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烺一回巡抚府,颜相就过来了。
荣烺一摆手,直接说,“别提了。”看颜相一眼,“你该料到的吧。”
“臣是担心殿下,别叫赵珣那张嘴伤着。”颜相定睛打量荣烺,见荣烺眼神清明,依旧那般生机勃勃,颜相一笑,“看来臣不必担忧了。”
“我能叫这点小事伤着。”荣烺先自我吹嘘两句,才压低声音悄悄同颜相说,“我时常说程右都嘴坏,跟赵珣比还是差一大截的。”
颜相眼中滑过一丝笑意,“殿下身份矜贵,皇家要有容人纳谏之量,方为天下之福。这道理殿下恐怕早就懂了,但懂跟实际遭遇是两回事。既然有机会,不妨历练一二,就让殿下去了。”
荣烺想,颜相真是个润物细无声的人。她便跟颜相透露一点,“虽这次没成,我留了后手的。以后颜相你就等着瞧吧。”
颜相唇角微绽,那温和的眸光似是明白一切。
颜相提醒,“这几日外地州府官就要过来了。待他们到了,都会递请安折子,殿下可要见一见?”
荣烺颌首,“自然。他们虽是其他州府主官,这次开封灾情也并未袖手,待人到了,颜相你帮我安排一下。”
颜相问,“来的士绅殿下还要见么?”
“出力大的见,出力小的就算了。介时晚宴给他们派张帖子就行了。”
颜相道,“昨天,四大银号给开封府捐了五十万两银子用于灾后救助,殿下要见一见他们么?”
荣烺一琢磨,“这灾都救完了,他们才捐银子。想是受灾的时候,他们没啥动静。”
“据他们说先时险发生挤兑,银子都兑出去了,实在无能为力。如今灾情缓解,银子运过来了,他们也愿意为开封城出一份力。”
荣烺轻哼,“这话你信?”
颜相微笑,荣烺,“不见!以为几两银子就能收买我啊!就这目光短浅的劲儿,我看他们将来也有限!”
接下来几日,荣烺或是出门逛逛,或是关心一下御史台的案件,以及河南巡抚的公务啥的。帮助开封城救灾的几位州府官也相继到了,荣烺一一见过。
邺城凌知府是带着女儿凌松与邺城受邀士绅一起来了,荣烺干脆让凌松留在自己身边。
其他几位州府官,气度最出众的莫过于鹰城秦知府,那种端方如玉的坚硬气质,即便荣烺也不禁心生赞叹,“先时听颜相说起过您,听说您不畏险途,亲自带领鹰城的救援队伍赶往开封。”
秦知府道,“当时只听说开封受了天灾,臣虽在鹰城筹备了粮食药材马匹,我看大家心里没底。臣以往任职时经手过救灾事宜,救灾最不能拖沓,臣索性亲自带他们一程。他们走一回也就知道怎么做了。”
荣烺道,“可不是么。能有你这样的长者长官耐心指导,真是一地官员百姓之福。这次救灾多亏鹰城派出马匹运输粮食药材,开封与鹰城虽是两地,天灾面前却是同心同德,齐心协力。非有大胸襟者不能做到。”
“殿下过誉了。臣等虽属两地,也都是朝廷之臣,百姓之官。臣易地而处,若受灾的是鹰城,开封也一样会施以援手。”
荣烺看他鬓角灰白,做事却比年轻官员更不畏险,对答沉稳谦逊,真是一位风度过人的官员。
不愧是在帝都做过大官的,就秦知府透出的稳妥周全,比河南巡抚都要强上许多。
荣烺再三赞过秦知府大公无私的精神,又问了问鹰城当地民风民情,不论油盐酱醋的价格还是鹰城治下州县情况,说句如数家珍不为过。
荣烺想,非但眼界开阔,为官亦是能臣中的能臣。
不觉便谈了大半时辰,方令秦知府下去歇息了。
秦知府官位虽低,官场资历却高,颜相科举时他是当年主考官。他就安置在巡抚府,屋子都是颜相特意令人收拾的。
颜相略晚些过来,秦知府起身,颜相站在门口,闲雅一笑,“先生是要迎我么?那我在这儿等一等。”
秦知府笑骂,“等老夫过去给你见个大礼呢。”
“你要非这么着,我也拦您不住啊。”颜相进屋,秦知府性情严谨,他虽是颜相座师,如今官位却低,让出主位给自己的学生。
颜相转了一圈,偏挑了下首座位,对秦知府眨眨眼,“必得叫人说您仗着官场辈份拿大不可。”
秦知府抚额,“也叫人来瞧瞧这是咱们首辅大人呢。”
颜相拉他坐下,嗔怪道,“都十来年不见了,咱们怎么舒坦怎么来,您就坐吧。”
“你这光顾自己舒坦。”
“那是自然。”
颜相话接的自然,险没噎着秦知府。秦知府笑着倒两盏茶,颜相取走一盏,方道,“先生一路过来还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倒是开封城令人吃惊,一切都步入正轨了,百姓的精气神也都回来了。”J
颜相道,“多赖官绅齐心协力。”
秦知府道,“公主殿下也令人吃惊,赞的我都不好意思了。”说着脸颊带上一丝笑意,“先时听闻公主要来,我还真有些担心。”
“有我伴驾,先生有何担忧之处?”
