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被看穿了。
赵族长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果然不愧是齐康特意写信来炫耀来女弟子啊。
赵族长先缓和语气建议,“殿下,您先放开草民的手吧。咱们斯斯文文的说话多好,难不成您还担心草民跑了呀。”
“谁叫你骗我来着!我最讨厌有人骗我了!”
“这就是您误会了。”赵族长道,“如果草民有恶意,还会因流言之事为您担心么?也不会特意提醒您吧。”
“这是两码事。”荣烺可不会被他混淆视听,不过心里也明白赵族长的确没有恶意。
她先松开赵族长的手。
赵族长收回双手,将香茶递给荣烺,“殿下尝尝我们开封的茶,我慢慢告诉殿下。希望殿下不要因此觉着我没出息才好。”
荣烺半点不理赵族长的示好,她接茶喝两口,“快说!”
“其实我原本就没啥做官的意愿。”
“那你干嘛考科举?”
“也念了许多年的书。中了解元后大家都让我去考,我就去了。”赵族长大概是怕荣烺再抓他的手,将手双抄袖里,“再说这世道有功名比较方便,我也想去帝都看看。”
“帝都人事复杂,过的颇累。我素来有始有终,既然做庶吉士,就会做到结业。”赵族长道,“我的确对林相动了恻隐之心,倒不是觉着他冤枉。我给他跑腿时你知道他把我使唤的,我险没累死。那老东西,我能尽的心都尽了。”
荣烺呷口茶,心说,装模作样拿人当借口时就一口一个林相,现在不用人家了,就成老东西了。赵族长您这人品也不咋地。
赵族长觉着自己可怜极了,“托在内阁跑腿的福,我当时虽微末小官,也对朝政略有了解。太后娘娘与郑家必然能胜出,依太后娘娘的精明强干,朝廷也能运转的不错。我有幸生于太平年代,眼下盛世之时,就是要让百姓万民得以安枕度日。我就辞官回家了。”
荣烺瞪眼,“这么简单?”
“是啊。”赵族长说,“我本来也不喜欢做官。殿下你年纪尚小,不是所有人念两本圣贤书就都想着为官做宰的。
你看我家,也算书香门第。我大哥侄子族人们都在做官,虽官职不高,也足以令我在家悠然度日了。我读书是因为我喜欢读书,太阳好的时候,捡本书晒的暖暖的读。阴雨的时候,坐在窗畔听着雨声翻几页。若有余力,还能教一教小学生,给孩子启蒙。
开封是我的家,我的亲人都在这里。我也愿意守护这里。”
荣烺眯着眼紧盯赵族长,“你这样有才华,你当时辞官我祖母没留你么?”
“留了。但我志不在此,朝中不乏人才,太后娘娘愿意成全我这闲散草民。”
“你既然对朝政无意,为何还对流言那样敏锐,对我这般关心?”
“这种算敏锐?”赵族长问荣烺,“这种一听到耳朵里就知前因后果的事,人人都懂吧?”
因为荣烺也属天资非凡那类,想了想,点头,“这也是。”
如果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肯定就能告诉这俩人,这真不是一听到耳朵里就知前因后果的事。
荣烺说,“那你是替我留意么?”
“因为我接到齐妈的来信。”
大概是赵族长的眼神太明显,荣烺一下子就明白赵族长说的“齐妈”是谁了,她哈哈大笑,笑一阵对赵族长道,“让齐师傅知道你给他取这样的名字,他一定会写信来教训你的。”
赵族长翻个美丽的白眼,“我怕他?”
“齐师傅写信让你帮助我吗?”
赵族长一言难尽,起身到挨墙书架上取过来个匣子,打开匣子将信递给荣烺。荣烺自信封里取出来,展开,然后瞠大眼眸。
信上就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五个字:我的女弟子。
不过,从字迹上就能看出齐师傅写这五个字时有多得意。荣烺有些欢喜的笑了,佯作责怪,“你们通信好奇怪,字都写这么少么。”
把信还给赵族长。
赵族长重放匣中。
荣烺心知字虽少,意思却一点不少。果然是她的齐师傅,即便不在身边也在为她操心,为她保驾护航。
荣烺心里暖暖的,问赵族长,“你既然对做官兴致不高,那为何进翰林做庶吉士呢?”
