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寺卿用了最笨的办法,不管是尚书总督还是革职在家,抑或官位平平,只要曾历任官学馆长,他便用最笨的法子,自账目查起,连带一应当年相关人士,悉数问一遍当年。
纵当年遥远了些,账目亦称得上清晰,但哪儿就没说辞不一致或是有心说辞不一致的人呢。
大理寺为此出动上百人手。
秦寺卿得了齐尚书的提点,“这件差使是太后娘娘、陛下交给公主的,公主对你十分信任,不要辜负公主的信任。”
秦寺卿对荣烺了解不多,但那日在宗学也见识过荣烺的脾气,相较于温文尔雅的大殿下,公主年纪虽小,却比大殿下要厉害几分。
心下莫明一动,秦寺卿道,“我这‘代大学士’的主意,莫不是公主殿下的意思?”他不算朝中高官,朝中从来没有“代大学士”的工种。接到圣旨以前,从未想过还能以大理寺卿的身份继续查此案。
齐尚书晃了晃杯中茶水,“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这差使一直是公主在管,若无公主瞩意,如何能让你继续查呢?”
秦寺卿嘴中发苦,齐尚书似笑非笑的问一句,“觉着这是苦差?”
“像是身陷泥淖。”秦寺卿道,“眼下虽无明显证据,我大胆推测,可能最后也只是吏治的不足。官学里能得一些好处,这约摸是官学的约定俗成。你拿一成,我拿一成半,他拿两成,后头就有人拿三成、五成,慢慢的,几十年过去,忽然间一查,露出这等不堪。要说谁最坏,可能也没一个最坏的。”
他“代大学士”一场,也许,只能查出这样的结果来。
齐尚书侧了侧身子,看向秦寺卿,“人永远不能傲气,也永远不能小看旁人。”
这话令秦寺卿不解,“我哪儿傲气了?更不敢小觑谁。”
“真正认真查的案子,与敷衍推断的案子是完全不一样的。刑部的堂官儿难道比大理寺逊色,这案子为什么会转到大理寺手里?”齐尚书问。
“我听说是公主不满刑部的进度。”
“消息挺准确。”齐尚书赞许,“你比刑部强的,不就在这个地方吗?案情枯燥、如陷泥淖,都不要紧。你得明白,最要紧的是,事无巨细,你都为公主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为,将来看到你奏章的不只是公主,还有太后,还有陛下。”
这差使的确枯燥难办,卓寺卿却是被齐尚书提点出一身冷汗,风袭来,凉浸浸的贴着身上的官绸里衣,更添凉意。
他猛然一个警醒,“先生,我明白这其间厉害。哎,也不知怎地,以往查案从未觉着这样沉重。”
齐尚书笑了笑,云淡风清的说了句,“大概是太多人找你说了太多的话。”
秦寺卿一怔,此案容易费力不讨好是一定的,但还有其他的,许多的,旁的话。齐尚书对他道,“在商言商,在官言官,在差使言差使,也就是了。”
年轻有为如秦寺卿,在这样危机俱存的机遇下,也不是很能稳得住。好在,他有一位不错的老师,秦寺卿定一定神,自尚书府告辞,回家后继续琢磨案情的事。
秦寺卿稳住心神,每隔三日便去万寿宫求见公主,汇禀差使进展。即使平时没空,休沐日不休沐也要去的。
说到这事,也令秦寺卿有些郁卒,秦寺卿当然知道考校官学最初是由公主提起的,他还知道,官学之所以突然翻车,就是因为前任官学馆长是个不长眼的瞎子,竟然在官学的录取考试中,十分瞎的将公主手下的弟弟绌落。
估计公主是觉着丢了颜面,大为不满,故而将官学彻底翻了个底。
秦寺卿是位清秀俊雅的官员,口才亦不错,能把枯燥的案子讲的格外生动。因为要查几十年前,大理寺的进展并不算快,秦寺卿便与公主讲他查案的思路,从这些年的官学任职官学入手,从陈年账簿入后,如何查找当年之人,每个人的口供要做对比,有不同的地方,再重新调查。
当然,官学的一些猫腻也逐渐在秦寺卿的调查中露了出来。
最初官学是太、祖皇帝登基后设立的,当年能在学里读书的,都是一等人家的子弟,能在官学任教的,皆当代大儒。
官学的一应供给,悉从户部拨放。
最开始,当然没人敢伸手。
但慢慢的,在官学就任,尤其管理采买、账簿的官员发现,一等人家的子弟,出身地位摆这儿,富贵前程铺路,且都年轻气盛,便有一些子弟不屑于官学饭食,每日饭菜总能剩下许多。
这就有些浪费了。
最初是减少采买,但没人傻,花不了这些银子,官学的银子用不掉,下一季度,户部的拨银便减少了。
太、祖皇帝还曾下口谕嘉奖当年给朝廷省银子的博义馆馆长。这些都在官学的记录中。
但后来,银两慢慢恢复了原有的额度。原由也注的很清楚,米面粮油的价钱上涨。三年的时间,便恢复了原本的额度。
以至,以后只有增额,再无减额。
开始的损招出现,是齐尚书说的,厨子手艺退步。
于是,中等人家的子弟也不在官学用餐了。
但总有家境寻常的,纵厨子手艺寻常,他们也会在官学用饭。
能忍受官学厨子的手艺,可见这些子弟家境有多么的寻常。这样的学生,纵遇到一些不平事,也多以隐忍为主。
毕竟,对这样的官学生而言,能上官学,必然不容易。
而得罪官学的管事、官员、博士、校书,并不是聪明的选择。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别人损得起,家境寻常的官学生大半是损不起的。
有人退,便有人得寸进尺。
于是,便有了更不堪的事。
及至如今,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官学招生都成了官学馆长的发财良机。
官学何以不堪至此?
