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太傅这样反常的行为,立刻引起荣烺警觉。
主要是,史太傅向来以端严正直面孔示人,对自己要求就很高,这是位追求生前身后名的大臣。
这样的人,向来是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的,怎么会鼓励人玩乐。
反常必有妖。
荣烺便留了心。
这一留心不要紧,荣烺发现很多问题。
譬如,史太傅讲课啰嗦,荣烺姜颖几人经常给他提意见,让他讲课往浅里讲,更不要引经论典、汪洋肆意,史太傅调整后,心里是有不满的,于是,讲完课后还会开出许多书目,让荣烺等人回去阅读。
但,现在没有这道程序了。
而且,以前讲课对贤君明臣的向往,都是溢于言表,现在也不一样了。现在竟然说,“贤明之人固然令人向往,可要做到一个‘贤’字,谈何容易。大多是,时也命也,有时想想,倒不如寻寻常常过一日,虽平淡,却也不必有这许多的波折坎坷。”
荣烺就问了,“史师傅,寻常日子就没有波折坎坷了么?”
“也有,不过那些不过微风拂面、波澜不惊的小事,平平安安的也就度过去了。”
荣烺并不是故意为难史太傅,不过,她天生善于思考,她说,“既然这样,那史师傅你为什么要齐家治家平天下,这样岂不会很累?不做官,平平淡淡过一生,不是更轻松么?”
史太傅道,“我志向如此。”
荣烺点头,“我觉着史师傅你说的不大对。”
“哪儿不对,公主请讲?”史太傅倒是挺喜欢给荣烺上课。
荣烺道,“史师傅你出身书香门第,读书、进学、做官,你没有过过寻常日子,怎么就知道那样的日子好呢?”
姜颖也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对,就是这个理。”荣烺问史太傅。
史太傅笑,“公主看我在朝为臣,朝臣在外头百姓看来威风的紧,殊不知我等每日三更便要准备上朝,不瞒殿下,晚上臣亦要读书至夜深方才休息,每年如此,年年如此,不敢有分毫懈怠。高官显位,不过是不了解的人只看到为官光鲜,真正做官,方知肩头担重,为官不易啊。”
荣烺说,“那平民百姓的日子就容易么?我觉着他们也不容易,我出宫的时候虽然不多,可看他们穿着多为棉麻一类,料子普通,做工也普通,可知他们日子艰难。”
“是啊,百姓也有百姓的不易。不是谁都有公主的福分。”史太傅徐徐善诱,“公主生于皇家,且不必如大殿下,以后有万钧重担在身。公主只管安享尊荣便可,在臣看来,公主真是有大福分之人。”
荣烺年少天真,未体会史太傅话中深意,她很认真的纠正史太傅,“那怎么行呢?我也有许多事要做啊。”
史太傅问,“公主想做什么?”
“我有一项大事业。”荣烺说。
史太傅看她一幅“我要把大事跟你分享”的模样就有些好笑,思绪随着荣烺问,“大事业?”
“嗯。”荣烺点头,“我打算把眼下不好的风俗改一改,给大家伙儿做个表率。”说着,看史太傅一眼,“还能为国家增加收入,以后也省得修墙城都没银子了。”
史太傅好奇的紧,“这是个什么大事业?”听着颇是不得了。
荣烺看向郑锦,“阿锦姐你跟史师傅说一说咱们的事业吧。”
郑锦就把公主殿下要以身作责改变女子关家里现状的大事业跟史太傅讲了,还有荣烺提出的观点,“女子走出家门,还有一样大好处,能增加朝廷收入。”
“我从未听过这种说法。”史太傅提出异议。
郑锦便把男子赚一两银子,女子赚半两,也能给现在国库增加一半的收入理论说与史太傅知晓。
史太傅道,“若女子在外,那家务内闱由谁打理,孩子老人谁人照顾?”
