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大家一起在大皇子宫用的午膳,极是和乐。
姜驸马并未太将大皇子的烦恼放在心上,大皇子今年方十九岁,人在成长过程中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意识到自己有不如人之处更是寻常事。
其实,姜驸马认为大皇子与公主是那种很难得的生来互补的兄妹,大皇子仁善宽厚,偶有绵软之嫌;公主杀伐果断,有时欠缺宽容。
两人性情都有各自欠缺,配合得当于朝政大有助益。
要说有些闷闷不乐的就是姜洋的二弟姜渭了。
姜渭是来帝都参加兄长婚礼的,嘉平关九月飞雪,故而,大婚后长公主与驸马都没让小孙子走,留在帝都过年,明年开春再回嘉平关。
姜渭听闻祖父母要进宫,他也忙忙跟着进来,原以为能见到公主妹妹。结果,公主妹妹出宫去了,把姜渭遗憾的不行。
他是个活泼少年,年纪与荣烺相仿,少年心事浅的让人一望即知,那样真情实感的遗憾只会逗人发笑。
姜渭就把带给公主妹妹礼物都留在了万寿宫,托太后祖母替他转送。
郑太后笑着逗他,“你这进宫,给阿烺送半车礼,给你姐姐准备什么礼物没?”
姜渭说,“姐姐那里有祖母,我给未来的小外甥做了一把木刀一把木剑。”
反正他就是来看望公主妹妹的,结果,公主妹妹出门去了。
荣绵看他这样都觉有趣,私下问姜颖,“渭弟是不是喜欢阿烺?”
姜颖笑,“你也看出来了。”
荣绵心说,这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吧。
姜颖倚着软靠,也是哭笑不得,“听祖母说我哥接亲后的第二天,二弟光是夸阿烺漂亮可爱聪明伶俐的话就叨叨了三天。”
荣绵很喜欢姜渭,“渭弟率真可爱。”
“得叫大哥提点他两句,别成天憨头憨脑的。”
“若不是咱们成亲在前,不好再结婚姻,渭弟也是一等一的驸马人选。”
姜颖悄悄告诉丈夫,“你不觉着阿烺与郑世子走的很近么?”
荣绵随口道,“郑世子比我还年长哪。”
“也不算离了格。”姜颖道,“你想,郑世子都年过弱冠也未定下亲事。今天也是他陪阿烺出宫的。”
荣绵渐渐蹙起眉角,姜颖见他这般,问,“你这是不乐意?”
“没有。就是从未想过。阿烺还是小孩子哪。”
“那可得开始想了。阿烺明年就十四岁了,现在到宫里请安的诰命夫人们,只要家里有儿孙且年纪相仿的,就没有不介绍自己儿孙的。”
荣绵揉起额角,“这都什么呀。这些诰命也想的太长远了。”
姜颖瞅着他直笑。
荣绵烦恼的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转两圈,郑重托付妻子,“阿烺的事必是父皇、皇祖母做主,要是皇祖母有看中的人选,你悄悄告诉我,我先令方御史去细细查一查底细才好。”
姜颖瞠目结舌,“公主选驸马还要御史查底细?”
“哎,你看顺柔姑妈,多好的人,就是当时没看清,耽搁一辈子。咱们就阿烺这一个妹妹,自然要多留心。”
给妹妹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妹婿,是身为兄长的责任。
而且,荣绵也有一位标竿做为考量,“能寻到一位像姑祖父这样的人就好了。”
姜颖笑,“这可是至高赞美。”
“姑祖父本来就很好。”
这一年是充满凶兆的一年。
十一月中,发生了非常不吉利的血月事件。
先是月亮被天狗吞没,待天狗退去时,一轮血月升上半空,映照天地万物。
荣烺听到院中传来宫女惊恐的声音,那时她还没休息,立刻到窗前,推窗一看,天上的血色月亮就如同一只俯视人世的血色眼珠一般,散发着冰冷邪恶的光芒,那种颜色,令一向胆大的荣烺也不禁心头升起一股浓浓的不祥之感。
女官喝斥了宫女,荣烺皱眉盯着那月亮看了一会儿,转头对林司仪说,“林妈妈,打发几个胆子大的宫人,两人一组,去阿颜她们几个院里看看,让她们不要害怕。林妈妈,你去祖母那里,告诉祖母我没事,也一点儿都不怕,让祖母不要担心。”
万寿宫一向调理宫人有方,大家很快镇定下来。
林司仪刚出院门就遇到了柳嬷嬷,柳嬷嬷是来看荣烺的,两人略说几句话,林司仪依旧去正寝殿给郑太后请安,郑太后知道荣烺并未受惊也就放心了。
柳嬷嬷到梨花院,见荣烺披着厚衣在院中溜达,倒是吓的不轻,忙上前问,“我的小祖宗,您怎么还在院里呆着哪?”
