的模样,荣烺住的偏殿一早就收拾出来了。为此,徐妃特意请了林司仪帮着布置,以求处处合闺女心意。
荣烺看母亲这样高兴,就看到母亲身后跟着的满头银发一身喜气的徐老夫人,徐妃拉着闺女的手,“知道你今儿过来,你外祖母特意一大早就进宫来贺你了。来,快见过你外祖母。昨儿说起你来,你外祖母都哭了,好几年没见了,都不知你长什么模样了。”
荣烺看徐老夫人一眼,一摆手,“外祖母上了年纪,不必见礼了。”
徐老夫人微微欠身,“那老身就谢殿下了。”
“这孩子。”徐妃嗔怪的笑着,拉荣烺坐下,抚弄着她的脸颊,“都瘦了。饿不饿?渴不渴?李嬷嬷,小厨房的点心做好没?”
“好了好了。”说话间,一个半老嬷嬷端着托盘上来,上面放着四样精巧异常的芳香四溢的新鲜点心。这半老嬷嬷灵巧的将点心放到荣烺跟前,激动的眼泛泪光,“好几年不见,殿下都长这么大了。”
荣烺看这老嬷嬷,不由一笑,“原来是李嬷嬷,你什么时候回宫的?”
李嬷嬷笑答,“得娘娘宽宥,老奴是上个月回来的。”
荣烺问她,“你那随意拉扯人的毛病改了没?”
李嬷嬷面儿上笑意一僵,连忙说,“改了改了,奴婢再不敢了。”
荣烺笑哼一声,手指一擡,李嬷嬷连忙退下,不敢再来荣烺跟前现眼。S
这李嬷嬷倒不是生人,原是徐妃的奶嬷嬷,当年对荣烺拉拉扯扯,把荣烺弄的大哭,郑太后一气之下把她撵出宫去了。
荣烺拈了粒榛子酥,这可真是,她祖母刚一去,这些个平时不得进宫的,被撵出去的,就都争先恐后满头珠翠的跑回来了。
若是以往,荣烺并不在意李嬷嬷这等人,她对徐老夫人也没什么恶感,今日一见,真是怎么看怎么刺眼。
尤其那一身毫不遮掩的喜气,荣烺随手将榛子酥掷回盘内,起身道,“有点累,我去休息了。”
于是,在郑太后离逝后,荣烺的坏脾气全方位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