这一问,直接把郑锦问住了。
荣烺看史太傅一眼,“拿史师傅你家里说,难道史夫人还亲自带孩子,你家不有许多仆婢么?家里人看着些,有的是管事下人。”
史太傅好笑,“那贫寒人家呢?”
“史师傅,你难道没看过寒山乡居图么。那图上,男子下田耕作,女子在家纺织,老人坐门前看着孩童玩耍。只要不是老人瘫家里动不了,都会搭把手,家境已经很贫寒,难道还能坐家里等儿孙服侍?”
荣烺说,“史师傅,你真是不了解寻常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
其实,荣烺也不了解,但她就有这种特别自信的本领,看看图画也能给你叨叨出一篇八百字小作文。
荣烺接着说,“我还在书上看到过羊倌放羊,那个羊倌胡子很长,可见是个老人,老人还能放羊哪。”
“现在帝都有名的酒娘子,就是家里男人身子不好,女子出面做生意维持生计。”颜姑娘说,“有时我坐车经过,那家酒坊的生意很不错。”
史太傅也并非一味顽固,“不得已,总得以生计为先,这还罢了。倘生活尚可,女子天生温柔细致,且有养育儿女之责,还是在内宅安稳。”
“看,史师傅还是半开明的。”荣烺说,“只是还有一半比较蒙昧。”
史太傅硬给她气笑,“我蒙昧?殿下不说自己一嘴歪理,还说我蒙昧!”
“本来就是啊。”荣烺两只小手收拢在一处,很遗憾的对史太傅比划一下,“史师傅你的视野是这么窄,我的视野是这么宽。所以,我的话,你一时半会不能理解。”
“不过,这也不怪你。你回家慢慢思量思量,过个三五年、抑或十来年,应该就能明白我的深意啦。”
上一节课,就被批评为“蒙昧”“视野窄”,史太傅险呕血。
好在,史太傅自有心胸,不与荣烺这等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一般计较。
因为被荣烺气的不轻,史太傅的循序渐进之计受到阻碍,一时没能继续下去。
荣烺却是留心了,她发现,教她的师傅,跟教她皇兄的师傅果然不一样。哪怕是同一个师傅,譬如史师傅,给俩人留的作业也不一样。
史师傅以前经常说出书让她去读,却从来不留课后作业。但给她皇兄讲课则不同,课后作业是每天都有的。
荣烺问兄长是不是别的师傅也都有课后作业,荣绵说,“是啊,基本都有。”
荣烺说,“为什么我没作业?”
荣绵道,“没作业还不好啊。我每晚起码写一个时辰。”
荣烺接着发现,她非但没作业,大家对她的要求也不高,像她要求休沐,说休沐便休沐,谁都没意见。
还有她要看歌舞,说看就看,课程直接往后移,师傅们也都没意见。
不过,她哥不一样。
作业多。
要求也高。
更不能随便休沐。
一月一次的出宫额度,还是荣烺提议,父皇允许后才有的。
荣烺不是那种没作业好轻松好开心的孩子,她都不用问祖母,她自己就想到了,大家其实更重视兄长。
因为兄长是男孩子。
因为父皇没有别的儿子,兄长很大可能性,就是未来的储君,未来的皇帝。S
所以,大家更重视兄长。
荣烺与兄长的关系很好,他们一母同胞,兄长也很疼她很照顾她。但荣烺依旧不喜欢被慢怠,这种几乎所有人生来便有的认知,公主受到宠爱,但公主与皇子本身不具备可比性。
想明白这一点时,荣烺愤愤的想,我难道比皇兄差么?竟然这样小看我!
于是,忽然之间,荣烺就发奋起来。
一个发奋的天才是可怕的,最先感受到就是齐尚书、史太傅二人,齐尚书倒没什么,学生用功,做先生的求之不得。
史太傅则颇水深火热,哎哟,他的教学方法出了什么问题,没能引导着公主安享尊荣,怎么反倒把公主争强好胜的心给激发出来了!
哎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