“我瞧瞧这东西哪儿可怕来着。”荣烺指指天幕上的红月亮,“初一见有些异样,看久了也就那样。”
“这有啥可看的,不就跟办喜事时的喜蛋一样么。”柳嬷嬷忙扶她进屋,“晚上风凉,别冻着。”
翌日早朝自然有一番讨论,但天相这东西,非人力所及,也就只能讨论讨论了。
倒是帝都府接到几起报案,有小贼趁天相不吉盗窃,主人家只顾着害怕红月亮,没注意财物,被盗去一空,遂到帝都府报案。
然后,没几日,太医院左院判来报,说安国公不大好了。
左院判这样说,就是已近弥留。
郑太后打发了左院判,令柳嬷嬷备些药材赏赐安国公。荣烺想到阿李刚刚出嫁没几日,安国公就要过逝。虽说也不算没心理准备,到底是件令人伤感的事。
她一向爱心泛滥,先替朋友阿李伤心一回,又替人家安公府伤感一遭,然后说,“干脆我去看看安国公,顺带把药材带给他。哎,阿李得多难过啊。”
郑太后道,“那你就去吧。看看安公府可有什么难处,问一问他们。”
荣烺就代表万寿宫亲去安公府探了一回病。
安国公神志依旧清醒,只是人很瘦了,先是感谢太后娘娘的恩典,又谢过公主亲自探望的恩情。
“真是太可惜了。殿下尚未长大,臣却即将西行。这些年一直在病中,也未能与殿下深交。或有来生,能够报效朝廷深恩。”
“哎,虽说病的有点重,但你自己不能这样想,你得凡事往好里想。阿李才刚成亲,兴许明年你就能抱上外孙了。你家小李也还很小,需要你看顾他长大呢。待你好了,咱们有的是日子聊天说话,还怕没机会报答朝廷么。朝廷可需要国公你这样的人才当牛做马哪。”
安国公病中都给荣烺的话逗笑,只是笑声中也难掩虚弱。
“是啊,必会应殿下这话的。”安国公的目光平静明亮,“前番殿下对唐家叔父说的话,叔父都转告给臣了。殿下,臣能将臣这一双儿女托付给您么?”
荣烺毫不犹豫答应下来,“没问题。我接受这桩托付。你放心吧,以后阿李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是不会让她吃一点亏的。小李你也尽管放心,待他长大,朝廷必给他历练的机会。他有不足,我会好好教导他,一定让他长成像国公您这样的人。”
“臣来世结草衔环报答殿下深恩。”
“养好身子今生报。”
安国公露出个笑的模样,内心着实升起无限遗憾:为什么不是在年轻时遇到这位殿下呢?哎,殿下啊!
荣烺走后,安国公与唐族长也有一番对话。
“我病中这几年冷眼看着,太后娘娘的心血全在公主殿下身上。这么多年了,陛下依旧是任人唯亲的性情,即便程右都无意尚书位,齐康任礼部多年,难道不比钟时更当得起户部之位么?”
“都病这样了,你就少操点心吧。”
“不能不操心啊。嘉元元年英才辈出,他们已经成为国朝栋梁。那一年春闱大比,我们都以为他们会成为陛下心腹,与陛下君臣相得,共襄盛世。
可惜啊,自颜渊为首辅,陛下与他从未交心。”
“你在家躺好几年,这都能知道?你是在朝廷安插探子了吧?”唐族长好奇无比。
安国公笑的浑身打颤,“琼小叔你能发发慈悲别逗我笑么?”
唐族长看他脸颊泛红,“我是真好奇。”
“你不肯来帝都,不知颜渊手段。若他全心效忠陛下,万寿宫不会掌权到现在。”
“这么厉害?!”
安国公微微颌首,深深叹道,“我们这位陛下,既不信任勋贵,也不信任太后所信重的人。而我们这些人,又似乎天生就与公主投契。
如果晚生三十年,我也愿意为公主效力。”
安国公的视线似乎穿透尘世,看到那不可违逆的命运之轮轰轰烈烈又一往无前的奔向即定的远方。
公主似乎天生就背负着某种巨大的命运,她父兄求而不得的东西,她总能轻易获得。她是那样的杰出,明亮,不染尘埃,让人打心底愿意跟随效命。
“现在的公主,恐怕还做不到吧。”
“现在还差很多。”安国公轻声,“陛下总有一天会明白,太后娘娘为他遮蔽了多少风雨。而公主……她的面相,聪慧、多智、遇事有众人相助,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琼小叔,留在帝都吧。我们的国朝已经太久没有一位英明的主君了……留在这里……留下来……帮助我们未来的小主君吧……”
在合上眼睛的那一刹那,安国公似乎听到一句轻轻的应答:
好。
如果说姜驸马的思维依旧是男性为尊,对于家族历史悠久的唐李两家,女主完全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就他们两家的家族史而言,女性当家也全不稀罕。
三日后,安国公过逝。
朝廷派了礼部过去祭奠,赏了奠银、车马等物。荣烺也亲自去祭了祭,想着安国公就是身子骨太差了,按理年纪也不算老,就这么去了。
真的有点可惜。
要是个硬朗人,起码还能为朝廷干个二三十年。
朝中亦有人言,前几天那血月天相,怕就是应在安国公身上。
但厄运还未结束,郑太后的身体急剧败坏,先是咳嗽,接着发烧,长时间的昏睡不醒。荣烺平生第一次恐惧到六神无主,她每天每天守着祖母,寸步不离,甚至全无主意的求助神佛抄写经书。
荣晟帝也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令帝都寺观僧道为母亲念经祈福。甚至改元圣安,祈求母亲身体安康。
但这一切都没能令郑太后的身体好转起来。
好在,只要醒来,郑太后的神智就能迅速清醒。郑太后握着那只紧紧抓住自己的小手,轻声道,“人终有一死,不必为此悲伤。”
“祖母,我不让你死,你不要死。”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只要一想到祖母可能会死,她就怕的不得了。她不要祖母死。
“傻孩子,听我说。个人有个人的命运,或者我的命运就只能护持着你到这里了。将来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如果要是累了,就歇一歇。
记得照顾好自己。
别让人欺负你。
哎,我把你护得这样周全,没让你吃过一点苦。我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可是,如果这一生都没得到过一些最真实无垢的爱护,那这一生,又有何意趣呢?