“因为朋友啊。”赵族长露出很温暖的笑意,“虽然帝都也有许多蠢才,我也很幸运认识了好几个朋友。朋友们都劝我考庶吉士,我就去考了。”
“那朋友们都留下来做官了?你怎么没留呢?”
“没兴趣。我对做官的生活没兴趣。”赵族长坦率回答。
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
荣烺问,“那你读书多年,你就没有想过,在一位英明绝伦君主的率领下,与君王一起挥斥方遒治理天下。那当是何等潇洒气概!”
赵族长浅笑,然后回答,“没有。”
“不。你一定想过。”荣烺望向窗外枝繁叶茂的椿树,笃定道,“你这样爱惜自己的家乡,爱惜书院的孩子,你肯定想过能为这天下尽一份力。那不仅是开封这一方水土,那是更大的天下。你有这样的胸怀。”
荣烺的眼睛似是望入赵族长的内心深处,“你依旧不能坦诚以待么?”
赵族长失笑,“被殿下看到这一步,似乎不能再搪塞了吧。”
荣烺等着赵族长的回答。J
笑意在赵族长的脸上一点点消失,他的眼神变的严厉,如同荣烺先时审视他那般审视着荣烺,问,“殿下真的想听么?不是什么动听的话。说不定殿下会恼羞成怒也不一定。”
荣烺一挑眉角,“你只管说,我要听真话。”
赵族长吁了口气,“因为我虽曾经维护过太后,但我并不愿意辅佐现在的君王。”
不待荣烺问为何,赵族长已道,“我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捧上忠心献君王之人,我的忠心,价值连城。
不是我愿意追随的人,我不会侍奉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辞官回乡的原因。
今上与太后都不是我想侍奉的君主。”
以往,荣烺读史书时经常读到一些桀骜不驯王侯的才士,但在现实中,她第一次从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不是我愿意追随的人,我是不会侍奉的!
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
荣烺最敬重最崇敬的长辈,却不在此人眼中。
一瞬间,愤怒几乎烧的荣烺眼睛泛红,她的大脑也嗡的一声,不能思考,耳朵发出嗡鸣。荣烺甚至觉着,连呼吸都带着愤怒的灼热。
赵族长没有说话。
荣烺缓过这阵,慢慢平复下来。
她望着赵族长,脑中想到颜相告诉她的那句话:傲慢的天才。
是的。
荣烺再没见过比赵族长更傲慢的人了。
竟然如此不将天下至尊放在眼里。
但荣烺很快平静下来。
她知道自己短板,她是公主,平时所闻所见大都是周围人为迎合她心意才告诉她的事。
历史中有的是赵族长这样傲王侯之人。
不能因为听到人家说两句真话就怎么着人家。
何况,赵族长除了不去朝中做官,做乡绅做山长都做的很好。
荣烺终于彻底恢复平静理智,她说,“那真的很遗憾,父皇与祖母的贤明竟然无法折服你这位才士。但我认可你,你为你的家乡所做的一切。你家族中依旧有许多子弟在考功名为官,可见你并没有把自己的人生态度强加于他人。
朝廷没能得到你这位才士,实在可惜。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虽不认可,却仍会尊重。
我很少能听到这样的真话。
这对我来说很珍贵。
就这样吧。
如果你不愿意成为朝廷的臣子,那么,你愿意的话,可以把我做为朋友看待。你在民间,或许更有旁观者清的视野。
君王不能折服才士,不能怪才士高傲,可见是君王尚有不足之处吧。
那么,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赵珣其实很难被人打动,虽然他看着不像难相处的性格,因自幼天才出众,很多事一眼就能看透。
荣烺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胸襟。赵珣默默的递出一方素白手帕,“殿下先擦擦眼泪吧。”
荣烺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哭了。
“我可不是被你气哭的。”荣烺说。她原就不爱哭,随便擦掉眼泪就不哭了。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