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学一分为二的事,内阁中看法不同,一种认为小题大做,没必要。一种认为无可无不可,看白翡的折子,倒也没添多少花费,几千银子的事。主流观点认为,白翡应该再跟博义馆官学生沟通,孩子们一时糊涂,难道大人就弃之不管了?
馆长可不就是教书育人的么?之所以此观点成主流,很可能这些大人都有亲朋的孩子在官学读书。
不过,终非大事,白翡折子详尽,拨几千银子,添置些人手罢了。即便向来看银子看的紧的户部赵尚书,也没哭穷。
白翡转头就请了工匠,将宫外无人居住的前襄王府收拾出来,做了新官学的校舍。
原本打算外购的桌椅床柜等物,也不必外购,工部都给配好了。工部侍郎家的儿子在官学读书,自从新规施行,颇有长进。据传《论语》都背会一半,这次官学生静坐抗议,工部侍郎的公子没参加,这回必是能进新官学的。
以往工部那些拖拖拉拉的臭脾性都神奇消失,白翡往工部递条子拿东西,侍郎大人立刻便批了,当天东西送到,还帮着给摆放停当,甭提多周全妥帖。
新官学的老师也很快配置周全,有一部分是白翡自博义馆带过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他请来的。武先生则是上禀公主后,荣烺从禁卫军请来的教头。
当真十五日之内安排停当,那些未参加静坐示威,又签过自愿转学书的官学生,转到新官学读书,剩下的官学生沿用旧规旧制。
这一下子,又有官夫人着急了,她们也不傻,知道即便家里有权有势,可到底得学些真本事,以后仕途才走的远。这就又往新官学走动,想把自家孩子转新官学去。
这是甭想。
非但白翡那边有凭有据,就是荣烺也跟偶尔提起此事的诰命说,“这也是学生自愿,我虽是好意施行新规,可也不是人人都能适应。他们毕竟不是贫寒人家的孩子,自幼金贵,实在愿意用旧规,我也答应。毕竟,像你们先前说的,人与人也不一样,有适应新规的,就有适应旧规的。”
“书院,终归是为了让学生学到学识,不管用哪个章程,能让学生读好书的,就是好章程。”
赵夫人道,“是啊,臣妇也这样想。不过,新规也并非无可取之处,博义馆也不必一直沿用旧规。”
“那照夫人说,要如何?”荣烺一脸天真无邪的请教赵夫人。
“把新规刻薄的地方改一改,也就成了。”赵夫人道,“新规里课程制定的还是不错的。”
荣烺说,“一事不烦二主,官学的事得博采众议、择善而从,这差使我就交给夫人了。相信以夫人见闻之广、见识之深,必得办好。”
此时赵夫人终于听出一些不一样来,连忙起身,“臣妇愚昧的很,焉敢置喙官学之事。如今也只是些粗浅见识,对不对的,就爱唠叨。”
“我看夫人实乃女中智者。”荣烺擡起手,指尖向下一压,示意赵夫人坐下,继续道,“既有这样的本事,何苦藏拙,我是十分信任夫人的。夫人放心,凡事有我担着,你只管改去。”
赵夫人再欲推辞,荣烺将脸一板,“莫非夫人看我年少,不信我?还是说,先前夫人说的话,都是在诳我?”
赵夫人无法,只得接过这烫手山芋。
赵夫人上蹿下跳,没待荣烺把她搁坑里,大理寺秦寺卿终于寻出破绽,秘密逮捕了赵夫人身边的陪房管事,一番拷问下,秦寺卿进宫请旨,要不要去问询赵夫人。
荣烺看秦寺卿呈上的口供,心说,我早看赵夫人是处爱咋呼的,没想到她还有这本事。
赵夫人出身不错,其父生前官至刑部尚书,与赵尚书的亲事,便是其父生前亲自定下。赵夫人绝对属于下嫁,故而胆量颇大。
从官学弄钱的事,就是赵夫人陪房干的。手法亦不甚稀奇,就是陪房在外弄个铺子弄钱。不过赵夫人出身高官门第,她的陪房也多一道防御,陪房用了自家亲戚的名头。而这亲戚是赵夫人一个嫁到帝都的姐妹的陪嫁人口。
有这突破口,上家下家都捉拿问下,还问出许多不雅事,譬如,赵夫人当年也收银子,安排了许多官宦子弟进官学读书。且赵夫人收银子更狠,想巴结的没个三五千两,根本不入赵夫人目。
荣烺一哂,将口供递还秦寺卿,“把这口供给赵尚书看看,问赵尚书,能不能问一问赵夫人。余者涉案官员,锁拿至大理寺调查。”
秦寺卿领命。
当天傍晚,荣烺就把这事跟父皇说了。荣烺的话颇有个人色彩,“当初我跟皇兄一起去户部,赵尚书那样儿,脸拉的老长,死活不让我进。那看不起女子的样儿,我以为他治家多严哪,原来也不过如此。”
赵尚书是朝中重臣,荣晟帝道,“说不得是赵尚书外头差使忙,家里事便疏忽了。”
“家事尚且疏忽,难道公事就不昏馈了?若真是昏馈不查尚好,就怕是面儿上疏忽,心里门儿清,只是不言,静待好处。”荣烺道。
荣绵跟赵尚书打交道较多,道,“赵尚书于差使向来谨慎,我看他是真的家内失察。”
荣烺道,“看大理寺的调查结果吧。若与赵尚书无干,谁人敢冤枉他。”
赵尚书府。
赵夫人一脸愁容的把官学的差使带回家,赵尚书险把胡子捋下来,“你这不把祸事带回来么?”
