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雪一下便是三天,可实际上,第四天也赶不了路,雪深三尺,把裴如玉第一天堆的雪狮子都埋了起来。白木香磨磨唧唧的给裴如玉把里衣做好了,裴如玉当天晚上试了试,肥瘦大小正好,白木香一个劲儿的自夸,“也不瞧瞧谁的手艺。”
裴如玉说,“是啊,岳母裁的就是好。”
“你瞅瞅这针线这细致,可累死我了,我腰都酸了。”白木香捶捶腰,打量着裴如玉这一身,其实就是寻常里衣样式,因穿的人俊俏,再平常不过的里衣也多了些高贵感觉。
裴如玉没有错过白木香眼神中流露出的欣赏,他摸了摸身上的木香布,说,“这料子倒比我往日穿的要好些。”
“那是。你也不瞅瞅这是什么料子。”晚上还是冷的,俩人钻被窝里说话,枕头隔一尺远,白木香趴着剥炒栗子,“我们木香布原就是好料子,跟那些松松垮垮的棉布可不一样。给你用的,是木香布里最上等的料子。从棉桃开始说,这用的就是一等一的大棉桃,你瞧瞧这料子,没有半个接头,摸起来光滑不让绸缎,却比绸缎更贴身,穿着也更舒服。这是漂过色的木香布,就是用来做里衣的。这样的料子去染色,根本不掉色的。你以前穿的就是江南那边儿的棉布,虽说也是上等棉布了,比我的料子还是差一头的。”
白木香剥东西不仔细,栗子肉上还沾着几处细皮,她就要往嘴里送,裴如玉忙拦了下来,示意那些小细皮,“没剥干净。”
“没事儿,我一起吃。”白木香大大咧咧的又要往嘴里塞。裴如玉实在看不下去,从白木香手里拿过那栗子肉,给她择净了方递到她嘴边,“吃吧。”
白木香张嘴含住栗子肉,舔了舔嘴唇,犹疑的看裴如玉一眼,“裴如玉,你是不是预料到我要说你娘的坏话,故意讨好我啊。”
裴如玉好笑,“刚还说你的布呢,怎么又说到我娘头上了。”
白木香哼一声,“还说哪,咱们成亲后,我还送过你娘好几匹上等木香布哪,你娘那个没见识的,转手就赏给了下人。她去打听打听,一匹上等湖绸能不能换我这一匹布。在帝都,订得起这样上等料子的,都是公侯府第。就这,每年出产也不过百匹,不一定人人定得上。老太太就比你娘有见识,老太太就收起来没打发人。”
裴如玉给白木香剥炒栗子,“那也是以前你跟母亲关系不大融洽时的事了,现在不都好了。”连忙夸白木香的布好,“这样的好布,难为你们怎么织出来的?”
“用手织的呗。寻常棉布,织的快的一天一匹多,那说是最寻常的棉布料子,这种上等布多么细密,一天能织五尺就是快的了。工钱也要另算,以前我们村儿有个媳妇,可受婆家气了,她那婆婆刁钻,嫌当初给了三两银子的聘,这媳妇就带了两身换洗衣裳嫁过来。时常给这媳妇些气受,这媳妇手巧,从我织布起就跟我身边儿打下手,现在她管着老家织布的一摊子事,她婆婆那势利眼,现在逢人就夸自己眼光好,娶了个好媳妇。”白木香叹道,“其实就是三两银子的事,婆婆一直寻那媳妇的不是。如今媳妇挣的远比三两银子要多,婆婆便好了。可也不想想,那媳妇嫁过来就是一辈子,她这一辈子就不值三两银子了?”
“可能对于男家来说,三两银子也是他家要辛苦劳作很久才能有的收入吧。”
“这也是。”白木香道,“一亩地能有多少收成啊?除非一家子都是壮劳力,日子才能略宽裕些。不然靠死种地,每年收绢纳税,剩下的裹腹之外,还能有些赢余就是好日子了。”
“现在乡间日子仍这么苦么。”
“是啊,我家隔三差五吃回肉,就被村里说成不过日子。”白木香郁闷的嘟了嘟嘴,“谁不喜欢吃肉啊,我可爱吃肉了。”说着瞳仁瞟裴如玉一眼,“也就你这生来不愁没有肉吃的喜欢吃菜。”
裴如玉浅笑,“木香,你家以前在村里名声肯定不大好。”
“谁说的?”白木香愤愤,险喷裴如玉一脸栗子渣,“你去打听打听,现在三乡五里,哪个提起我来不是竖着大拇指夸我来着。”
裴如玉眼眸含笑,“我说的是以前。”
“以前他们懂什么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爷爷你肯定知道的,听说他老人家是一等一的能干,他也没有功名,先是在县衙里谋了差使,后来就到府城去了,还把一大家子接了去。到我爹时就不成了,我爹就带着我们一家子回了乡,我爹也没功名,可他又没我爷爷的本事,自小没种过田,我家田地都是赁出去给别人种的。我爹偏不是节俭度日的那一派,他就隔三差五的去典当些东西,拿回钱来买鱼买肉,或者是带我跟我娘去下馆子。他那人没心计,时常被人糊弄,别人给他三两句好话,他就请客去了。这也没几两银子。”
“虽然以往村里很多人都说我爹败了祖业,我家有什么祖业啊,就从我爷爷那会儿才置了些家业。我爹一不嫖二不赌,就是爱吃些好的爱喝些小酒,谁不喜欢啊。只是有些人能忍着,我爹不想忍罢了。他也不会挣钱,没钱了就得卖东西卖地呗。”