“我以为你会伴随大殿下驾临开封城。”秦知府直接指出,“我以为你会更倾向于此,是我想错了吗?长渟?”
颜相沉默片刻,“我不能说让大殿下来开封的话。这不是托辞,这是我的态度。甚至大殿下要来,我也表示了反对。”
“你谨慎太过。”
“不。不论内阁还是朝廷都不会让大殿下冒一丝风险。如果大殿下不顾阻拦依旧要来,我一样会伴随在大殿下身边。如果大殿下不能来,交给公主也可以接受。大殿下是将来的储君,他需要学会使用自己的臣子,包括自己的妹妹。”
秦知府叹口气,无比惋惜,“这实在是个好机会。公主一介弱女子都来得,大殿下却不能亲临,太可惜了。”
这样珍贵的灾后救援的经验,亲自接触地方官与百姓的经验,又是河南这样的中原膏腴之地,开封这样的大城重镇。
颜相呷口茶,斜阳的光线落在颜相不以为然的神色间,略显一丝轻佻,“大殿下还年轻,陛下正当盛年,以后有的是机会。”
“你说的太轻松了。”
“大殿下缺少魄力。我必需恪守首辅之职,我不能说逾越首辅身份的话。”颜相看向恩师的眼睛,“必需一遍遍的说殿下身份贵重不可涉险,其实心里期盼他能掀翻桌案说,这是我的决定,我一定要去。”
秦知府知道弟子说的是真心话,他们不仅是座师与考生的师生关系,他其实是颜相的启蒙先生。彼此相交多年,也最为了解。
颜长渟一直如此,相貌举止永远温和,内里无比强硬,最为欣赏的也是手腕强硬之人。
颜相单手撑头,或者只有在最亲近人面前他才肯露出一丝懒散,“原以为能趁这次天相不好休息一段时间。”
“年纪轻轻少拿天相搪塞,我鬓发染霜都不屑于此。”秦知府轻斥一句道,“你也说大殿下还年轻,何况,为上者,最重要的是虚怀若谷,器欲难量。
君上温和有雅量,难道不是臣子的福气么?”
“我总希望两者皆得。”
“那你就往两者兼得的方向引导大殿下,你不也兼任大殿下的先生么?”
“史太傅更得大殿下喜欢吧。”
“你身为首辅……”秦知府硬给气笑,他绝不相信自己学生能争不过史太傅。如果颜长渟真心哄人,神仙都能给他哄晕头。
秦知府请教他,“那你都做什么了?”
“调和内阁这一帮子人就够累的。徐尚书一向以天官自矜,御史台一堆杠头,还有齐康李尚书这种,一个是太后娘娘的心腹,一个是左右摇摆的滑头,剩下的,赵尚书已经完了,兵部黎尚书这不必提。翰林吴掌院更是一言难尽。还有个史太傅,仗着跟您是同科,平时在内阁成天以前辈自居。”
颜相数完这一圈,反过来请教自己的恩师,“你竟然还问我都做什么了?”
秦知府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颜相一声叹息,“您也知道,当年如果不是为了调和与你带领的变法派官员,太后娘娘不会让我做首辅。”
颜相道,“您差不多可以回来了吧。”
“你一向不支持我的政见主张。”
“我现在也不认为你当初做的对。”颜相坦率的说,“如果你当初不是那么激进的将太后娘娘摒除在政务之外,不会有那一场朝堂震荡。
你太急了。
难道你不承认?”
秦知府无奈笑道,“现实让我不得不承认。”
秦知府端起茶盏,问,“那现在呢?”
“臣子辅佐君王,做好臣子本分就够了。”颜相的回答一如多年前没有丝毫犹豫,看向恩师,“先生难道认为我变了?”
秦知府一口将茶喝尽,“我倒希望你能变一变。”
永远疏离,永远理智。
不论教多少忠君王忧社稷的道理,这个弟子一直是这样的态度。
做好臣子本分就够了。
所以,当秦知府奋不顾身奔向新法时,唯有这个最出众的弟子没有加入。
最终也唯有这个弟子留在了内阁。
成为继他之后的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