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夜幕如同一块巨大的没有边界没有瑕疵的幽蓝宝石,草原上的月亮这样的明亮,白木香可以看清脚底草尖上的夜露,远处连绵的天山却又是黑色的如同一条蛰伏沉睡的巨龙。士兵们打扫战场,照顾伤兵,捆绑俘虏,向陆侯汇禀今夜战况。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
夜风中鸣虫长长短短的叫声渐渐汇聚而来,血腥气渐渐飘散,白木香抱着裴如玉检查了一回,看他有没有受伤。裴如玉笑,“我都好。”
白木香摸着丈夫的脸,“瘦了很多,回家咱得好好补一补。”
“你也瘦了。”裴如玉握着妻子的手狠狠的揉了揉,低声说,“我快担心死了。”
“我也是。我就担心你找不到我,万一我真被人掳走可怎么办?”白木香性格大条,她弯着眼睛笑,“亏得咱们都没事。”已经把这三天三夜被掳,半夜遇袭并遭遇的生死战事都抛脑后,心里全都是见到裴如玉的开心,简直恨不能抱着裴如玉抱个圈,虽然好像抱不动。但她也不离开裴如玉半步了,俩人手挽着手,肩贴着贴,连体人一样走路。
白木香见有士兵把阿丹推搡着往陆侯那边走去,阿丹洁白的长袍沾染了血污,俊美的相貌在月光下多了几分狼狈,但阿丹的神色越发高贵倨傲。白木香立刻拽着裴如玉也跟了过去,就听阿丹高高的扬着头,对陆侯道,“我是大食国四王子,我要求与我身份相应的待遇!”
白木香险吓处趔趄,她只以为阿丹是大食国有身份的人,不想人家竟然是王子!她目光在阿丹的脸上多扫几眼,想她这魅力着实不小,大食国的王子都想要对她以身相许,可惜她已经有丈夫孩子了。白木香认为自己是个很有道德的人,她是绝不会抛弃丈夫孩子与旁的男人好的。
白木香欣赏两眼阿丹的美貌,那两眼放眼的样儿,把裴如玉醋的不轻,想这女人当初初见他时就这样一副傻不愣登白痴嘴脸,不会是看上这异族男人了吧?
裴如玉直接把白木香的脸掰回来看自己,白木香见裴如玉拉着的驴脸,笑嘻嘻地去撞裴如玉的肩,裴如玉低声问她,“那人比我俊?”
“这哪儿能啊,你比他俊多了,我心里你第二俊。”白木香立刻表了忠心,“咱们阿秀是第一俊。”
想到肥儿子,裴如玉的神色也渐渐柔软,“真想赶快回家。”
“我也是。也不知阿秀想我没。”白木香也很思念儿子,过去问陆侯,“侯爷,您见到章校尉没?”
陆侯淡淡,“章平逃脱了。”
白木香有些惊疑,她还以为章校尉是陆侯的人。章校尉一直都知道她那润肤膏的香味可以用来追踪,也不知她悄悄扔线团的事章校尉知不知道,但最后乌依格尔那一箭,章校尉是要救她的。
周围都是人,白木香看向陆侯,“那等回去后再说。”
陆侯微微颌首。
往回赶的路上依旧是快马行军,白木香的心情却是轻松许多,晓行夜宿时,她与裴如玉一起看草原早上升起的太阳,落日的余晖,夜晚的月光,一起诉说着这些天的担忧和思念。
裴如玉斩钉截铁的确定陆侯就是拿他媳妇冒险,白木香也认同丈夫的这一推测,不过白木香说,“阿丹是大食的王子,你想一想,定是陆侯那边收到消息,大食人想打我的主意。陆侯这也就是顺水推舟,顺藤摸瓜,我不也没事么。”
“哎哟,现在这么会说成语了,学问大涨啊。”裴如玉不满妻子活稀泥的话,摸着她胸口被撞短箭撞的那一片红,软甲阻止铁箭的锋锐,却没能消去铁箭的劲力,白木香胸口一片红,都有些肿了。“我这可自己被绑,也不想你去受这样的风险。你是女人,万一真遇到残暴之人,后果岂能想像?”