叫白木香这样一说,裴如玉都觉有理。白木香道,“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觉着我爹挺好的。我从小也没下过地,我爹闲了就教我认几个字,要不就是带我去吃好吃的。后来钱不多,我们就在家里自己做着吃。我爹去的突然,把我娘愁的,骂我爹好几天,我爹死前是把家业都卖了,地都没留一亩。我娘主要发愁没的典当,总不能把房子典当睡大街去。”
“还是我想的法子,也没什么愁的。我带我娘去县城集市上代写书信,让我娘去卖炖肉。不是我吹牛,我家烧的炖肉,县城里都没这么好的味儿。这么大的方子肉,五文钱一块。”白木香比划着大小,“肉分三种,也有小些的,一文钱一块。头一集我跟我娘就赚了五十九个大钱。后来,我请了个帮手,又摆了个芝麻烧饼的摊子。这虽然是些小事,可如果不是我爹自来就爱带我去吃好吃的,他自己也会做,我也不能把肉炖得那么好。还有芝麻烧饼,都是烤出来的。我爹当时在家里盘烤烧饼的红泥灶,足花了好几十个钱,半村子人到我家去参观那值好几十个大钱的红泥灶。”
“要是我爹不教我认字,我记个账都成问题。还有我爹以前在县里常被人诳着请吃酒,我跟我娘摆摊子时,县里的衙役挨家收摊子钱,从没收过我家的。县里那些不正干的小痞子,也从没去找过我家摊子的麻烦。”白木香瞥裴如玉一眼,“老实巴交种地的,的确是本分人。可我爹这样的,也不能说他不好。我家人都这样,天生处事灵活。”
裴如玉眼中笑意浮现,他说,“也不全这样,你二叔我听说就很方正啊。”
“他那叫什么方正啊!瞧着方正,一肚子的鬼祟。”白木香开始扳着手指数落着自己二叔,“因我家没个儿子,我爹一闭眼,二叔就要把他家老大过继给我娘,其实就是想占我家的大瓦房。我能不知道这个,我说他再没完没了就到县里去告他,把他的秀才功名都告没了,看谁怕谁!他才消停了些。我家的钱都是平常花销用了,二叔家的钱都叫他吟风弄月,到州府赶考花净了。”
“你不知道他那人,自己没本事就全发泄到妻儿身上,他家那闺女,一字不识,在家跟个瘟鸡似的,在外可能耍横了。他家三个儿子,我看都要被他管傻了。当初我刚织布时,还想提携一下小堂弟,结果他到我家骂我行商贾事辱没家风。我家就是有家风,也是叫他给辱没没了,他平时在村里开个学堂,成天板着脸一幅谁欠他八百吊似的。我们村有户人家,说来也是同族,就是血缘远了些。家境寻常,可那孩子特别聪明,什么书教一遍就能背会。就是没及时给他教束休,他就把人撵回家去。”
“你说,就是看同族的面子,也不能这样做事,是不是?那孩子父亲常年病着,干不得重活,他娘一个人当俩人用。把我气的不轻,他家又不是故意拖着束休不给,同族亲戚,你就不能宽限些时日?”白木香道,“后来我打听着,县里有个极好的先生,人家也是秀才公,教书好些年,有些从他这里出去的学生都中了举人。我瞧那小子是块读书的材料,借钱给他,让他去县里读书去了。一月两百钱的束休,多给五十钱,先生家包吃包住。”
“后来我家织布,那婶子就来干活了,现在他家欠的钱早还上了。其实,这人家过日子,也就那么一两个坎儿,过去就过去了。哪里就真要得理不饶人,反正我是看不上我二叔,他远跟不上我爹。”
这是裴如玉第一次听白木香说她家里的事,白木香忽然问,“裴如玉,你怎么对我家知道的这么清楚啊?”
裴如玉塞她一个栗子,“谁娶媳妇还不打听一二。”
“乡里人这样说我家!说我爹不过日子,说我二叔方正?”白木香瞪大眼睛,不可思议。不可能啊,她在乡里人缘名声都不错。
“想什么呢。人家也没说岳父不过日子,人家说岳父生性潇洒,说你更是好话连篇。”
白木香立刻转怒为喜,笑眯眯的半张脸枕在胳膊上,侧枕着对裴如玉说,“我说嘛,我在乡里间人缘儿还可以。要我说,打听这些都是虚的。成亲前我也打听过你,还不都是好话。结果呢?”
“结果怎样?”裴如玉把栗子上残留的星点薄皮择去,擡眼问白木香,眼眸中有星星点点的笑意闪烁。
“也就那样,能怎样?”白木香横裴如玉,眼底水光与夜间烛光辉映,如同月色下流动的秋水,静寂无声的流淌到人心里去。
除了一张脸还能看,能怎样!
要不是看你生得俊,本姑娘会给你缝里衣!
白木香嘴上没说,眼神里透出的也就这个意思。当然,如果裴如玉能多了解一点她的优秀人品,进而对她景仰爱慕、如痴如狂,她也是完全不介意的。
浅浅的木香花香与沉水香的香气交织缠绕,裴如玉看到自己的面容沉浸在白木香琥珀色的瞳仁中,那里面还有丝丝缕缕的甜意与暖意,带着最清澈的纯真与飒爽,像白木香这个人。
很俗。
俗的没有一丝伪。
俗的动人。
——
我就是很喜欢吃肉啊!
我就是喜欢过好日子。
我也喜欢钱。
能把人性中的向往说的这样坦然直接的,也就是白木香了。
——
所以,总会时常觉着白木香行为异于常人,等闲淑女,人家谁不是“口不言钱”“固守清贫”,高雅洁净仿佛雪山上的白莲一般啊。白木香连她跟她娘第一次出摊挣的五十九个大钱都记得清清楚楚,还得意扬扬的跟他显摆哪。那样穷困的日子,也就白木香不觉着苦吧。
也唯有白木香这样的通透,肯随他来北疆走一遭吧。