阿烺,你记住。
即便我不在了,你做的任何选择,我都会永远支持你。
祖母这一生,最喜欢的人也是你。”
姜颖有身孕不能太过伤心操劳,大长公主长公主都住到宫里来,一为照顾郑太后的病情,二则长公主担心荣烺担忧太过撑不住,干脆就住在她院里陪她。
郑太后已将政务悉数交还荣晟帝,对身后事亦有所交待,趁神智清楚都告诉了荣晟帝,“先帝逝去多年,我不忍再打扰他。我的陵寝也修建好了,我就葬在自己陵寝吧。陪葬之物的单子,多年前就拟好了,照此就可。大年下的,不要扰民,一切从简。
这些年攒下的东西,要赐给众人的,我也早分好了。剩下的,一半给阿烺,一半给阿绵。”
荣晟帝垂泪应下。
郑太后深深叹了口气,她是真的不喜欢这个儿子,现在也不喜欢。有时真想问问他:皇帝,你能用真实的面孔说说话么?
如今已到生命尽头,也没什么不能问的,郑太后就问了,“皇帝,你流泪是因为伤心么?”
荣晟帝大惊,郑太后笑笑,“没什么不能说的。跟我说说真心话吧。”
荣晟帝不可置信的看向母亲,“母后难道觉着儿子是那等不懂孝义之人?”
“我一直不喜欢儒家面孔下的孝。那是什么孝?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孝?那是孝么?那样的孝,还不如郑庄公的‘不到黄泉永不相见’来的真实。”郑太后目光平静的看向荣晟帝,“我喜欢痛了喊痛,饿了喊饿,高兴则大笑,伤心则痛哭。甚至,我死了,你于朝再无掣肘的,心中隐藏的欢喜。”
荣晟帝面色大变,失声,“母后,你!”
“没什么不能说的。这里没别人,就是你我母子。”郑太后的声音很轻,时不时还伴着轻轻的咳嗽,“没关系……你不会觉着我对你的怨恨一无所觉吧?”
“我,我并没有……”
“不,你有。我驱逐了你心爱的老师,散去你引为腹心的臣子,我所重用的有许多是你不喜的人……我身为你的母亲,一个嫁入皇室的异姓妇人,窃取了天子权威……你没有这样想过吗?”
荣晟帝没有说话。
明亮的灯烛映着他幽深莫测的瞳孔,“母亲为什么要说这些?”
“忽然想说,就说了……”
“我知道,母亲与皇家有大功。我不会认为,权力掌握在自己母亲手里与掌握在权臣手里是一样的。”荣晟帝也很平静的望向自己的母亲,“但我也不全认同母亲对朝务的处置,我与母亲,性情不同,处事方法也不同。”
最后的话里,有着荣晟帝自己意识不到的怨愤。
郑太后都接收到了,她静静颌首,“那以后,就看你的了。”
静默片刻,荣晟帝终是问,“母亲还有话要叮嘱儿子的么?”
郑太后摇头,看着这唯一的儿子,“我只愿你永远不要怀念我,更不要怀念我的好。”
荣晟帝眼眸中流露出愤怒,郑太后苦笑,“因为如果你想起我的好,必是你已犯下大错,你才会想,如果母亲在就好了。
就连朝中百官,我也盼他们不要再念及我。
千万不要有那一日,让他们都觉着,要是我这个太后在就好了。”
荣晟帝气的抿起唇角,郑太后伸手复住他的手,“这万里江山,以后就由你来执掌了。”
荣晟帝心中陡然一阵泪意袭来,他控制不住的湿了眼眶,却因不愿被母亲看到而别开脸去,以至错过母亲眼中的微微笑意。
又笨,又虚伪。
我不喜欢他,如同他不喜欢我。
可是,这就是我的孩子。
当夜,一直挂在天空险恶星相划过天幕,留下一道绚烂光带后迅速消失。
嘉元二十三年冬,一代皇后郑氏,薨于万寿宫,享年五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