“我有什么办法,公主非给我叫我办?”赵夫人惊惶中带着一丝小激动,“老爷,你说会不会是公主真心实意想让我帮着改改官学章程?”
“我们谁跟公主有交情?公主这样看重你!”赵尚书将小盅在炕桌上重重一放,咄的一声,如敲赵夫人心头,“赶紧怎么收的怎么送回去,跟公主说,你回家细细忖度,方知新规用意,竟无一字能改。”
随着赵尚书官位渐高,赵夫人也只能愈发贤良,她道,“那行吧。明儿我就给公主送回去。我原就是说几句,谁晓得公主非叫我办。”
“你莫要再插手官学的事,也莫再让你娘家侄子在官学闹事。”赵尚书道,“别自作聪明,如今新官学都开学了,以后谁还拿旧官学当回事?公主改制官学,原是好意,你们这一通折腾,把子侄都留在了旧官学,才是真正误了孩子前程!”
真无知妇人!
“我们也没想这样,原就是想给官学捐些冰。”赵夫人深觉冤枉。
“捐冰用得着静坐威胁馆长?”赵尚书对此很看不惯。
赵夫人更冤枉了,“谁也没想那样啊。”
赵尚书面沉若水,他也有家中侄子侄孙辈的族人落旧官学了。赵夫人道,“不行咱们再把孩子转新官学去。”
“你是不是傻?现在新官学还能让你进?还让你再折腾一出静坐示威!”
没等赵家把这事儿解决俐落,秦寺卿就再次登门找上赵尚书,面对实锤铁证,赵尚书静默片刻,对秦寺卿一拱手,“衙门还有差使,容我交待清楚。也请秦寺卿通融则下,我还有些话,想面陈陛下。”
秦寺卿道,“此案并不与大人相干。”
“内子所为,怎会与我无干。倘不是我当年为官,内子如何会有贪贿上下的机会。”赵尚书道。
秦寺卿也便不久坐,“我下午再来。”
“不必。待差使交待妥当,我亲自带内子到大理寺说明情况。”
赵尚书有条不紊的将接下来的事务分派给两个侍郎,之后整理仪容,进宫面圣,向荣晟帝说明情况,“若无真凭实据,秦寺卿不至问到臣跟前。臣有失察托庇之罪,今已不适合为一部尚书,请陛下允臣辞官。”
荣晟帝昨日已知晓赵夫人做的那些事,见赵尚书辞官,温言安慰,“一码归一码,官学一案,自有证据而定。朕焉能因亲眷有罪便连累朝中重臣。”
赵尚书坚持要辞官,荣晟帝只好让他暂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当晚,赵尚书便带着夫人到了大理寺接受问询。赵夫人相当配合,对于家下人开铺子联合官学管事赚银子的事,赵夫人并不承认。不过,她承认曾将赵尚书的名帖递出去,让当年一位曾校书给考官学的学生走过关系。
还有,赵夫人也承认收过银子。
数目亦不少,多达万两。
此外,便再没有了。
因为赵尚书这里打开缺口,湖广陈总督回帝都述职,对这事并无相瞒,“官学啊,我知道官学里有些猫腻,不过我没拿。我家有的是银子,他们分我那份儿我叫他们只管分了去。”陈总督家里出名豪阔,他娘是晋中大户,当年陪嫁据说就有百万之数,的确看不上官学那俩小钱。
陈总督到万寿宫请安时,还顺带给公主殿下请了个字,跟公主细述官学的一些规则,“当年臣做官学馆长时,不似现在,那时能入官学的,起码三品往上家的子弟。没谁在官学用饭,都是家里做好送来。朝廷拨给官学的银子总有些富余,一直是这么的,学里馆长、校书、文武先生,都能得些。就这些事,臣就职前便有。”
“这事瞧着不大,可臣若将这些事都革了,那臣也别在官学干了。”陈总督道,“除非有人能如公主这般将官学翻过来。”
陈总督道,“官学馆长这差使,说好当也好当,说难当也难当。想进官学的多,名额少,先前是御赐,各家几个名额,反而好。后来改了考试的法子,这里面能活动的事就多了。每年官学招考前,臣家里拜帖能叠一丈高。那会儿臣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请太后娘娘、请陛下出题。公主可以查阅官学记录,臣就任官学馆长那几年,都是这样出题考校的。这样,臣才能把一把入学的门槛。”
陈总督句句实诚,“要说收礼,臣没收过银子,只收过一些土物之类。”
荣烺听后一笑,“这可怎么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有句话叫积弊难除,衙门时间久了,便有这样那样的规则,这些规则不在明面之上,却的的确确存在的。我都知道,丁师傅都给我讲过,每个衙门都有自己的小金库,过年过节的,补贴手下,置些节礼,都从这里头走,这也是官场成例。”
陈总督心下微惊,他打听过,都说公主性情厉害,尤其想到公主的年纪,难免非黑即白,没想到这样通情达理。陈总督顺势便说了句,“殿下明鉴。”