“不会了。以后咱俩时时刻刻都在一处,你保护我。”白木香笑,“经过这事,再有人想打我的主意也得先寻思寻思。”
裴如玉揽着妻子的肩,“咱们赶紧回月湾吧。”
“嗯。”
按陆侯的意思,大家还是先到新伊,毕竟有俘获大食王子的战绩,但更重要的,白木香得把新弩的设计图画出来。
陆侯的话给白木香提了醒,梁徐二人的事还没有解决。
白木香立刻警觉起来,全身防御大开,待到新伊城,陆侯只是要求他们住在侯府出门要有侍卫相随,其他出入并不禁止。
许司马特意来与白木香解释一下新弩的事,许司马带了好几样新伊城有名的糕点,“我得跟白大人你赔个不是。”
“特意来赔不是,看来定是做了对不住我的事了。”今天裴如玉不在家,去知府衙门了。
许司马赔笑,“其实,早在三个月前,我们就知道大人的新弩已经有了进展,原本按我们的估计,大人的新弩应该很快能制出,结果,竟突然没了消息。”
“先前的弓弩材料都不太合适,我一直在寻找更合适的材料。”
许司马道,“我听梁师傅徐师傅说了,您一直觉着牛角制弩身太贵不适合大范围制作,所以在找更便宜的用料。”
“是啊,新弩非常大,长有一米,比寻常的弓都要大。除了材料的韧性拉力,还要考虑到重量,价格。如果不是最好的,在我看来就是不合格的。”白木香道。
“我能明白大人对于所制作兵刃精益求精的要求,大人以往未在军中任职,故而不晓得,对于新弩这样的利刃,哪怕造价再高昂,我们也需要先造出一部分来使用。哪怕是十张、二十张、五十张、甚至一百张牛角弩,对于军中,都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我们虽然有斥侯密间,有着对战事的重重防御,但我们仍然不知道,战事何时会突然降临。”许司马道,“我们实在是等的焦急,大人您将图纸只藏于心,徐师傅梁师傅也猜不到您的设计,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让两位师傅担些污名。果然您一着急,就把新弩制出来了。”
许司马拈须而笑,起身一揖,“实在对不住,不得以出此下策。”
“那当初传的消息说他二人制出新弩,也是子虚乌有的?”
“自无此事。两位师傅回新伊后一直住在侯府而已,就住裴县尊隔壁,裴县尊是完全知道这件事的。当时很是不满,我可是被他骂个狗血淋头。”
“你,”白木香瞪许司马一眼,“我一点都不同情你,你也太不地道了。我不是故意拖拉,我只是想能更好一些。”
“您以后千万别这么追求完美了,半成品拿出来也很好。”
“为什么要拿半成品,我明明可以做的更好啊。我很讨厌东西做不好就给别人。”白木香眯着眼睛,不高兴的看向许司马,“我还真以为他们俩背叛了我呢。”
许司马笑,“以往我还曾担心您性格直率,怕您在保密一事上有所疏漏,倒是侯爷说您定能严守机密,如今看来,还是侯爷的眼光更准。”
“侯爷也不好,裴如玉早跟我分析过了,他是故意拿我钓大食人。”
“我们也是战战兢兢,大食人对您势在必得,不论怎么查都查不到那位大食王子的下落,又担心您在月湾出事,才行此计策。苍天庇佑,此战大获全胜。”许司马现在说起都是唏嘘不已。
“那章校尉的事呢?”