一年一年,一步一步,便至如此。
当年官学生自官学结业后,仕途如何。以及现今官学生仕途比一比,便知官学生质量下滑到何等程度。
林司仪站在一畔,荣烺刚结青果的梨树下,看秦寺卿一面展开他做的笔记,一面听秦寺卿说到这些年官学的沦落。
“真是可惜。“荣烺不禁感慨,“原来官学曾这样好过。”
秦寺卿时常过来,在荣烺面前的拘谨也散了些,说道,“就像盖房子,新盖的房子,都是青砖黑瓦,横平竖直,既漂亮又舒适。岁月久了,砖瓦旧了,便要注意修缮维护,房子才能一如继往的结实耐用。”
荣烺双腿盘坐在紫竹榻上,捏捏手指,“有些破屋,与其修整,还不如拆了重建。”
秦寺卿没想到荣烺会说这样的话,他看向正在捏手指玩儿的小公主,心下又觉荒谬,公主殿下委实比他家闺女大不了几岁。他跟这么一小孩儿……就见公主黑亮纯净的眼眸看过来,眼中带着一丝天真笑意,“毕竟只是房子破旧了,地皮还是咱们的。想重建,就重建。”
这话狂妄霸道的直接,秦寺卿也是曾经做过刺头的人,顺着荣烺的话想了想,竟是很赞同荣烺的话,“若能新建,当然最好。”
荣烺好奇的问,“秦学士,你理想中的官学是什么样的?”
秦寺卿道,“臣没读过官学,不过,臣读过几年国子监。对臣而言,学在其次,少年人最重要的是能遇到一位能教导自己的良师。”
“这要看运道,不一定都能遇到。”荣烺是经常出宫的人,知道外面很多人生活很苦,并不能像自己一样有许多知识渊博的好师傅。她说,“旁的上头,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秦寺卿能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当年在科举场,也是有名俊才。他道,“严师出高徒。必要规矩严明,每日功课认真完成,每季都有考校,完不成师傅功课要有惩罚。另则,严师要能严得起来。能做到这两样,便是一所好书院。”
荣烺想,秦寺卿的确是个实干的人。
做事细致,说话也实诚。不似史师傅,开口道德,闭口规矩,死板的要命。
荣烺又与秦寺卿谈论许多,官学算是一个极小的衙门,但这样的小衙门里,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随着秦寺卿事无俱细的讲解,荣烺了解到诸多细务。
待一时,郑太后那边儿的柳嬷嬷过来寻荣烺,说是荣烺生辰宴的礼服做好了,请荣烺过去瞧瞧,荣烺眼睛一亮,便先让秦寺卿退下了。
秦寺卿离开万寿宫,没多久便遇到史太傅,史太傅是秦寺卿科举时的座师。史太傅看一眼秦寺卿过来的方向,手中握着刚同大殿下讲解过的书卷,随口谈起官学的案子,顺带说一句,“眼下大殿下负责宗学的差使,也时常垂询官学一事,少章有空,不妨过去给大殿下请安,大殿下极爱学习。”
满朝上下皆知今上年过而立唯有一子一女,公主是皇女,以后没旁的原因,必是在殿下登基。秦寺卿很不傻,但他已得过齐尚书的提点,对史太傅微微一揖,有些拘谨的模样说,“我不似师傅为大殿下讲授功课,我是外臣,没有陛下口谕,没有大殿下宣召,哪敢贸然求见。”
史太傅笑,“这有何妨。明日你若有空,我带你去面见大殿下。”
秦寺卿婉拒,“师傅也知道我眼下手里的差使,依旧无甚进展,便是去了,怕也没什么能回禀的。”
史太傅全不似荣烺想的刻板,他一听便明白,秦寺卿这是不想私下拜见大皇子。虽则史太傅认为无伤大雅,也能明白秦寺卿的小心,不经陛下允准,此事的确略有唐突。
他道,“若差使上有我能帮上忙的,你只管说。”
见史太傅不再提让他拜见大殿下一事,秦寺卿心中既失落又坦荡,他道,“师傅放心,我跟您还能客气吗?”
史太傅也是一笑,二人闲话间渐渐远去。
荣烺正在万寿宫看自己的新衣裙,她看一眼就抱怨起来,“怎么又是凤凰纱?”
“这纱不好看么?”郑太后看她娇声娇气的挑挑捡捡,也只是笑。
“好看是好看,也不用年年穿它啊。”
“那就看看旁的裙子。”
荣烺正是活泼又臭美的年纪,内务司准备了十几套华服,她最后相中一套大红绣金线凤凰的衣裙,还赏了这位做衣裳的绣娘们一百两银子。
太阳有些热了,宫中的青砖石路上,史太傅道,“公主很关心宫外的差使。”
秦寺卿道,“师傅,官学原就是公主殿下的差使。”
“公主有意在生辰宴前宣告官学的新规矩章程。”史太傅的声音里说不出是怅然,还是旁的。
秦寺卿望着眼前阳光刺眼的宫道,眯了眯眼皮,说一句,“师傅时常伴公主左右,定比学生清楚。”
“是不是再斟酌一二?”史太傅道。
秦寺卿讶意的望向自己的座师,史太傅说出自己的担忧,“宗学的事也在查,听说很有些不体面的地方。宗学与官学,说到底都是朝廷的官学,若要改章程,一起改的好。”
秦寺卿立刻也想到此事,公主接到官学差使在前,倘公主先给官学定新规矩,规矩定的好,自然是公主的功劳。那后头大殿下改宗学,比公主好,也不过是比妹妹强罢了。倘若不及公主……
当然,不会不及公主。
不过,想到公主那句“反正地皮是咱家,重盖一所新房便是”,那样的口气。大殿下想超过公主,恐怕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