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的万寿宫,那真是比过年都热闹。荣烺把她到开封城干的事儿,夸耀的天花乱坠。关键她真是去了不少地方,士绅家是什么样的,寻常百姓家是什么样的,还有乡下地主家啥样,她说的有模有样。
她是从中午说到晚上,从晚上叨叨到半宿,直接把郑太后的失眠都治好了。因为郑太后都困的睁不开眼了,荣烺还在她耳朵叨叨个没完哪。
看祖母不应,荣烺趴一边儿扒祖母的眼睛,嘀咕着问,“睡着了么?祖母,你睡啦?”
郑太后把那两只热乎乎的小手从自己脸上拽下去,阖着眼睛,“我实在困了。先睡先睡,明儿再说。”
“我一点儿不困哪。”
“那也睡。”
郑太后都不知荣烺什么时候睡的,反正第二天祖孙俩都起晚了。
柳嬷嬷带着宫人给郑皇后与妃嫔们摆上茶点,笑着传郑太后口谕,“昨儿说到二更天才睡。咱们公主那精神头儿,真不是寻常能比的。太后娘娘说今儿不必请安,都回去歇了罢。”
郑皇后喝口茶,“那我们就先回了。嬷嬷一会儿跟阿烺说,我们在后宫也难得听到外头趣事,叫她有空过去,我们都爱听她说话。”
德妃也说,“是啊。听咱们公主说话,一听就欢喜。”
大家说笑一回,便散了。
荣烺出去一趟,带了许多开封土产回来。她是个细心的孩子,亲戚朋友都记挂在心,连同后宫妃嫔也都有的。
荣烺是真的跟后宫妃嫔相处的不错,大家也不全看她得太后喜欢,主要是孩子少,荣绵是皇子,少时养在麟趾宫,徐妃看的跟眼珠子似的,咱们不好多亲近,也不能常见。荣烺不一样,荣烺是公主,自小养在万寿宫,每天来给太后娘娘请安就能看见。小时候像个小大人儿,说话特别认真,大了就变活泼了,更招人喜欢。
后宫娘娘们都喜欢她。
用过早膳,荣烺没干别的,先把带回的土产分一分。宫外亲戚们的自然有宫人内侍去送,宫里的皇祖母这儿的不用送,祖母直接就能看到。她还送了好几匹马给祖母,“鹰城刘家送我的马,我看他家马养的很不赖。”
郑太后道,“北方他家养马第一。”
“祖母你也知道。”荣烺惊喜的说,“他家当家人也不赖,这次开封受灾,组织了许多牲口运粮食药材。”
郑太后眼中含笑,荣烺拿块绣件,“祖母你看,这是开封的刺绣,跟咱们平时用的苏绣蜀绣有些不一样,可也不难看。”
“这必是开封士绅们送你的。”
“祖母这都猜得到?”荣烺讶异,追问,“那祖母猜猜,是哪个士绅送的?”
“开封士绅以赵家为首,必是赵子珉无疑。”
赵珣,字子珉。
荣烺惊的张大嘴巴,“这都能猜到!祖母你真神了!”
郑太后轻轻一笑,“开封是重镇,自然要对当地士绅有所了解。何况赵子珉当年做过庶吉士,我记得他科举成绩颇是不错,人也生的清俊可爱。”
荣烺嘀咕,“相貌是没的说,可爱还有待商榷。”
郑太后单肘撑引枕,半倚靠具,“这次开封灾情能料理的这般顺遂,必有士绅商贾出力配合。赵子珉为人别具一格,他得罪你了?”
“那倒没有。我还给他书院捐了五千两银子。他书院办的特别好。”荣烺说,“还有许多其他地方的孩子来读书。”
“就是我请他来朝廷做官,他没答应。”荣烺没把赵珣那些狂话说出去,就简单一提。
郑太后不以为意,“他是有些狷狂的。哪朝哪代都有狂士,不必介怀。”
“我主要看他才干不凡。”荣烺道,“比前赵尚书可强的多。”
“不只才干强,人品也强。”郑太后说。
荣烺自己碰过壁,跟祖母打听,“祖母,那你当时怎么没留下赵族长?”
郑太后端起茶盏喝两口茶,方道,“赵子珉说不愿意辅佐于我。”
荣烺瞪大眼睛,“他竟然直接跟祖母说了!”