“他的身份还真是近来才知晓的,这也是为什么最终需要白大人一同冒险的原因。我们不能坐视一位密间在白大人身边,还与白大人走的特别近,甚至结拜义妹弟,这太危险了。但是,一旦动章平,无异于告诉大食人,他们的布置我们已经知晓。甚至,我们在大食人那里的消息眼线也会有巨大风险。不得已,只得顺着大食人的计策,让白大人涉险。”
许司马笑,“白大人也把我们骗的不轻,你说你将新弩图纸交给了裴县尊,裴县尊还给了唐知府一个您那里的机关匣盒,我当真认为你们夫妻留了后手,谁晓得这些都是您说出来糊弄我的。您倘有万一,我真是百死莫赎。”
“那是,我有个好歹,你们谁都别想看到新弩了。”白木香说,“裴如玉来新伊的时候,我还在调整设计图,当然不会给他一张不完整的图纸。唐知府那里的机关匣就是虚晃一招,第一张弩只是让章校尉试了试好坏,之后我就整张都投到铁匠的焚烧炉里毁掉了。后来我带在身上的箱子是空的,没有第一张弩,现在的新弩都在我这里。”
白木香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白大人您缜密过人。”
“你们给我的感觉太紧张了,不得不小心行事。”
这个时候的对话让许司马完全想不到那一晚装死唬人的白木香与现在的白大人是同一个人,白大人道,“我想见一见陆侯。”
“侯爷就在书房等您。”许司马道。
白大人挑一挑眉,同许司马一道去了陆侯书房了。陆侯坐在书案后,对许司马微一颌首,许司马便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书房门。
陆侯指了指书案前的太师椅,“坐。”
陆侯就有这种不动声色的本事,哪怕他只是平平的坐在那里,就让人觉着举重若轻、防不胜防。白大人拉开椅子坐下,陆侯道,“这次辛苦白大人了。我写的奏章,白大人看一看。”
白大人接过陆侯递来的奏章,上面是陆侯对此事俘获大食国王子的叙述,将白木香放在了首功,裴如玉也在战功之列。白大人立刻觉着心情受到抚慰,她将奏章还给陆侯说,“您太客气了,这一切都是您的筹谋,我不过随波逐流而已。”
“白大人保护自己安危,就是最大的功绩。”陆侯道,“请谅解这次的计划。”
“总算大家平安无事。”白大人道,“我想知道关于章校尉的事。”
“章平?他的事?”
“他真的是大食人的细作吗?”
“据我所知是这样。”陆侯道,“可惜被他逃了,不然能审一审他,他在大食人那边的地位不低。”
“在他掳走我的那几天,他知道我用的香脂里有追踪的成分,不过,他没有说。而且,最后他想救我。”
“哪怕他取走你的香脂也不影响什么,我们是靠着裴县令留的后手,那位叫司书的侍从才找到你。香脂与棉线只是辅助作用,没有司书的话,可能真的要费些手段了。”陆侯提醒白木香,“他是一位非常缜密,十分优秀的密间细作,你一定要留心。完全的敌人与完全的朋友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你认为他对你心存善意,实际这样的人下手时不会有半分犹豫,会在你尚未察觉之时,一刀毙命!”
“我记住您的提醒。如果他再出现我面前,我一定会捉到他。如果有朝一日您抓到他,判定他罪行时请考虑我今天说的两件事,起码在这次的事件中,他对我抱有一些善意。”
陆侯颌首,白大人道,“今晚我写封家书,明天请派快马到月湾,跟我家人报一声平安。之后我就开始画新弩的图纸,直到制出第一批样品。”
“好。”
“新弩试射之时,希望能邀唐知府同观。”
“没问题。”
告辞离开时,白木香忽然想起以前她与裴如玉的对话,那是何安抚使被调回帝都,陆侯兼安抚使之职。那时,白木香因何安抚使这个一向与自家不对付的讨厌鬼离开而欢喜,裴如玉则说了句,“你觉着陆侯兼任安抚使比何安抚使更好?”
彼时白木香认为,与其有个糊涂的安抚使,倒不如有陆侯这样一位明白人来担任此职。
此时方觉着,依陆侯计谋之深,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若陆侯有心对付他们,怕他们当真无一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