“我就是想知道官学是怎么一点一点腐臭发烂的,像陈总督你跟我说你当年做馆长时,官学的情况,我就明白,不是在你这儿烂的。”荣烺更重视真实,她说,“陈总督,你这人不错,你敢说真话。”
“臣,真无地自容了。”陈总督羞愧道,“臣也不过是随波逐流,尽量维持官学体面,知道官学有旧疾,却也未能做出更多改变。”
“比一般人还是要强些的。”
荣烺夸的陈总督都不知要怎么接话了,旁人见他都奉承人中俊杰,到公主这儿只是比常要要强些……
好吧,想想公主的先生是丁相……能有这种评价,也是一种肯定吧。
毕竟,谁能与丁相那样连任三任官学馆长的怪物相比呢。
陈总督如实陈述当年官学境况,述完职便又回湖广做总督去了。走前他还准备了许多小女孩儿喜欢的玩意儿送到万寿宫,是孝敬给公主殿下的。
他当年在官学不能说没有纰漏,但公主未令大理寺深究,相较于正妻都被叫到大理寺问询的赵尚书,陈总督简直在心底念佛。
赵夫人最终被革除诰命,双倍罚沿贪贿银两,另外,涉案管事一律收押重判。
赵尚书则因内闱失察,被罚三年俸禄,依旧回户部做官。
赵家案结束,旧官学的气焰彻底沉寂下来,白翡也没不管旧官学的学生,他仍兼任博义馆馆长。
旧官学的课业设置保持下来,另外,奖惩制度重新恢复,连同新旧官学年底一并考试的规矩,也就此确定下来。
另外,旧官学几宗不声不响的人员调整,白翡只单独回禀了荣烺,荣烺看过名单后说,“看你这样,还是要管旧官学的?”
“殿下将官学交给臣,先时不得已快刀斩乱麻。如今旧官学这些人,虽不好管,可一日为馆长,也不能放任不管。”白翡目光沉定,“官学能有这样去除沉疴的机会,殊为不易。臣不想错过。”
荣烺没旁的话,就一句,“你只管去做,旁的有我。”
白翡起身一揖,“必不负殿下所望。”
白翡离开后,荣烺把这事单独告诉了祖母,郑太后道,“白翡有远志,这官学馆长的位子,倒适合他。”
“没想到钟学士还挺有眼光。”白翡是钟学士推荐的。
郑太后笑意悠远,“钟学士自有他的不足,但你也别小看一个掌院学士,那可不是书呆子能坐的位置。”
荣烺说,“我只是很讨厌他那副瞧不起人的嘴脸。”如果真小看钟学士,当初也不会让白翡就任官学馆长。
想了想,荣烺道,“钟学士知道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馆长。”
“不然岂能给你举荐这样合适的人选。”郑太后拨了拨手边兰花修长的叶子。
荣烺还挺有疑心,说,“祖母,我听说朝中官员爱结党,你说白馆长跟钟学士是一伙的么?”
兰花的长叶微微摆动,郑太后反问,“你说呢?”
“我觉着不是。我查过白大人的身世,他母亲挺不容易的,我还问了史师傅,史师傅一提白大人就唉声叹气。白大人若想亲近文官,直接跟史家和好,史家乐不叠。白大人跟父族的关系与齐师傅还不一样,他不喜史家,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荣烺拿手去戳花心,被郑太后敲一下,连忙缩了回来,“我就是没想到,钟学士竟然这样大公无私,推荐了这样合我心意的人?就算我自己找,都不一定能找得到。”
郑太后笑,“官员是做什么的,他们必然要琢磨我们的喜恶。”
“我就喜欢能做事敢做事的人。”荣烺说。
“你还得再想深一些。”
“有多深。”
“深到当你想重用培养一个人时,同时要培养一个他的对手。”
荣烺看向祖母,为什么要培养对手?郑太后的回答随之响起,“就像,官学为翰林所掌。国子监在礼部麾下。”
郑太后看着荣烺,荣烺的眼睛里盛着午后细碎阳光,仿佛明白什么,又不明白什么。
良久,荣烺眨了下眼睛,那光便沉入了眼睛里,“可这样好像在做提防?这样还能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么?”
“你要把臣子当朋友么?”郑太后问。
“我觉着白大人是很好的人,他当然得能任事,我喜欢这样的人。祖母,我一遇到喜欢的人,就忍不住的想跟他们交谈、想一起做些事情,有时遇到困难的事也会想到他们。”荣烺说,“我觉着,最好的君臣关系是要带上一点情义的。”
“君臣相得,这里面就有情义。”
荣烺斩钉截铁的说。
郑太后笑了笑,“这很好。”
见祖母说好,荣烺眉眼一弯,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