郑太后莞尔,“这么吃惊做什么?难不成你觉着臣子只会说些千秋万岁的好听话?”
“那倒也没有。”荣烺鼓鼓双颊,“这也太冒失了。他当初只是在内阁跑腿,哪里知道祖母你的英明呢。”
“君臣也是讲究缘法的。”郑太后全不在意,“我也只是因缘际会不得不执政罢了。勉强不失衡。真正的天子,有折服四海的气魄。”
“祖母,你跟父皇就是这样的人。”荣烺特肯定的说。
郑太后大笑,“等你什么时候不这样想,你就长大了。”
荣烺嘟下嘴,“这本来就是事实啊。”
郑太后含笑看着荣烺,“我不这样看。”JG
“那是祖母您太谦逊了。”
“并非谦逊。”暖阳照入室内,郑太后慢慢收敛笑意,一双眼睛静若秋水,“我觉着自太、祖立国,国朝能称明君的不过半人而矣。”
“半人?!”荣烺道,“起码两个半吧。”
郑太后兴致颇高,噙着笑问,“那两个半?”
“你、父皇还有半个太、祖皇帝。”
“我与你父皇不必说。说一说太、祖皇帝这里。”
“太、祖皇帝是开国之君,英明自然是英明的,可我觉着他对女子太忌惮了。前朝固然也有昏君,可前朝国祚绵延四百年之久,其中涌现不少杰出女子,有女官员、女将军、女学士。太、祖立国后,几乎是将女子紧紧关在了内宅。这简直是大谬。
女子论力气当然不如男子,可女子论脑筋并不一定就比男子差。何况,如果让女子出门做工赚钱,这样国家劳作人口起码增加三成。干活的人多,产出自然多,这样就能多收赋税,朝廷税银多了,自然就能把国家治理的更好。
我都不明白为何开国之君为何会发行《贞烈传》那种蠢书。
所以我说他老人家只算半个明君。”
荣烺显然对祖宗挺有意见。
郑太后颌首,继续问,“那先帝呢?”
“寿数太短。在位时也没见有显著功勋,何况身后还有林氏之乱,显然顾命大臣也没安排明白。”荣烺偷偷跟祖母说,“我觉着皇祖父是有点笨的。他薨逝那么早,父皇那么小,又不能理政。朝中虽有顾命,再忠心也是外人。他干嘛不直接让祖母你代父皇主政呢?这样宫里有主事的,朝廷也有主事的,凡事有商有量。宫里有做主的人,朝臣就有三分忌惮,也不至于后来有林氏之事。”
荣烺觉着先帝就属于活没活明白,死也没安排好的类型。
还明君哪。
就是荣烺这做亲孙女的都不好这么给他脸上贴金。
荣烺道,“我听说皇祖父跟林相感情特别深,他这就等于把自己的臣子给坑了。”
郑太后强忍没笑出声,“君臣地下相会,再执手相看泪眼吧。”
荣烺哈哈哈一阵乐。
郑太后唇角翘起,慢悠悠呷了口茶。
“真正英明的君王,必能扶社稷于危时。”郑太后的声音像太阳下的飒飒秋风,荣烺惬意的拿块栗子酥咬一口,听祖母说,“当社稷倾颓,小人乱蹿,文士袖手,狂生咒骂,百姓惶惶,君王就会仗剑而出,带领有识之士,挽江山于倒悬,救苍生于水火。”
荣烺就着茶水咽下点心,“这自然是明君。”
“明君不是好当的。尤其社稷既危,更需君王有坚如磐石之心,劈断所有挡他前行之物!战火、荆芒、痛楚、血泪,那些比死亡更加痛苦百倍的抉择,那些冷酷无比也必需要做的抉择。一切的一切,并不只为成就君王伟业,而是要挽救这江山,要为这千万子民撑起这万里江山!
因为只有江山安稳泰平,在这片土地辛苦劳作的百姓,才能太平的度过人生。
而经历这所有一切的君王,血依然热,心依如昨。
这样的人,方可称明君。”
荣烺长吁一声,“这可太苦了。”
郑太后心头抑制不住的震颤,轻轻道,“至尊之位,既有至尊之乐,自有至尊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