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御史是长子,他犹记得少时父母间偶有口角,父亲过逝时,他刚刚八岁。按理那个年纪的事在成年之后会逐渐忘却,他却一直隐隐记得父母间的口角。
后来,他逐渐长大。
母亲在乡间名声甚好,再如何忙碌生计,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清理父亲坟莹上的细草。所以,尽管早些父亲埋葬的是土坟,仍是全村坟莹里最干净最体面的。
后来他中了秀才,族中长辈到家庆贺,送的贺礼里,母亲先挪出五十钱,买了旧砖,为父亲修缮坟莹,将坟修的更加体面。
母亲还在家族长辈来家时说道,“眼下钱财还得留着给大郎二郎念书,故先买了旧砖。待以后孩子们出息了,光耀祖宗,让他们将赚得的钱买新砖,给他们父亲将坟修的更新更体面。”
阖族上下,村里村外,就没人说母亲一个不字。
方御史亦因有这样贤惠伟大的母亲感到骄傲至极。
待他中了举人,得了知州青睐,县里也奖了他一百两银子,他将银子捧回家。母亲便让他去买了新砖,崭新的青砖,他带着弟弟,还有许多村民族人帮忙,将父亲的坟修成全村全族最漂亮最体面的坟莹。
就是他科考高中,锦衣还乡,接母亲弟弟到帝都生活。
走前母亲还特意雇了族中一位家计贫困的族叔,一年给族叔五两银子,请族叔代为照管父亲的坟莹。
必得初一、十五清理打扫,如他们在时一般才好。
所以,他一直以为,那些记忆中父母亲的口角,也只是年轻夫妻间的一些口角罢了。
母亲十几年如一日的在族人村人面前怀念父亲,虽则家计因父亲而败落,母亲却始终无一句怨言。
任劳任怨的抚养他们兄弟长大。
母亲青年守寡、纺纱织绩、下地做工,那些年日子并不好过。
他们三口咬着牙走了过来。
母亲笃信佛教,父亲过逝后,母亲就寻了一处小庵,在家做了居士。
母亲多年不食肉,以往他以为是因母亲信佛的缘故,后来家境好了,母亲生了一场病,他请了州府最有名的老大夫给母亲诊治,老大夫说母亲身体亏损太过,要慢慢滋补。他苦劝之下,母亲方开始进食荤腥。
不知为何,方御史忽然想到此事,问,“那母亲你食荤腥的事……”
“哎,那会儿咱家日子本就穷,想吃肉也吃不起呀。弄个居士名,非但适合我的身份,还能学念佛,谁家有丧礼,请我去念经。乡间虽出不起银钱,可去一趟,也能免费吃两餐饱饭,还能与我二斤精面熨亲劳,回家你们兄弟就能吃顿好的。”
“那后来……”
“后来你都出息了,难道我还要见天吃素?”方老夫人觉着,许多读书人,书虽读的好,脑子却真不见得多灵光。
方御史没法形容自己的感觉,他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喜更不是,他说,“那老大夫不会是母亲你串通好的吧?”
“生病还能装啊。不过是赶巧了,就是没大夫,我想吃肉你还能拦我?”方老夫人倚着软靠,与长子道,“那会儿真难哪,咱老家地方偏,我也没时运赶上如今。我看如今是新年头了,你别事事拗着来,人家公主是陛下的亲闺女,听说年纪比咱大囡还小,你几十岁了,过去跟比你闺女还小的公主说朝政,你还没说过人家。这就够丢脸的,关键你还没说赢,比丢脸更丢脸。”
“母亲,儿子也是为朝廷着想。”
“你没想对地方啊,老大。”方老夫人道,“我虽没你书读的多,可这世上的道理也明白一些。不说那些律法,世间就俩字,公道!”
“啥是公道?公道就是好人得好处,坏人遭报应,这就是公道了。”
“母亲,你不懂,公主小小年纪,屡次插手政务,这不合规矩。”
方老夫人嘿然一笑,看向儿子,“看来公主插手的政务,处理的都不错。”
方御史有些恍然,母亲多久没这样机警中又带着三分得意的笑过了。哎,不幸被母亲说中了。
方老夫人见长子闷不吭声,说道,“以前我帮绣坊跑腿,赚些辛苦钱。有人看我能赚着钱,眼气,就会酸了巴唧的说,一个妇道人家,成天三乡五里的蹿来蹿去,成什么样子。”
方御史脸色胀红,方老夫人道,“要是个男人,揽生意发活计,都得夸能干。因我是妇人,还是个寡妇,所以,就有这些议论。”
“我记得,你还跟这些人打过架。”方老夫人叹息,“当时站在母亲身边的大郎,现在如果遇到像母亲当年一样的女子,会怎么办呢?”
“母亲,那毕竟是咱家的事。且因父亲无德,才令母亲辛劳。当今朝上,陛下宽仁、大殿下温厚,并不需要公主对朝政有所建树。”
方老夫人为儿子做总结,“就是说,男人当用,女人就啥也别管。男人无能,女人再出面做事。”
方御史:……
“是这意思吧?”
方老夫人脸色猛然一沉,拍案而起,“我养你们长大,是因为你们是我的骨肉,不是因为你们姓方,是那个恶心败德的男人的骨血!你是不是傻!如果不是那些狗屁倒灶的规矩,如果这世道允女子经营耕种,自己讨活路,我就不用花费无数心血在那些无用的贤名之上,你知道咱们的日子会容易多少?!”
“你以为我必需靠男人才能过日子,在家靠父亲,出嫁靠丈夫,年老靠儿子。我告诉你,就是你那眼瞎的外祖父,把我嫁给你父亲那样的贱人。我是享了你的福,那是因为这世道,不准女人经商不准女人做官,若我为男人,你以为我会用你供养!你发什么春秋大梦!”
“母亲,母亲,都是儿子的错,你别动怒。”方御史连忙上前扶住母亲,叠声认错。
方老夫人大怒之下,抽手将他推的后退两步。方老夫人指着长子,“你为何要与那些庸碌男子一样瑟缩胆怯,你竟然忌惮女子到如此地步!你怕她们有才干,你怕同一件事,她们处理的更好。你怕她们更得人心,所以,你在内心深处告诉自己,她们生来不如男子,她们生来不能做事,她们生来要依靠男人,靠男人庇护生活。”
“读过书的男人,依旧是这样愚蠢胆怯吗?”
方老夫人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